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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广泽生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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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苏州停了三天,康熙均是白天上岸巡视,晚间返回御舟住宿,娘娘们也就一直没下船。昨天良妃兴致忽起,提出上岸散散步,差侍卫略清了清场,驱了闲杂人等,只带了我和碧云二人。我搀着良妃,默默走在熟悉的小桥流水间,三百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多少,可是一切分明不一样了,身在其间的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不是我的时代。
抬头望着巷子上面窄窄的天空,一时竟有些恍惚。
今夕复何夕啊。
船又行了几日,我每天只是侍立良妃身旁,与碧云、霁月一道照应她的起居,间或弹琴、说笑,日子倒也过得轻快。良妃是个博学的女人,不仅极擅长音律,对诗词、书画、古籍均是了若指掌。听她眉眼含笑,娓娓道来,赞叹之余,不觉感佩。良妃的出身在后宫诸多嫔妃之中,可说是极低,她能得圣眷不衰,除了容颜美丽,自然不乏其他原因——后宫中容貌、家世在她之上的女人虽有不少,论及慧质兰心,才德兼备,她却是独一份儿。
她缓缓抬笔,轻轻吹了吹宣纸,后退一步欣赏了一会儿,摇摇头,含笑叹了口气。我侧头细细端详着纸上的字:“才不足凭,貌不止取;知善故贤,好女有德。”
心中一动,笑道:“娘娘,这十六个字儿看似简单,意思却深。”
良妃放下笔,微笑着说:“久不提笔,生疏了许多。这几个字徒有其表,架式有了,神韵却不足,究竟入不了大境界。”
我又细细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娘娘过谦。我瞧着极好呢。”
良妃含笑看了我一眼,道:“你若喜欢,就赏了给你罢。”我略一怔,赶紧谢恩,双手把字儿托了起来,恭恭敬敬捧进了屋里,心里却怔怔的,有些惴惴不安。
难道良妃另有深意?
我拧着眉苦苦想了一会儿,渐渐地,眉头舒展,用力摇摇头,不禁失笑:宫里呆得久了,这就是后遗症!今日不过是我的奉承话儿恰到好处,良妃一时高兴,随手拿来赏人罢了。这般疑神疑鬼,哪一天我说不定会变成一个神经质的疯子。
良妃这幅墨宝被我端端正正挂在屋里头,碧云见了抿嘴儿笑:“看把你伶俐的!”我只好像自鸣钟一样当当当笑了三声。
不管起初用意纯或不纯,看久了,倒真有些自惭起来,我那笔字儿……得了闲,也就加倍的努力练习。有良妃这个“半师”点拨着,我的琴慢慢儿的也能入耳了,只是字儿从来不敢拿去给她看。良妃明知我在练字儿,却也并不问我。我心里明白,如今自己的笔墨连“形”尚未具,何谈“神”来?纵然拿去了,良妃也只有但笑不语的份儿,末了恐怕还是三个字:再练练。
良妃这儿收藏的书画极多,不少都是名家真迹,她平日里赏玩时,多是我在伺候着。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那些博物馆里才有的文物,我激动得头晕,后来发现,其中的“名家”,我十停里也就知道个三四停,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古人的审美观和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多少还是有差异的吧?不是说三年一代沟么,那三百年……
我喜欢的扬州八怪,这会儿大多在世,正是名噪一时。良妃这里收藏的却不多。只一幅高其佩的指画花鸟扇面儿,两只鸟儿的形态落拓潇洒,牡丹花上的题诗说:“也类胭脂画牡丹,画时日出已三竿。原来花自扶桑国,不许人家花月看”。
良妃见我多看了两眼,笑道:“画儿也就罢了,我爱这诗玲珑巧妙,写得颇有情趣儿。”我知道良妃素不爱牡丹,忙连声称是,细看来,画面突然呈现艳极的牡丹,美到极致,反倒有了良辰美景之后的自暴自弃,以及不忍卒看的凋败气息。开到荼蘼的牡丹,在春风里散发着颓废之美。
我微微一颤,心中泛起一丝凉意。
见良妃脸色柔和,并未注意到我的神色,我不敢丝毫表露,忙打起精神,言笑晏晏:“前儿个看到娘娘收的一幅墨梅,随意点笔,清妙多姿,倒是极有品格的。奴婢见之心喜,念念不忘。”良妃微笑道:“我知你素日爱梅,人说汪士慎所作梅花,以密蕊繁枝见称,但从他存世所作来看,并非全是繁枝,也常有疏枝的。不论繁简,都有空裹疏香,风雪山林之趣。难怪你留心。”
一时又说到古今当世画坛大家,梅兰竹菊入诗入画的典故。碧云、霁月只是略微识得几个字儿,于此道并不擅长,但自外行人眼中说来看来,往往另有一番意思。良妃含笑聆听,缓缓颔首,一面儿笑,一面儿叹。
