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自觉老烟波】 ...
-
两天后,康熙回来了,我的好日子也跟着到头了。忙着收拾带回来的东西,服侍良妃沐浴、进膳,折腾到傍晚,良妃歇下了,我方才有空闲去外头走走。
船大概是要明早再启航,这会儿,静静的江水映着一弯渐起明月,衬着天边的晚霞,碎波粼粼,船身微微起伏,像个摇篮,一天一地之间,说不出的静谧。我静静地伫立在甲板上,想着这两天的事儿,心乱如麻。
碧云刚一得闲儿,就悄悄地告诉我,娘娘这会子心情不大好。两江总督阿山因河道一事,所拟方案思虑不周,处置不当,面圣时被斥责,皇上不仅否决了方案,命疏浚洪泽湖各口,以利泄水,挑浚蒋家坝、天然坝一带旧河,以通粮船,还责备原议溜淮套开河方案坏民田庐、毁民坟塚。今儿个更是命人将沿途所立开河标竿尽行撤去,百姓见后,均踊跃欢呼万岁。
我先还有些奇怪,后来才想明白,阿山出身镶蓝旗,名义上是九阿哥的人,实则同属“八爷党”,此人办差不力,八阿哥难辞其咎。
难道竟是我前日一番话惹的麻烦?碧云并没有说起皇上是如何议起河道的事。此刻凭栏远望,远处的河工早已停了,想是要按皇上重拟的方案另行开工。
我心烦意乱。朝政上的事不是一个丫头能打听的,否则真恨不得随便拽住一个人问个清楚。
一晚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光微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早上方一坐起身,就觉得头重脚轻,一阵晕眩。一旁的霁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叹道:“昨儿个叫你进来你不听,入夜江面上的风最是伤人,这会子知道了?”说着,命我躺下,替我回了良妃,只说我受了寒。
不多一会儿,随行的太医也来了。诊了脉,说是偶感风寒,喝两剂药,发了汗也就不碍了。碧云不一会儿就把煎好的药给端来了,药汁苦得要命,我蹙着眉,小口小口抿了一点儿,一咬牙,仰脖儿灌了进去,逗得碧云直笑:“说你是个泼皮的,连喝药也比别人两样儿,哪像个小姐出身!”
我窝在被子里闷头大睡,这一觉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觉着一个人站在床前,心里一惊,倏地睁眼,——不是十三阿哥又是谁!
瞪目半晌,我“嗳”一声,道:“这般不声不响的作甚么!人吓人,吓死人!”十三阿哥哭笑不得,道:“好心不敢吵醒你,你倒不领情!”我闷闷道:“多谢十三爷体谅下情。”十三阿哥拉了把椅子,一撩袍子坐了下来:“才回来就听说你病了,倒是严不严重?”
我一顿,翻身坐起,冲口而出:“你是从皇上那边过来的?河工的事如今怎样了?”
十三阿哥微一皱眉,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喘了口气,缓缓躺倒,淡淡道:“我瞧昨儿个良妃娘娘神色不豫,也就留了心。”
十三阿哥直起身,道:“这些事不是你能过问的。”见我神色,放缓语气道:“与其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将养自个儿身子要紧。”
我斜了他一眼,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十三阿哥大大地一怔,“噗哧”一声笑了:“我竟忘了你是个‘心似黄河水茫茫’的!”见我恼了,忙笑道:“也没什么,皇阿玛昨儿个免了阿山的差事,如今这差交给姚际恒办了。”
我呆了一会儿,问:“皇上怎么说?”
十三阿哥道:“皇阿玛晓谕马齐等人说:‘凡天下事行之有益,自应速办;无益,断不可轻举。好似人身有病,才可用药饵针砭,如果无病,有人说割肉可以延年益寿,继不能听。开河道理也是如此。’”
我心知肚明,这姚际恒八成就是四爷的人,只是这话万万不敢开口相问。心里翻腾着,面上却是淡淡的:“如此倒也好。离了这些个糟心事儿,娘娘只怕还放心些。”
十三阿哥点头道:“这话说的是。诸事撂开了手,不萦于怀,自然清净。”我翻了个身,懒懒道:“我要再歇会儿,不送十三爷了。”十三阿哥啼笑皆非:“好呀,问完了话儿,这就要撵人了?”
