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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垂手明如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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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香瑶不能在宫里留宿。一盏盏宫灯亮起时,她也要回去了。我虽满心舍不得,但想着过两天还能再见,心里还是高兴的。
随后就兴兴头头开始准备出宫的事。晓霜跟在我后头转悠了大半个晌午,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听了她的话,我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是啊,我现在是安嫔,是正经的皇妃,那卷摸都没摸过的金册还在宗人府搁着,哪能说出宫就出宫?就算是胤禛有心偏着,这宫里上上下下多少眼睛,也没有太过放肆的道理。
看着晓霜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知道她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口:我这个嫔位本就是生养了公主才侥幸得来的,迟迟未办的册封大典,说不定早就犯了旁人的忌讳,何苦又来生事。
原来这个安,是安分的安。我不无嘲讽地想着。
香瑶隔两天再来,为我带来了一个消息:陶泓已在着手除了云姜的乐籍。
“四月份削除山西乐户籍以后,陶大哥就说皇上可能要除贱籍了,果然七月又下旨削了丐籍。陶大哥说,云姜姑娘的事儿虽然繁琐些,不过正是时机,也就不算为难。”香瑶小口吃着点心,含含糊糊地说着。
我笑了:“也算了了她弟弟的心事。赵瑾瑜可还跟着陶大哥?”
香瑶道:“早放了知县了。十三爷说还要历练历练。”
记起云姜,我又想起了那年去探访她的雪夜。世道艰难,小小弱女子如飞絮飘蓬,虽有人庇护,不过多一个安身之所罢了,心又能安在何处?我提醒香瑶代为探望,又翻了些锦缎玉器,请她替我问候一声。
原想着春节到了,宫里宫外往来频繁,总能寻个机会见上一面,哪知刚入了十二月,竟然又要走了。我有心留他们,只是开春的桃花汛不等人,只好待来日。亲手折了一枝院子里新发的绿柳枝让香瑶带去,隔天她来辞行,笑嘻嘻塞给我一张叠好的信笺,上面寥寥几个字: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是言而有信滴分割线~=============================
这年正月与往年相比,总觉冷清了些。胤禛挂心青海战事,连带着整个宫里都静静的,人人屏息,十分整肃。虽然各处都挂了红灯笼,但整个年节都透着一股潦草。
正月末,朝庭任命岳钟琪为奋威将军。二月,岳钟琪进军至青海湖,击败哈喇河畔的罗布藏丹津驻军,然后分三路西征。三月,岳钟琪率中路军直取柴达木,擒获部将数人,罗布藏丹津彻底失败,只带领少数随从逃往新疆准噶尔,投奔了策妄阿拉布坦。
大局已定,胤禛脸上这才见了笑模样。他早就在盼着年羹尧胜利的军报,也许从十四爷回京之后就在盼着这一天。他的这种心情,我心知肚明。的确,年羹尧是唯一的可以替代十四爷上沙场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是胤禛手中用来镇住“大将军王”的杀手锏。在目前朝局还不能稳定,八爷党还在蠢蠢欲动的背景下,西北战事胜败可说是至关重要的。但年羹尧杀十万战俘的事,想必又让他极为不快,多半还有些猜疑年某人是不是在玩杀良冒功的把戏。——十万性命一夕化灰,岂不令君主无言以对世人议论?这种喜忧参半,若隐若现地写在了他每一次蹙眉、每一回沉思里。
这些事都是半猜半听,懒于多费心思。事实上,也没有太多心力去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听松阁多了个小丫头,整日里忙得团团转。我不乐意假手他人,总想事事亲历亲为,连晓霜也不怎么搭手。也许是怕我整天不出门闷出病来,胤禛百忙之中抽空叫人将小满也接进宫里,身旁多了个蹦蹦跳跳、大呼小叫的小丫头,日子果然又多了几分生趣。
雍正二年(1724)三月初一日,清军凯旋。四月初二日,朝廷叙平定青海功。四月十二日,举行献俘仪式,遣官告祭太庙、庄稷。
后宫一向是朝堂背后的一面镜子,忠实反映着一门姓氏、一个家族的荣辱哀乐。这些于我都是不相干的热闹,我听着小丫头们窃窃私语,遥想着几重墙外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只是一笑。
我挂心的另有其事——以前从来不知道小孩子长得这么快,转眼能翻身了,能坐了,能爬了,简直是见风就长。好在人手足够,小衣小鞋应有尽有。小时候我贴身的衣裳都是妈妈亲手缝制的,我自己呢,在针线活上差了点儿,钉个盘扣什么的还好说,做衣服简直痴人说梦。但我还是努力跟丫头嬷嬷们学做小衣服,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够穿上母亲亲手裁做的衣裳,感受到爱她的人专心细致的手泽。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是再贵重的衣料也不能代替的暖意。
刚拿针那两天真是别扭,针脚歪歪扭扭,料子也裁不整齐,晓霜藏了好久的一匹雪纺缎也给裁坏了,把她心疼得直抽冷气儿。
“格格,要不奴婢抱一叠纸来您先练练。”晓霜愁眉苦脸地看着高举剪刀左右为难的我。
“那哪儿成,”我弯了弯嘴角,“纸和布能一样么?”
