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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七章 恨由爱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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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幽穆王七年,李牧被杀之后,仅三个月,秦军大破赵军,赵葱战死。秦将杨端和兵临邯郸城下,再无人可以自由进出这座围城。
邯郸城内所有成年男子,都被派往城墙之上抵御秦军的攻城,对公主府的禁闭令形同虚设,只在大门处,留了两名老兵看守。
这一年,小佗8岁,安叶荔依然是来时的模样,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18岁,还是15岁。
一天,听到隐隐传来的喊杀声,知道秦军又开始攻城,韩孤便派小佗爬墙溜出公主府外查探。韩孤从未因为小佗年幼而特别照顾他,反倒因小佗身手灵活又不引人注意,常常委以重任。当然,如今的公主府内,真正能得韩孤信任的人,也并不多。
路过卓家的冶铁铺时,小佗被卓娥叫住了。
赵国不但铁矿蕴藏丰富,而且分布地区很广,所以邯郸的冶铁业很发达,与宛、棠溪并列为三大冶铁中心,但在千年的青铜文化熏陶下,大部分上层贵族仍认为高贵的青铜剑才配留在君子身边,所以青铜被视为美金,铁则被视为恶金,只配做些铁锄、铁斧等农具让下等人使用。这在安叶荔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这才知道,早就被时代淘汰的青铜器,竟然也曾有过如此的辉煌。
不过,如今敌人兵困邯郸,战事吃紧,所有的冶炼炉只为战事服务,别说是恶金,就算是房梁都恨不能拆了削成箭枝,所以卓家铁铺近来一直无偿地忙于打造、维修铁制武器。
为了挽救邯郸,为了保护家园,邯郸平民远比整日想着如何逃出邯郸的贵族们更积极。
卓娥是卓铁匠的长女,尚未满13岁,相貌仅属清秀,却因常年在爹爹的冶铁铺里帮忙,脸上总带着亲切可人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人也显得比一般小女孩更成熟些。
卓家铁铺不大,但因卓铁匠手艺高超,生意一直很好,卓家的小日子也算过得红火。三年前,小佗开始学剑之后,安叶荔曾让小佗在这里订制过一把现代古装剧中常见的铁剑,卓娥当时在铺子里给爹爹送饭,这个聪慧的小女孩通过小佗磕磕巴巴的描述,画下了安叶荔为小佗提供的铁剑款式,让不善言辞的卓铁匠能按图索骥,打造出一把连韩孤都赞赏不已的缩小版侠客剑,后来小佗随着年龄增长和手掌大小的变化,又来换过几次剑,这个小小的剑客与卓铁匠一家也因此成了朋友。
一年前,卓娥去街上为爹爹买酒时,不知怎么就被个贵族老头儿盯上了,派人跟了她一路,第二天聘礼就抬到铺子里了。
卓铁匠当时就气得举着锤子,连人带礼全赶了出去。
谁知那老头儿权大势大,转眼又找来四名城卫,以贱民犯上之由,砸了卓家的铺子,还说若不想一家人都被赶出邯郸,就让卓铁匠亲自带卓娥去老头儿家赔礼道歉。
卓铁匠夫妇俩虽然身份卑微,但仗着有份手艺,宁可全家搬离邯郸,也不愿让海棠果一般鲜嫩的女儿去爬那棵开了满头白花的老树,与城卫正纠缠间,遇到小佗陪着安叶荔出来逛街散心。
小佗本就纯真朴实,白纸一般任人涂抹,从五岁开始接受安叶荔的贴身洗脑,早有化身为浪漫主义小骑士的倾向,眼见一直合作愉快的武器促销员卓娥被人欺负,加上安叶荔在旁怂恿,小佗当即冲上去,抓着铁铺里的废料,将四名城卫砸了个满头包,韩孤教出来的徒弟,岂是四名普通城卫能对付的角色?
等这事儿闹到了舜颜公主府上,自然就不算什么了,老头得知卓家的后台竟然通往舜颜公主脚下,不但再不提纳卓娥为妾一事,还马上让人帮卓家铁铺重新装修,附赠全套冶铁设备。自此,小佗每三个月都会收到一把卓家送来的免费铁剑,每次都大一个码,让安叶荔得意之余,也觉得小佗颇有混□□的潜力:这么贴心又自愿上缴的保护费,有多少大人还收不到呢!