我闷闷地说:“这里都是病气,如何敢劳十三爷久留。”
身后静了一会儿,我心中奇怪,正要转头,忽听十三阿哥淡淡道:“你能陪四哥散步,我便是来探会子病也不成么?”
我浑身一震,飞快爬起身望向他,十三似笑非笑,手中把玩着腰上系的一块白玉貔貅,静静地瞅着我。
我定了定神,淡淡开口道:“主子们但凡有吩咐,奴婢无有不从的。十三爷想留就留,自然无妨。”说罢自顾自躺下睡了。
屋子里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我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好像就含在嗓子眼里,快要蹦出来了,赶忙用手轻轻按住。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十三阿哥好像没有动,我不敢回头看,紧闭着眼睛僵了一会儿,忽听椅子轻轻一响,脚步声走了过来,在我床边儿上停住了。
一双手掖了掖我脖子后面的棉被,不知是不是他手上的扳指碰到了我,我颈后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双手一顿,十三阿哥慢慢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在这儿,我立马就走,绝不再来。”
我心里一紧,涩声道:“谁说不喜欢你来了?我这会儿病了,你不知道病人要多休息么?”
身后静了静,我的肩上一重,一双手臂缓缓地环住了我。
我“啊”地惊呼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抱着棉被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床里面,瞪眼去看他。十三阿哥单膝跪坐在床沿上,正直愣愣地望着我,半晌,眼里浮起了一丝笑意,轻咳了咳,道:“你再睡会儿罢。我走了。”
我纳纳道:“是。”他抿了抿嘴角儿,转身掀帘子出去了,我还在抱着棉被发怔。
呆坐了会儿,觉得半点儿睡意也无,索性靠在墙上拥被坐着。
十三阿哥这是什么意思?我早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岁数,王子与灰姑娘的梦幻结局在现实中发生几率有多高,我很清楚。再说,这些皇子们心里惦记的只有一样,那就是……除了这个,其他的东西恐怕都不在他们心上。我这样的身份,在危机重重的皇宫里,本来就悬,自己若再不小心,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在这种环境下心存奢望?我又不是咸盐吃多了!
叹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着。虽然心里万分想打起精神来应对未来无止境的挑战,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提不起劲儿,感觉心里的那丝冷意,顺着血管儿流进了我的四肢百胲,五脏六腑,让我全身都发起抖来。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却慢。在床上躺了足有半个多月,一直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睡。每次强撑着眼皮儿睁开时,心里总是颤巍巍的,生怕又看到那张脸。还好,这种恐怖事件一次也没发生。只是每次松口气儿,翻个身闭上眼睛,心中却总会浮起一丝淡淡的奇异感觉,像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烟,摸不着,抓不住,也就看不清,道不明。
船停停走走,我也懒得关心到底身在何处。这天晚间,刚起来吃了药,正慢慢儿喝一碗莲子粥,霁月掀帘子进来道:“可好些了不曾?”我点点头,笑道:“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偏劳了你。”霁月推开窗子,回头笑道:“你竟跟我客气起来了!既好了,得空儿下去走走,听说皇上要在苏州多留两天……”
我怔了怔,这几日睡得昏昏沉沉的,原来竟已到了苏州。
苏州,我小时候也是来过的,只不过,那次是和父母,这次却……我心中有些苦涩,放下了粥碗,走到窗边儿上向外眺望。
也许是阴天的缘故,没有月亮,外头黑黢黢的,只能看见远处隐约的石桥,层叠的屋脊。我随意看了一会儿,见瞧不出什么,正想转身儿,忽然看见船头上有个矗立的人影。
我头皮一麻,扶着窗框急切地探出身子,想看清楚些,那人却一个转身,缓缓的去了。夜风拂过他的斗篷,借着窗子外头挂着的马灯,瞧在眼里,身形竟有些眼熟。
是他!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儿,心脏猛跳了两下,只觉得脸上有些烧,手心儿汗渍渍的,抓着窗框的手不知不觉紧了紧。
他怎么……
我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嘴唇,茫然地想。
“怎么了?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身后传来霁月的声音。
“哦……”我慢慢转身,弯弯嘴角,勉强扯了个笑容,“外头飞过去一只鸟儿,冷不防倒吓我了一跳。”
神思恍惚地坐在椅子上,霁月仿佛在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儿都没听清,心里反反复复只是在想:是他吗,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