努力学了小半个月,才多多少少像那么回事了。虽然比不上晓霜的手艺精巧,好在小婴儿的衣裳也没那许多讲究。看着小丫头套上我做的小坎肩手舞足蹈的可爱模样,我差点没笑歪嘴。
开春回暖,转眼将是初夏,该给小丫头做件背心了。我选了件轻薄料子,跪在榻上伏着身子细细裁,半晌不闻动静,抬头看胤禛,他怔怔瞧着这边出神,倒像在琢磨什么,桌上的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合了起来,叠在了一旁。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稀奇,雍正爷也有走神打晃子的时候。”
他略一愣怔,微微笑道:“立雪也能巧手裁衣,世上更有何奇?”
我大窘,狠狠白了他一眼,低头抚平衣料,口中道:“若有什么解不开的,且放一放,说不定过一时自然就通了。”
他轻笑一声,手指笃笃轻叩桌沿,半晌轻声道:“给咱们的小丫头封个和硕公主,好不好呢。”
我浑身一震,手中的剪刀险些跌了下来。一时间脑子里风卷云涌,诸多念头纷至沓来,乱糟糟没个头绪。他走到榻前坐下来揽住我,声音轻快欢悦:“你想留在身边,那也好。有你抚养,这孩子必不凡。等她大了,朕给她择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你说好不好?”
我倚着他,一时百感交集。想象着女儿将来会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不自觉欢喜,只是这欢喜却好像月下的春花,拢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无来由多了几分幽意。
我轻轻斜靠在他肩上,正好可以看到窗外柳枝的新绿,白玉兰也冒出点点花苞,春天又来了。
“不了。”我缓缓说,“不用封了。”
他没有答话,静等着。我阖了阖眼,轻声说:“你虑的不是不周到,可我还不知道这孩子的性情……总想让她到外面看看。”
他轻轻推开我,看着我的眼睛,犹疑道:“外面?”
我点点头,低声说:“一辈子蜗居方寸之地,太没意思。”
他不易察觉地微蹙了蹙眉,半晌道:“看过后呢?”我坦然说:“看了若是喜欢,就住在外头吧。”
他凝视我半晌,声音竟柔了下来:“你也舍得?”
我垂下眼睛低声道:“舍不得,也要舍。世人皆以为荣华富贵难得,生于皇家,富贵已然是末节了,反倒寻常人家的随心如意成了奢侈。我也只为我的女儿求‘自在’二字罢了。”
他久久不语,邃然长叹。抚了抚我的头发,沉默了一会儿,低低笑了起来:“我现在真有些疑心我不配你了。”
我一惊,扑到他怀里揽住了腰:“这是打哪儿说起?你文成武德,样样都那么好,我德容品貌不过了了,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难得见你竟肯菲薄自己。”我好气又好笑,他笑盈盈又道:“那时还道你是个女中丈夫,只待时日效玄鹏高飞。如今看来,倒是一只屋檐底下的燕儿。”
我想了想这个比喻,歪了歪脑袋:“那也要看是谁家的燕子。这一重一重琉璃瓦滑得很,可做不得窝。”
他笑着,顺势揽过我的肩膀,拉长了声音慢慢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喜得一蹦老高:“你答应了?”他不答话,仔细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抚了抚我的脸,笑意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
“怎么办?”笑容有些促狭,“小燕儿又不爱朝九重天上飞,累也累坏了。”
“冻也冻坏了。”我笑嘻嘻接口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忽觉有些不对,眨眼又想了想,顿时一股怒火窜了上来,松手坐倒在垫子上瞪他,拉长了声音:“是谁不配谁啊?”
他撇过脸去,似在强忍笑意。
夜深了,身旁人鼻息渐沉。我却睡不着。月上中天,映得窗台上一片雪亮柔光。我睁眼望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披衣下床,拈笔蘸了砚台中残墨,就着月光一笔一笔写下:
“我的女儿:
你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但一定要是最最勇敢的。找一找真正想要的东西,在追寻它的路上,你是不系之舟。”
我端详着纸上的纸,不觉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