因为卓娥和几个邻家妇女要将一批修过的铁剑运往城墙边的战区,小佗跟卓娥熟识,卓娥早知他人小力大,所以叫他也帮忙搬运武器。小佗正愁找不到理由上城墙看战况,当然是满口答应了,恨不能把所有的武器全背到自己身上。
随着卓娥来到城墙脚下,正逢秦军新一轮攻势。
抬头仰望,只见漫天黑压压的箭雨,伴着震耳欲聋的尖啸,冲上城头,又弧线下落。城内的军民早已习惯了这阵势,接连多日的攻击,在弩箭攻击范围内的防御物和盾牌也大都残破不堪,为了抵抗箭雨,甚至有人举着身边尤有余温的尸体挡箭!
箭雨之后,只见遍地血腥,满目疮痍,邯郸人的脸上,早已麻木的失去了恐惧,所有活着的人在熬过最后一轮箭雨之后,又继续着各自原本的工作,男人们或换守在城墙之上,或轮换下来在附近小息片刻,女人和未成年的半丁少年们忙着救护伤兵,抬下尸体,收集尚能使用的秦箭,还有些妇女在稍远的地方浆洗衣物,露天的火堆上,大鼎内煮着食物,随时供给换下城墙的将士充饥。
小佗背了一堆铁剑,混在半丁少年之间,走上了城墙。经过一名箭穿胸口的赵人尸体旁边时,小佗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玉,终于还是不忍沾染上同胞的鲜血。
安叶荔正被这真实的战争场面所吸引,哪里顾得上留意小佗的心思。
城墙之上,偶尔有零星箭支射来,小佗虽不能探头出去查看,但安叶荔即使大摇大摆地站在箭垛之间,也不怕有人看见她,于是成了小佗的耳目。
大队的秦军轻骑正快速离开城墙下方,他们手中仍持着方才射出箭雨的强弩,轰隆的马蹄声中,背后渐扬的灰尘让他们的身影略显朦胧,更似一大片黑色的乌云,降下血腥之雨后,又随风飘向下一个杀戮目标。
安叶荔突然想起在番吾时遇到的那名叫李信的秦军少年,如今,他还在这些轻骑之中吗?
三年前跟随李信等人看到了突袭赵国番吾的情形,那时她还觉得赵国与秦国的战争有如儿戏。但现在,邯郸的大街小巷都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想起公主府里的众人,想起卓铁匠一家,甚至仅是想起最爱在公主府门口晒太阳的小白,都令她不由自主地仇视起城外的这些黑甲猛兽!更何况那些世代居住在邯郸的赵人,被这些从不疲惫的侵略骚扰了许多年!
原来仇恨,也是因爱而生,因为有留恋,才怕失去,就有了对掠夺者的恨。
骑兵后撤,大群的秦军步兵在许多云梯车的掩护下,渐渐逼近城墙。高大的云梯车造型古怪,三面有挡板,防住了左、右、上三个方向,突兀伸出的云梯,架在比底座略短一截的顶部挡板上,像一支架在烟灰盅上的烟,渐渐凑向这座燃烧着战火的城池,又像是企图点燃邯郸的火炬。
待秦军逼近城下,城头守将才一声令下,赵军开始放箭。安叶荔明明看见很多人中箭倒地,但秦军行进的速度丝毫不受影响。安叶荔突然想起与李信同一队伍的薄炎,是不是看多了这样的死亡,所以秦人才不再谈论失去的战友?
云梯车搭上了城头,各种碎石也运上了墙头,看得出来,这些碎石中大部分是从城内民居和路面上拆下来的青砖石板,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家崇祠拆下来的石头雕像!既然石偶能代替神明和先祖接受供奉,那么神明和先祖也应允许石偶代替自己拯救凡人。
战争里没有风度,没有侠义,只有生与死,偶尔有秦军在箭雨和滚石之中冲上墙头,随即落入守株待兔的赵军围攻之中,不知多少次,安叶荔看见了几个人砍杀同一人,为了家园被摧残的恨,将活生生的人肢解成无数块。
小佗背上墙头的铁剑分发一空之后,他就被赶下了城墙,与卓娥等人一同守在不远处的兵站附近,因为很快,又会有大量或钝或断的武器需要运回卓家铁铺重新开锋或维修。
直到天色转暗,秦军的攻势才渐息。
寂静的城墙上,堆积的尸体几乎遮住了所有的箭垛。尽管是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黑发,甚至冰冷僵凝的血管中也曾流动过一脉相传的鲜血,但因为身上衣着的区别,这些尸体,就得到了不同的待遇。
收尾的后勤人员,将秦人的尸体直接从墙头上扔了出去,而赵人的尸体则被抬下城头,城下渐渐聚拢了许多有家人在军中的妇孺老弱,时不时,会有人喊着某个名字,爆发出无法压抑的痛苦哭嚎。渐渐地,哭喊连成一片,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坚固的城墙,顽强的赵人,顽固的秦人,这已经变成了一场消耗战。就连安叶荔这种不懂兵法战术的人,也能看出这种浅显的道理。
可是秦国,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不断地进攻赵国?
