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
-
第六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鬼使神差的，邵敏之竟在回开封途中绕道信阳，甚至一个人悄悄潜到西郊离城三十余里的小溪畔——真是风景如画，溪水清冽如镜，春草碧绿如茵，几株稀疏的绿柳袅袅婷婷、淡淡的笼着纱绿。那三间小小的瓦房便俏生生地立在溪畔柳旁，黑的瓦，白的墙，墨色的轩窗，清丽小巧，一点也不显得突兀，甚至构成图画的主景——果真是风雅精致，那人倒是费了极大的心思。却很符合她的性子——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最困苦的时刻，也要努力博得最好的境遇，顽强坚忍得仿若沙漠里的狼毒花。
却也像狼毒花一般绚烂决绝，残忍狠毒到了极致……
邵敏之低低叹息了一阵，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又远远的望了望小小的三间瓦房，便要转身悄悄离去。
这时，马家那扇小小的板门却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娇腻着嗓子嗔骂道：“该杀千刀的老杀才，胆子就这么小吗？大白日的来都来了，偏不敢堂堂正正走出去。”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么，小康。马兄弟丧后才不过两年，这贞淑节烈的未亡人马门温氏你却还是要当的。”稍稍有些苍老的男音抗辩道。
“少来。”妇人岔起腰，从门后暗处角落里扯出一名躲躲闪闪的面色蜡黄的老丐来，微微冷笑：“白世镜，甭当我不是个明白人。你还不是为着自己的清正名声？却须记住，这人可是你杀的，床也不是我拿刀子逼你上的。贞节烈妇，我呸！老娘我还不稀罕！”
“你！”白世镜暗暗咬牙，眉毛微微耸动，却还忍下这口气，垮着嘴角，无奈的道：“小康，这人我也杀了，你要摺扇我也给了你，却还要怎样？”
妇人斜着眼睛横过去，柔媚媚软绵绵的道：“你便说乔峰是契丹的胡虏，天生的狗杂种，如何？”
“这不行！”白世镜断然拒绝，“乔帮主义薄云天、豪气干云，是响当当的大英雄、男子汉，平生未曾干过一件对不住兄弟的事。我白世镜不能害他，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能！”又抚上她的肩，柔声说道：“小康，只这一件，只这一件不行，好么？旁的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由着你。”
“你真格儿不肯做么？”妇人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似诮非诮，道：“为着义气么？你在我床上时，怎就没想到我康敏是你兄弟的老婆？杀马大元那窝囊废时那份兄弟义气又在那里？！”
“小康！”白世镜的声音微微发颤，“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世镜，”康敏叹了一口气，定定看他，“你待我算是好的了，百依百顺。可纵是让我做大宋的皇太后，叫全天下的男人都顺着我，惟独那一件事不能如愿，又怎会舒坦？”
“小康，我……小康，换一件，咱换一件，成吗？”白世镜百般的哀求。
康敏定定的看他，不说话，眼里的光渐渐的凉了下来。良久，终于叹息着道：“好，我不再逼迫你，你从此也不必来我这，那事儿我自找别人去做。”说完便背过身去，“嘭”的一声重重把那黄杨木做的木板子门甩上。
“小康！”白世镜叫了一声，脸上有些惶然，右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却终究只是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在他看来，康敏只是有些生气，过两天待她气消了些，回头再哄哄她便好，那句找别人也只是说说罢，现在除了他她还有谁可依靠？！却不曾想康敏本是秉性刚强的女子，她这话自然说到做到。白世镜到底不明白她。
