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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六章 爱逝国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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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佗原本以为带着粮食回村,会得到大人们的热烈欢迎,谁知村民们一看老村长的遗腹子竟然从安全无忧的邯郸跑回来了,一致逼他跟着车夫重回邯郸,幸好车夫帮小佗证明,他不是偷跑的,而是主人搬家才允许他回家住一段时间,等新家一切安定了,再派人来接他回去,村人这才担忧地目送车夫离去。
小佗将带来的所有食物都平分给村人。
村里的人平实厚道,女人多是土生土长又沾亲带故的七姑八姨,男人多是伤残的老兵,算起辈份来又全是长辈,平时闲话不多,却个个心里惦记着小佗。昨天是三大爷敲着小佗的脑袋把他从床上叫醒,逼他吃掉村里唯一一只母鸡下的蛋,今天七叔就把在村口爬上榆树摘榆钱的小佗挟带回家吃鱼了,明天五婶又送来一大碗香喷喷的榆钱黍饭。
而小佗当然是今昔对比,在邯郸住了一年半,一回村就重拾孩子王的头衔,连十几岁的大孩子也不如他身手敏捷、见多识广。每天除了与孩子们的集体活动之外,大部分时间,小佗都是在继续邯郸时韩孤安排下的练习,去河里游泳,绑着石头跑步,在林子里抓着藤蔓树枝荡来荡去扮泰山,或是拿根木棍左劈右砍,再不就是拿着韩孤送他的小弓箭,去山上找靶子,猎物不多,倒不是他的箭法差,主要是赵国本非农业大国,今年收成更差,附近山上会跑能吃的生物,差不多都被猎光了。
在村里住了一段时间,安叶荔随着小佗到处去,很快得知了村人不愿小佗现在回来的原因:秦地原本贫瘠,每当国民活不下去时,就集体去他国劫掠。
秦王政元年,韩王曾派了一个叫“郑国”的技术间谍去秦国,怂恿13岁的秦王嬴政修建一条长长的大渠引水,韩国的原意是疲秦之计,想让贫困的秦国被这种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拖垮。十年后渠尚未建成,韩王又将郑国是间谍一事故意泄露给秦国,企图激怒年轻气盛的秦王杀掉郑国,让修渠一事成为秦国浪费十年苦力的笑话。谁知秦王嬴政英明独到,并没有杀了郑国,反而力排众议,坚持把渠修成了,并因赞赏郑国的功劳,大大方方地把渠定名为郑国渠,让这个韩国间谍之名也能传扬后世。一时间,感动了不少别国的名士勇将纷纷投奔秦国,甘为明主效力。
近几年,秦国因这条郑国渠的灌溉而多了万倾良田,关中地区一跃成为富饶的粮仓。
原本秦军近年已经很少为抢粮而侵扰赵国普通百姓了,就算打仗也是集中攻城,谁知前段时间,秦国又发生了大地震,秦人目前又处于饥荒之中,所有与秦国接壤的国家都在边境加派了兵力,生怕秦人选了自己国家为抢劫目标。
村子离井陉关这么近,若秦人再次攻来,只怕会遭饿狼血洗!
安叶荔一直以来并未对这个时代有多少投入感,她只道小佗容易逃命,便不担心秦军来袭,让她惊讶的是,她只知道秦始皇嗜杀,没想到有一技之长的人,却能在这个暴君面前保住性命,难道说,以后让小佗改当技术人材比较安全?
安叶荔开始回忆自己学过的知识,一时间倒是想起这个时代还没有四大发明呢,只是……草木是怎么变成纸的?□□是什么?指南针该怎么做?她想破了头,才发现雕版印刷是她唯一可以传授给小佗的未来知识,偏偏她不会写这个时代的字,跟小佗和萱娃上了这么久的文化课,也只是勉强识得篆字而已……呜呜……原来自己竟是如此没用的守护仙人!