秦王嬴政,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占下许多他一生从未踏足的城市,毁灭了无数人得以安身立命的一切?
安叶荔从未如此刻一般,对这个传奇的帝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这一年的寒冬,来得特别早,特别冷。
几乎在一夜间,大雪封城,城外那些随时可以赤膊上阵的砍头狂人,如今也只能瑟瑟发抖地缩在简陋的秦军营帐之中。所以,秦人暂时停止了攻城,静静地包围在邯郸城外。
鹅毛大雪,遮掩了所有人的视线。
城墙内外,冰雕玉砌,纯白掩去了战争造成的疮疤,邯郸城依旧美得令人心碎。
短暂的平静,似弹簧拉到最长之后的片刻停顿。
大雪停飘的第二天,王城之中,高耸的武灵丛台上,竟然又传出了音乐,也不知是象征了赵王对围城死战的必胜信心,还是他对战争的麻木无知。
公主府。
大门内的庭院里,安叶荔教会了小佗堆雪人的方法,小佗很快就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并自作主张地把两个圆雪球拼出的胖娃娃,修改成了一个站立的人形,可爱的雪人变成了丑陋的雪雕。
那两名被派来监管舜颜公主禁足的老兵,看小佗玩得有趣,也笑着递上自己的武器,建议把这个雪人造型成“雪兵”,小佗却摇了摇头,说这个雪人不是战士。
等老兵走开后,安叶荔好奇地看着雪人歪歪扭扭的细长身躯,忍不住问了:“那是谁?”
小佗乌亮的黑眸带着笑意,指了指雪人:“你站到这里。”
安叶荔疑惑地走到雪人之中,应是冰凉的雪,对她却如烟似雾,没有任何真实的触觉。
小佗突然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雪人,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看,你也有身体了!”
安叶荔心中一震!
她低头看着已长到自己肩膀高度的小佗,眼中泛起荧荧的泪光。
“小佗……你……”
那张早熟的小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雪人上,恨恨地皱着眉:“对不起,我答应过给你血,可我不能用赵人的血!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杀光敌人,把他们的血,全都送给你!”
温暖的呼吸拂过安叶荔的胸前,心底的寒冰如遇暖阳,传来碎裂的声响!
原来,世上还有一个人,比她更牢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也了解她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真实温暖的拥抱。
中午时分。
府门外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竟然是宫中派遣的使者,正式传召舜颜公主入宫。
舜颜公主郑重地穿上了华丽的宫装,长及膝弯的黑发仅用一枚白玉扣束尾,更衬得长发漆黑柔顺,用墨线绣着凤鸟花卉纹的茜红深衣裙裾拖曳过雪地,扫去了她走过时留下的浅浅足印。
临上马车之前,舜颜公主微眯双眸,遥望着北方的灰蒙天际。
“代郡的雪,应该会更大。”
舜颜公主看似无心地说了一句,踩着韩孤跪地弯曲的膝盖,踏上了宫中的马车。
赵王派来的使者低下了头,似羞愧,又似无奈。
小佗和安叶荔提心吊胆地在府中等候,生怕赵王与太后又对舜颜公主不利。
幸好,当晚舜颜公主就赶了回来,只不过她的精神萎靡,就连颊边浅施的红粉与淡染黛墨的眉,都被苍白的面色衬得略显浓艳了。
随着舜颜公主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还有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赵嘉!两人一回府,就直接进了舜颜公主的主屋里密谈。
安叶荔本想进去偷听,后来发现这兄妹两人并没有说什么秘密,赵嘉只是默默地盘坐着,似邯郸之水有多珍稀一般不停地小口喝水,任由舜颜公主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虽说舜颜公主做不来泼妇相,一举手一抬足间仪态万方,一低头一回首间优雅妩媚,但愤怒中的舜颜公主声音之尖锐,还是连守在小院里的韩孤和小佗都隐约可闻。
“公子嘉怎么回来了?不是不许他进邯郸吗?”小佗在安叶荔的示意下,一直跟在韩孤身边,等候第一手消息。
韩孤摸了摸小佗的脑袋:“公子若不回来,只怕这会儿,赵王已经逃出邯郸了。”
小佗和安叶荔都是大惊失色!赵王想逃?可是……如果连铜墙铁壁的邯郸都不可靠,又能逃往何处呢?