邵敏之悄悄转出东房屋后的那株老柳树，望着白世镜的背影，心里默默叹息：“这白世镜到底有几分真正的兄弟义气。就是如此，那人……才最终放过他吧。”再一转头，却又见康敏不知何时再次打开木板儿门，怔怔地望着白世镜的身影，脸上慢慢淌下两行泪来。邵敏之顿时心中一窒，身体内那份潜藏的血脉相连似乎隐隐激荡鼓动起来，胸膛靠左的地方也暗暗发痛，不由微微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那人真正的血脉，就算是，也只是继承了那个孩子的记忆身体罢。怎么会这样？！”又奇怪康敏怎会流下眼泪来，她根本不会喜欢上白世镜的；还是，她已经隐约把那个老乞丐当作倚靠，才会对如斯情景感到心灰？
康敏倚门站了一会儿，抹了眼泪回转身，要关上那木板门，虽说近些年民气渐开，她一个寡妇家不仔细些却到底不好。却在不经意间瞄见一名儒雅青年立在屋角东侧的老柳树下，雪白的衣袍，清淡的容颜，眼角眉梢依稀有几分熟悉，不由一怔。
“你是……？”她颤颤的问，心里莫名的泛出几许亲切，几许伤感——这人怎的看上去竟是些微的眼熟，教人无端端的便生出几丝亲近之意来。
邵敏之慢慢走近她，眸光复杂，似喜还伤，似怒含痛，还带着些微的厌憎漠然。
“夫人，我叫青庭，邵青庭，字敏之。今日前来，只为向夫人打听一个人，一个你我皆熟悉之人。”他慢慢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铜制长命锁，缓缓的递到康敏面前。
“夫人为生活所迫，归于信阳马氏，本属常情，做晚辈的也不能说什么不是。只有一件，夫人的女儿，我那妹子康情儿，她在哪里？”
“你你……你怎的知道？”康敏嗓音微颤，很是惊诧，“当年我私自产子的事，可是连爹娘都不清楚；我那孩儿其实是女儿身的事实，全天下更是只有那姓邵的贼老婆子才知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对了，”她忽然摇摇头，若有所悟，“你也姓邵，定和那邵婆子有些关联。怪不得那年我找不到她呢，原来是跟你走了。”
“夫人果然聪明。”邵敏之微笑，脸上却冰冷冷的，“我本是邵婆婆的族孙，后来便过继给了她。”
“你和阿情很要好罢，这次是来给她报仇的么？”康敏便把邵敏之让进前堂，口里淡淡的说道，“能否缓上几年？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好。”邵敏之也淡淡的应了，心里面却酸酸涩涩的，莫名的悲凉哀婉，只想道：“你还真当我是邵婆婆的族孙！竟看不出一丁点儿端倪来吗，还是根本就不在意？！心里便只想着报复段正淳萧峰这两个男人吗？”面上却滴水不露，神色如常的坐到花几旁。
康敏也在另一端坐下，道：“你既是邵婆子的侄孙儿，说来也可勉强叫我一声‘姨’。我自是不能招待不周的。”便亲自去厨下取来茶果点心，务必要邵敏之好歹用些。
邵敏之手一颤，定定的看了康敏一眼，便慢慢举起茶碗，喝了一口，又尝了点云片糕，便不再吃了。
康敏见状，婉婉一笑，柔声说道：“不好吃么？”
邵敏之点头：“很好吃，从前阿情便很爱吃。”
康敏神色一黯，道：“她连这也拿给你吃……你们真的很要好。”顿了顿，又道：“怨不得她喜欢你，见你不过片刻，我也喜欢你，你便陪我一生一世，好么？”
邵敏之心头一涩，难得她还记得那孩子喜欢吃什么——记忆里，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她也还是很疼情儿的。又听康敏轻言细语的喟叹：“你和情儿真的好像，可她却再也回不来了。当年，我……亲眼看着她咽了气之后，便呆在床头直怔怔的看了她一夜……我知道，我从此再见不到她了，也以为自己终能放下她……却不想，今日见了你，才明白，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她……”
她越说越低，声音听来是十分的哀婉，话里也似乎延绵着说不尽的惆怅惘然，对爱女早夭的哀意和怀念溢于言表。饶邵敏之几乎是被她亲手掐死过一回的人了，也觉得胸中酸涩、摧折了心肠。
“夫人你……到今天，可曾后悔过那夜的事？”邵敏之闭上双目，几乎是颤声的问道。他，终究忍不住，终于问了出来。