而且,印刷术的原理就跟让生鸡蛋直立一样,不知道才觉得难,掌握了窍门,其实简单得连小孩都能做到,不过是在木头上雕出凸起的反写字,小佗能一辈子靠这个糊弄那位精明暴戾的秦始皇吗?如果现在有一台能上网的电脑,那该多好?她一定把所有资料都查出来,全数提供给小佗!以前她总想着到用时再去查看的知识,如今需要了,却无处可查。
还没等安叶荔想出解决办法,很快,井陉附近的村落都放了心。
因为消息传来,秦军没看上饥荒之中的赵国,而是去了富庶的韩国,也就是说,赵国暂时可以缓口气了。
那支饿狼般的秦军,在韩国横驱直入。韩国的南阳是秦韩边境上的重镇,在去年就归属了秦国,秦国如今以南阳为基地,让韩国降将内史腾率领十万秦军,直攻韩国。韩国失了国防屏障,又面对熟知韩国内情的将领,顿时全线崩溃,没等赵国从饥荒中凑齐军粮前来营救,秦军已兵临韩都新郑,韩王投降。
公元前230年,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曰颍川。
唯有太子韩绛还在韩国境内领兵与秦军游击抗战。
据说韩绛也曾收到韩王在秦军逼迫下发出的手书,命其投降秦军,但韩绛只说了一句“途有所不由……君命有所不受”,就斩了送信的使节,以示决心。
得到韩王投降、秦灭韩国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安叶荔和小佗都彻夜难眠。
小佗家的土坑上,安叶荔翻来覆去,眼前只不断地闪过萱娃、舜颜公主、韩孤、燕棠公主等人的脸孔,不知他们是否平安?
他们,在沦陷的国都新郑,还是跟随韩绛在军中?
还有韩绛,那个妩媚似水的花样美男,怎会是传说中亲自披甲上阵,与士卒同甘苦的韩国最后一支负隅顽抗军队的“匪首”?
韩绛,不是喜欢穿着华丽的墨绿深衣,顶戴青玉冠,周游于美人与美酒之间,与世无争般地轻吟浅笑,任舜颜公主如何利用他的身份谋权夺利,都不曾沾染半片尘埃吗?
这个时代的人,真的很难了解呢,就算她知道了结局,也完全猜不到过程。安叶荔闷闷地想着,心底有一丝浅浅的痛,不知为了谁而生。
“小荔,我们去邯郸等消息,好不好?”小佗微颤的声音打断了安叶荔的胡思乱想。
安叶荔这才想起来,小佗担心着仍留在韩国的姐姐,心里不会比自己更轻松。
“嗯,别担心,舜颜公主答应过保护萱娃,就一定会做到的。舜颜公主那么聪明,韩孤又厉害,他们肯定能平安回来。”安叶荔安慰着小佗。
她转了个身,才看到小佗正背对她躺着,小小的身子微微发颤,不知忍下多少眼泪。
七岁的小孩,在现代都市中,大多还离不开父母的双翼,如今的小佗,却要独自面对最后一个血亲生死不明的消息。
“小佗,我会陪着你。”安叶荔忍不住移到小佗背后,伸出两只手臂将小佗环抱在怀里。
虽然两人无法真正触到对方的肌肤,但身体融合的时候,却依然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暖,在这漫漫长夜中,稍解孤独。
“我们一起去邯郸,等萱娃回来。”这一晚,安叶荔每次提及萱娃的名字,都觉得有点心酸,几乎说不出口来。
“好。”
小佗背对着安叶荔,语气平静地回应了安叶荔的话。安叶荔却感到有温热的水滴,划过了自己那只枕在小佗颈下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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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繁华如昔。
城中男女依然服饰华美,却隐约透着旧意,无论深衣花色还是玉饰款式,都与去年同出一辙。
路人谈笑之间,略带惶惑之色,更有许多人,面色失了往年的红润,愈发苍白消瘦,偏偏近年流行着骨感孱弱之美,在灾荒年间,倒也不失为苦中作乐之趣。
小佗带着安叶荔赶到邯郸的时候,公主府内正人头济济,从韩国撤出的女眷儿童与前来探听虚实的赵国人员,男女混杂,哭泣与追问兼有,看情形,舜颜公主也是今日刚刚回到邯郸。
没有人注意小佗,小佗在府中早就混了个脸熟,问了几个家仆,就找到公主所在之处。那是燕棠在公主府内的旧居。
走近了才发现,韩孤并没有如以往般站在门外守卫,安叶荔和小佗对视一眼,都有点心慌,两人急忙走到门前,小佗趴在门外,安叶荔则直接穿门而入。
门内,韩孤皱着眉头,站在床边。
燕棠公主被绑住了手脚放在床上,舜颜公主则坐在床边,涂满丹蔻的手指玩着一柄仅比手掌略长的青铜短剑。
“有韩孤在,你杀不了我。”舜颜公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妩媚的眼波带着浅浅的憔悴阴影,“现在知道,你的剑法不算什么了吧。”
燕棠愤怒地瞪着舜颜,咬牙不语。
舜颜公主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恨我下药迷晕了你,还是恼韩绛哄了你?”