韩孤对小佗并无隐瞒。原来,自赵葱阵亡之后,赵王迁与太后并不反省他们偏听偏信嬖臣郭开之言,诛杀李牧自毁长城之过,反而在宫中数次卜筮,皆得到大凶之兆,于是早就心生怯意。自秦军围城之日起,太后便派密使从暗道潜出邯郸,赶赴代郡联络赵嘉,贿之以王侯,打算将王族暂时搬到易守难攻的代城。谁知赵嘉得讯后,竟然亲自赶来邯郸,在今日凌晨时分,由密使带路潜进城内。
赵嘉与赵王、太后、春平侯等人争议是否弃城之时,提出请舜颜公主去当见证者,舜颜公主赶到宫中之后,也认为如果弃城,秦王定会血洗邯郸,不留一人,如此一来,在可守城之时弃城,并置全城数十万百姓于不顾,赵氏王族失去的不单是邯郸的百年基业,还将永失民心,以后若想再回邯郸,只怕要面对的不单只是秦军,还有赵人的抵抗。
舜颜公主最终帮助赵嘉说服了赵王宗室大臣一派坚守都城:邯郸,绝不能降。
从舜颜公主的骂声中,安叶荔也听出个大概,估计舜颜本来就预计到赵王有意逃往代地,却没料到赵嘉也潜回邯郸了,更在朝堂之上逼她说出许多幼时的不堪回忆,当时虽为邯郸着想而屈从了赵嘉的盘诘,这会儿却忍不住骂骂赵嘉发泄一下。
至于舜颜公主到底是见证了什么,才令太后和赵王相信秦王政无论如何定会屠城,韩孤只含糊地说,秦王政与秦国太后赵姬曾在邯郸为质,幼年的秦王政与舜颜公主、同在赵国为质子的燕国太子丹三人,当年是日日玩在一起的好友,秦王政在邯郸曾有过很多不愉快的经历,而这些详情,没有人比舜颜公主更清楚。
据韩孤说,秦王政的父亲子楚是秦昭王的孙子,秦昭王四十二年,子楚之父安国君被秦昭王立为太子,随后17岁的子楚被送往赵国邯郸当质子,期间,因秦国多次攻赵,所以赵国对子楚极差,堂堂秦国王子在邯郸竟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多忧而体弱,以至于子楚虽得吕不韦的帮助回国即位,却年仅 35岁就亡故。
秦王政能以13岁稚龄当上秦王,离不开赵国对其父的虐待。
在邯郸为质期间,子楚在商人吕不韦的资助下,才得以纳邯郸富户之女赵姬为妾,赵姬在长平之战的次年正月生下了秦王政,当时秦国刚刚坑杀了赵国四十万将士,邯郸几乎家家戴孝,以至秦王政出生后只敢从母姓赵,一直被唤为赵政,偷偷寄养在外公家中。当然,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只能瞒过平民,赵氏王族对赵政的身份是一清二楚。
赵政两岁时,秦军又来攻打赵国邯郸,赵王曾在阵前用秦国质子子楚和其家人的性命要挟秦军,但当时在位的秦昭王下令,不必在乎子楚的生死,别说太子安国君还有二十多个儿子,便是秦昭王的儿子也还有许多。
那次邯郸之战,秦军围攻了邯郸一年有余,邯郸城内资源耗尽,被饥饿折磨的邯郸人宁可以骨为炊、刎子而食,亦不曾向秦军示弱,赵政三岁那年,就险些被心怀愤恨的赵王烹熟吃掉,幸好其母赵姬想办法救下儿子。虽然后来魏国的信陵君窃符救赵,但赵人伤亡惨重,邯郸仅以城免。幼年的秦王政直到十岁回到秦国,在邯郸城内都没过上一天安心日子。
这样的人,一旦大权在握,怎能不令赵国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