“后悔？”康敏轻声重复了句，俏丽的脸颊是一片煞白、血色全无，“我后悔过了么？”她眼里呆呆哀哀的，说不尽的茫然之色，“有么？”
“够了，这便够了。”邵敏之轻轻喃道，惨白的嘴角淡淡的绽了抹浅浅的笑痕，“也不枉我吃下那片白云糕了。”
“白云糕，是了，你吃了白云糕。”康敏也呢喃了两句，却很快便回过神来，柔声说道：“你吃了白云糕，从此便再也离不开我，你高不高兴？”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邵敏之身旁，伸出雪白的纤指，缓缓抚上邵敏之苍白的面颊：“别担心，那糕里，没放毒，只滴了些‘十香迷魂散’罢。待会儿，我再给你用些麻药，然后挑断你腿上的经脉……别担心，不痛的，一点也痛的，真的……你给我的感觉是那么的像情儿，我怎么舍得让你痛？只不过让你再也离不开我，只能成为我的孩儿罢。”此时，她的目光几乎是慈爱的，却也含着丝丝的残忍和疯狂。
邵敏之却不害怕，只看着她道：“你终究是后悔了。”那双承袭自康敏的清澄双眸里，慢慢的从深处漾出一层淡淡的悲哀怜悯和丝丝欢喜的神色来。
康敏看得一眼，心火便“蹭蹭蹭”的直冒上来，立时狠狠甩了邵敏之一巴掌，力道之大，教邵敏之连头都偏过去，雪白俊秀的脸上立时印出一个通红通红的手巴掌印。
康敏看到这样，又莫名的有些心疼，立即从茶壶里倒出些茶水，浸湿了巾帕，细细的敷上邵敏之的面颊，口里却兀自凶巴巴道：“你管我做甚！老娘做事从不曾后悔过，要你管！”心里也有些奇怪：“我为何给他敷脸，就是他像情儿，也只是有些像而已，终究不是我的孩儿，我为何竟有种放不下他的感觉……”她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最后索性赌气扔下巾帕，坐到一边，不再管他。
邵敏之也不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康敏被他看得心虚发毛，心头火气又起，想抬手却又怔怔的放下了，遂恨声说道：“看我做甚！过去的事不会重来，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老娘这一生决不会后悔！”
“唉……咳咳……你何必呢？”邵敏之咳了两下，柔声叹息道。
康敏睇了他一眼，道：“我不是阮星竹，好歹是大家闺秀，能把孩儿寄养在殷实人家；也不是秦红棉，再怎么着也还有些武艺傍身。我不过一个蓬门荜户的小女子，离了段正淳的银钱，无论是跟着我或是送人，孩子都多半不会有好日子；便是带着嫁给马大元，他也不见得容得下，甚至会因这不肯娶我。倒不如我亲手杀了，也省的牵肠挂肚。”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莫怪前人叹息‘宁做牛马，莫为女儿’，这世上确实是做女人最苦。你们男子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死性不改。殊不知家中发妻正为你们伤心不说，便是那些妾室并外边那些相好的，又有哪个心里好过？我年轻时不懂事，被段正淳骗了身子，生了女儿，便把她照男孩儿养、照男孩儿打扮，指望着段家能看在孩儿的份上，让我进门，居一侧室、佐中馈即好；那些大门大户便不在乎女儿，总重视男孩子罢。却不想段正淳身份那般显赫，更不想我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他已有妻儿的消息……我又能怎样？他既负心，我犯得着为他生养子嗣？！”
邵敏之静默片刻，眼神渐渐的变得凉薄，又夹杂着丝丝的无奈同情理解之色，只道：“原来如此。那段正淳确实该杀。只是你也忒狠心了些，虎毒尚不食子。”
康敏却尖利的驳叱道：“我是杀了孩子！可她却其实是段正淳害死的！是段正淳害死她的，不是我！”她嘶哑着嗓子尖叫着，丰满的胸脯激动得颤抖个不停。
“哦，是吗？呵呵……”邵敏之呵呵低笑，眼泪却悄悄滴了下来，“我就知道是这样，也根本就不必问，不必问。”话里潜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淡淡苦涩和凄厉。他也还真是好运气，前世根本就没有母亲，今世的母亲倒亲手杀了他，还道一切都只是那个浪荡子的责任。