燕棠冷冷道:“有区别吗?你们既然相知相惜,当初又何必把我牵扯进来?!”
舜颜公主苦笑:“你明知我与他的底细,怎么偏要吃这种干醋?你一个娇贵王女,虽会些剑法,但千军万马之中,便是百里挑一的剑客也难保全身而退……”
燕棠打断了舜颜的解释:“夫君身在危难之中,难得你考虑如此周全!”
“韩绛也是在乎你,才让我将你带离军中。”
燕棠怒骂:“谁用你多事!自己逃跑,还不忘绕道军中带上我!你又怎知我会如你这般怕死?”
舜颜公主妖娆浅笑:“我知你不怕死。但你若死在乱军之中也就罢了,若为秦军所虏,你可知,他们会如何利用韩太子最爱的燕国公主?”
燕棠冷笑一声:“便是不能上阵杀敌,我至少有把握不被人生擒。”
“你这不是被他生擒了?”舜颜公主笑着指了指韩孤,“再说,我答应了你哥哥,定要保你平安。”
“你……跟太子哥哥……”燕棠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犹豫。
“你说阿丹啊,来赵国的时候,他还尿床呢,去秦国的时候,好歹长得跟我一般高了,这些年来,只在国事上有些书信来往,文字倒是越来越愚顽了。”舜颜公主不动声色地撇清,打破了燕棠的想象。
燕棠似怨怼又似怜悯地看着舜颜:“你从未爱过任何人吗?”
“爱?”
舜颜公主大笑起来,笑靥如花,柔白若木槿花瓣的皮肤上泛起一片微红:“我是赵国的公主,一人之宠,不过是一世之争,但若为一人死活而累及国民,那就是罪无可恕的孽!”
燕棠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绝望:“你也是韩绛的妻啊!怎么忍心……丢他一人在绝境之中?”
“我嫁的是韩国,你嫁的是韩绛,你才是他的妻。”舜颜公主收了笑容,冷静地说着。
燕棠定定地看了舜颜公主良久,面上再无一丝表情:“我明白了。你什么时候肯放了我?”
“等有了韩绛的消息。”
舜颜公主站了起来,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我如今可是替燕国和韩国看着你,你若去送死,我的损失就大了。”
燕棠冷若冰霜的脸上带着嘲弄:“韩国?还有吗?”
“当然有。韩王亲族如今在赵国,便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等秦王……留着性命,总有机会击退秦国的。”舜颜公主神秘的笑容中,突然露出一丝惆怅,似沙漠中看见了水源,却发现是海市蜃楼般遗憾。
舜颜公主离开燕棠的房间之后,就带了小佗去见萱娃。萱娃果然如安叶荔所料,被舜颜公主保护得毫发无损。
当所有人都责怪韩王无用亡国之时,只有舜颜公主当众引用了一句“亡国之君非一人之罪也,治国之君非一人之力也”,堵住了大家的嘴,并努力为出逃的韩王亲族在邯郸上层周旋出一片生存空间。这位在韩国没呆多久的韩太子妃,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迅速建立起自己在逃亡贵族中的声望和地位。
安叶荔有时真不知道,该佩服她还是畏惧她,哪儿有女人在丈夫生死莫测时,能冷血到这种地步?就算是父母离婚后,偶尔还互通个电话问候平安。这位公主,却在得知丈夫韩绛死讯之时,依然冷静地安排着一切。
最后一支抵抗的韩军,尽灭于秦骑铁蹄之下。
韩绛战死。
这一消息,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包括燕棠公主。
燕棠不愿留在赵国,以绝食为抗议,令舜颜不得不快马加鞭地将她送回燕国,趁人还活着,赶快把这个棘手包袱交还给燕太子。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想办法活下去。有一次,舜颜公主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看韩孤指点小佗剑术的时候,突然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让安叶荔几乎怀疑她是穿越过来的现代强人。