如此谈说了一晚,碧云服侍良妃歇下了,我一一收起案上的条幅扇面儿。一眼看见那幅牡丹,心一颤,手一抖,竟没能拿住。
眼看着它跌落在地,我缓缓蹲下,微闭了双眼,心里好像煮开了一锅水,翻腾着莫名的不安。
这一日,船到了杭州。岸上早早儿的站满了大小官员,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良妃随圣驾入城,在行馆小住几日,我找了个跟上次一样的借口,独自留了下来。本有些担心良妃不允,但我显然多虑了,良妃听了我的理由,只微微点了点头,并无多话。
这船上一空,我的心好像也跟着轻了不少。真像俗语说的,“搬走了一块大石头”。只不知这石头是康熙,良妃,还是谁呢。这中间的分别,我也懒得细想,只是觉得,这些人走了,如同带走了一个气场,能暂时离开这种环境,哪怕一会儿,我也是心满意足。
刚一入夜,风就有些凉了。我凭栏望了一会儿江色,因着大病刚好,不敢久站,遂进了屋。想了想,抱了琴搁在窗边儿,虚掩了窗,辗转拨弦,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曲子是我新学的《秋江夜泊》。因为应景儿,翻琴谱的时候就留了心,这几日正在练习。指法虽练熟了,只是尽现曲中意境却有些难。
我熄了灯烛,月色皎皎,万丈清辉如水银泄地,将屋里的琴弦、窗外的江面都照得一片清明。我沐浴在月光里,努力怀想着“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意蕴,渐渐地,浑然忘我,一片空明,只余琴弦悠然而歌。
最后一声尾音颤巍巍响罢,琴声仿佛随窗外流水一并悠悠远去。我犹自出神,忽听木门微响,有人轻扣两声。随即一个温和的声音隔着门道:“小语?”
我心大大地一抖,背脊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迟疑道:“奴婢在,八爷……有何吩咐?”
门外静了静,那个温和声音又道:“我听说前儿个你病了几日,如今可大好了?”
我忙站起身,说:“多谢八爷,奴婢已然无恙。”
八阿哥静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好。你且早些安歇吧。”我也不顾他看不见,弯了弯膝,道:“恭送八爷。”
傻傻地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连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好像完全不能明白。我无意识地缓缓坐在椅子上,呆望了一会儿琴弦,轻轻拨弄两声,转头再看窗外江水,只觉得心中的不安亦如眼前流水,分秒不停,滔滔不绝。
月色依旧如洗,直照得目之所及,无不纤毫毕现。
我一凛,急急起身拉开窗户,定睛一瞧,几丈外,那日所见的模糊影子,映着明晃晃的月光,此刻竟是无比清晰。
我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脚下一错,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呆坐了两秒,飞快爬起身来,冲到门边儿上用力拉开了木门。
一股长风长驱直入,迎面吹得我打了个寒噤。我顾不上披衣,只是倚门而立,定定望着他。
四阿哥静静看着我,熟悉的黑眸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半晌,道:“琴声清微淡远,中正广和,已得了曲子的真髓。”
我深吸一口气,眼前却模糊了。用力眨眨眼,开口时才发现,声音竟是这般的软弱无力:“才练了几日,哪敢奢望这般境地?”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何必妄自菲薄。”
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明明白白地挂在嘴角,仔细再去分辨,却又飘忽不定,难以寻觅。我愣愣地直直盯着他的脸,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心里好像起了无边无际的大雾,一片茫茫的白。直到他轻叹着拢了拢我的斗篷。
我觉得脚下软软的,好像踩着棉花糖,又好像在云里,轻飘飘没有着落。眼睛酸涩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扳指儿碰到了我的脸上,冰凉的玉石,是陌生的触感,他的手指却是暖的。渐渐的,似乎觉出了身之所在,那一星温暖好像从他的手掌缓缓注入了我的心,僵直的手臂像化冻一般,渐渐有了力气。我也可以奢望么?
我颤抖着,轻轻抬臂握住了衣襟,眼泪却倏地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