“罢了，罢了，一切都结束了，到此为止。”他撑着扶手轻轻站起来，身子微微晃了晃，惹得康敏吃惊地瞠大了眼睛：“你怎么还……‘十香迷魂散’没效了吗？”
邵敏之没理她，只一步一步地挨到门口，才扶着门框喘息着道：“你道……你道杀死孩子的母亲就你一个么？我娘……我娘便是同你一样，我就……我就把她杀了。不是……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乖乖躺着任父母杀戮。”又回头细细的看了康敏一眼，心道：“有段时日，我还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你……”康敏后退了一步，突然说道，“你要杀我么？是因为你和情儿交情好，还有你俩同病相怜？”
“我不杀你。”邵敏之却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他的眼睛闭了又开，“你和我的母亲真的太像了，太像了。杀一个便够了。我来只为问一句，我把欺负我娘的那家大户整得家破人亡，若你是我娘地下亡魂，会不会后悔当年要杀我？”
“……你……是为情儿问的吧？若她肯帮我对付段家……其实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康敏绞着手指，神色复杂的说道。
“是啊，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邵敏之仰头淡淡的叹了句，打开门，踉踉跄跄的冲出去，却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幸而一个黑衣大汉瞬即接住了他，快步往远方山林走去。只余康敏一个人怔怔着望着屋外发呆，慢慢的萎顿到地上，时隔二十一年，她的眼泪终于再次流下来。
那大汉大踏步地挪腾飞跃，须臾便转过山坳，钻进一丛茂密阴翳的树林。他练了一棵稍微粗壮的矮松，小心翼翼地扶着邵敏之顺着树干躺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两粒药喂敏之服下，又给他顺了气，待见到邵敏之脸上有了血色，不自觉颤栗的身子也停止打战，微出了一身薄汗，才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道：“你心脉受损，可得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又微微责备道：“你也知道，大怒大悲最是伤肝捣心，怎就这般不小心？”
邵敏之微微睁开眼，苦笑道：“那到底是我的生母，尽管拿混话哄她骗她，装死不认她，却到底是这个破败身子的亲生母亲。”
大汉默然半饷，黯然道：“我本是草原上的奴隶，打小便没见着母亲，不知道有阿妈是什么感受。”
邵敏之叹息道：“对不住，惹你伤心了。”又道：“斐情，你还是走吧，跟我五年还不够么？我都二十四了，却还不打算退下来。你还是……回辽东去，早些娶个老婆生几个娃儿是正经，忘了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大汉苦涩地扯扯嘴角，解下绣着银色花纹的半面黑绒面罩，露出凌厉刚硬的眉和乌黑乌黑的眼珠子，倒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好男子，只右脸颊上一条长长的刀疤破坏了美感，却平添了几分凶残的煞气。
“春寒料峭，尽管已是暮春天气，你却还须注意些。”他定定看着“他”——不，是“她”好一会儿，才攥着拳，沉沉说道，也把话题岔开了去。
邵敏之长叹了一声，道：“斐情，何必呢？那个骑着红马、在草原上尽情奔驰的少女早已逝去。而今的我……只是个心肠毒辣、冷血无情的女人。连亲生母亲都想杀的人，你还能跟在她身边吗？”
斐情却不答话，只架着她的肩膀扶她起来，慢慢的向林外走去。“我们得早些回去了，否则阿紫会担心你的。”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邵敏之望了望他抿着的嘴角，也不再说话，只是心下恻然。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