公主府内虽然少了位主夫,却多了许多秘密,北方代郡的信使、各国的使者、韩国陆续出逃的贵族,或明或暗地出入在这里。
但舜颜公主自重回邯郸之后,却不能如以前一般随意出入宫内找赵王迁玩了。
跟韩孤在一起久了,也看多了秘密,小佗说话越来越谨慎,与韩孤越来越神似,安叶荔也说不出这是好还是不好,毕竟她对小男孩的成长过程一点儿也不了解,只知道小佗年纪渐大,也不知是天生潜能开始显露,还是后天训练成效显著,韩孤发现小佗灵巧之余,臂力过人,虽然比不上韩孤这般神力惊人,却也远超同龄幼童,遂强化培训了起来,颇有将小佗培养成大力水手的架势。
平静的时光转瞬即逝。
一年后。
秦军略定韩地,果然又来袭赵。依例以老将王翦为帅,这位狡黠的秦国将军曾多次攻打赵国,他驾驭秦马跑过的赵国土地,比许多邯郸贵族见过的赵地范围还要广阔。
赵国也习惯性地启用李牧大将军领兵抗秦,李牧与司马尚配合多年,两人一如既往地拦截住了秦军。
开始,一切都与往年一样:秦军来袭,赵军防御。
按理说,接下来也该跟往年一样:秦军败退,赵国平安。
邯郸城内的上上下下,对秦军袭赵似乎有了麻木的乐观,宫中甚至开始准备得胜后庆功宴所需的食材。
直到有一天,舜颜公主接到密报后,急忙赶去了赵王宫城。不久之后,舜颜公主被一群王城侍卫押送了回来。
从这一天开始,公主府被封锁了,许进不许出,赵王下令,勒令舜颜公主在府内思过。
原来,赵王接到密报,说李牧与如今常居代郡的废太子赵嘉密谋已久,企图利用秦军败退后举行庆功宴之机,率兵勤王。
赵臣郭开趁机递上收集已久的小报告,甚至有李牧与秦王的私相通信,约定请秦王来袭,为赵嘉、李牧制造谋反机会。
密信上,秦王印玺清晰无假。
证据确凿,赵王与太后大怒!当即下令,以赵葱和颜聚换下李牧和司马尚。
舜颜公主接到消息,马上赶去说服太后。舜颜公主质疑:若勤王时机为庆功宴,为何不等秦军退后,再捉拿李牧审清事实?如今敌军押境,临阵换将,怎知不是秦国的阴谋?毕竟赵国几十年前就吃过这种暗亏,中了秦国阴谋,在长平一役时,临阵用赵括换下廉颇,结果葬送了赵国四十万大好男儿的性命!
但她的话,却因她是赵嘉最亲近的妹妹而被置之不理,反被指为赵嘉的同谋。赵王下令,舜颜公主禁足府中,待彻查韩国贵族与赵嘉一系是否有勾结之后,再做处置。
太后还居高临下地看着舜颜公主,告诫这位前韩太子妃:亡国之人别管赵国之事,否则,赵国将不再为她和韩人提供栖身之地!
为王者,最忌的二字就是“弑君”,为此,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令安叶荔觉得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赵嘉真正想弑君的时候,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在最不可能弑君的时候,背上了黑锅。
由于赵军与秦国战事吃紧,李牧与赵葱在代地共事多年,深为了解对方,李牧为了赵国和部下的安危,不肯接受临阵换将的命令,竟被赵葱暗中使计,当场斩首!可怜一代名将,抗匈奴、御秦敌,南征北战从无敌手,却在阵前命丧己方之手。
噩耗传来的时候,小佗正挥着一把钝剑,练习斩断飘在空中缓落的鸟羽,安叶荔看他追那根羽毛追出了满头大汗,却只能将羽毛砍飞,不能斩断,忍不住为小佗喊着加油。旁边的曲折回廊上,舜颜公主正手执玉杯,与韩孤商量着如何通知赵嘉早做提防,毕竟赵国已没有多余的军队派去代郡处置赵嘉,只能暂时封锁消息,以免赵嘉得讯后从代郡逃跑或做出其它逆谋。
赵军主帅,李牧被诛杀,司马尚被换下。
闻讯,舜颜公主手一震,玉杯中的蜜水洒了一身,在华丽的曲裾深衣上晕开了红艳痕迹,更似血般浓稠。
失魂落魄之际,舜颜公主颤声地喃喃自语:“亡我者……郭开……政哥哥……你要来了吗?”
看着那妖娆无双的华丽姿容,似在瞬间枯萎了灵魂,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寂寥,韩孤依然保持沉默,如泰山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