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金木》赵弥弥

4、恐惧

　　曲折幽暗的小巷连月光也无法透入，唯一的光亮来自金木研带来的手电筒。

　　昏黄的光束照射在肮脏的地面上，散射的柔光足以让人看清楚倚着墙壁的少女是多么诡异的存在。可对面的金木研仿佛没看到一般，眼帘微垂轻声说话。

　　呐，明明早上被她吓得跑掉，现在怎么又回来了？这里是东京，他说的应该是日语吧？

　　少女目光专注地盯着金木研一张一合的嘴巴，思绪却在漫无边际地飘荡。

　　他在说什么呢？可惜她听不懂日语，有点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呢。

　　仔细观察揣摩这金木研的一举一动，少女歪头思索，青年对她没有敌意也没有厌恶和恐惧，从神情和语态能看出明显的歉意和担忧还有一丝羞赧。难道是在向她道歉？因为早上的事？

　　少女再次觉得她醒来之后整个世界都不正常了。先是组织奇怪的人体武器，然后是轻易放她离开的银发男人，现在则是专程跑过来向她道歉的青年。

　　只是，为什么要因为早上的事向她道歉？

　　少女眉头微皱，胸口腾起一种陌生怪异的感觉。

　　明明是她吓到了他，他为什么要觉得抱歉呢？那么多被她吓到的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又为什么回来？

　　疑问渐渐膨胀，少女抬起右手按在胸口，触不到应有的跳动，入手只是一片冰冷。

　　金木研停下了讲话，视线在她满是血污的右手停顿一下，随即不自然地上移，与少女略带困惑的视线交错，顿时陷入两汪幽暗无光的深潭。

　　两人默默对视许久，这次又是金木研率先断开视线，脸颊发烫地低头看向别处。

　　金木研低头的瞬间少女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后退，要将果露的双脚隐藏到黑暗中，但迟了一步。

　　金木研瞪大眼睛，黑色眼眸映出表面凝固着污血的金属假肢，盛满了难以置信。

　　敏感地察觉到金木研的情绪变化，少女猛然止住了后退的动作。眨眨眼，少女缓步走进光亮之中，质地截然不同的双手提起手术服的下摆向上拉，直到大腿中部，修长又纤细的双腿就这么突兀地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青年眼中。

　　银白色的假肢用最坚硬的合金打造，尺寸比例线条都完美地符合人体构造，关节运动灵活，如常人一样，但必要时甚至可以完成一些非人类的扭转动作。

　　金属的左腿向上延伸入衣摆的暗影，而右腿的金属则止于膝盖上方，弧度优美的边缘与皮肉完美嵌合。

　　如果忽略掉右侧大腿纠结狰狞的枪伤和强烈的诡异感，这双线条优美修长纤细的金属双腿堪称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金木研目瞪口呆，盯着少女晃眼的双腿忘记了眨眼，连电筒脱手掉到了地上都没有察觉。

　　看吧，看吧，我就是这样的怪物！尽情地恐惧吧，然后滚出我的世界！

　　少女紧盯金木研，等待惊恐和厌恶扭曲那张白净的面容。心中生出变态的快感，混合着悲哀痛苦，发酵出腐烂的绝望与癫狂。

　　她不需要温暖，不需要幸福，没有这些虚假的东西，她照样可以活得恣意痛快！来吧！用恐惧填充空白！

　　心底的某个角落生出一团黑雾，咆哮着等待汲取世人的负面情绪化为自身的养分！

　　但少女的直觉一向很准，这一点在她险象环生的逃亡生涯中已经得到多次验证。而这一次，她再次证明自己的直觉的准确性——醒来的这个世界确实不正常。

　　金木研清秀的脸庞没有被惊恐和厌恶所扭曲，反而腾起了绯红。

　　直勾勾盯着少女的双腿许久，金木研缓慢地眨眨双眼，艰难移开视线。清醒过来的金木研瞬间满脸通红，目光慌乱，在又一次不小心瞄到双腿时，他连忙上前替少女拉下衣摆，却因为用力太过反而扯掉了一块碎布。

　　他的面色由红转白，再转红，最后只是举着碎布对少女尴尬地讪笑，暗里懊恼自责，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少女愣怔地看着金木研的一连串动作，心里没有怪罪青年让她更加衣不遮体，而是惊异于对方没有调头就跑，反而过来为她拉下衣摆。他……不害怕怪物么？

　　而且，他竟然对着她笑了……

　　左眼透视下的青年是一具骨架，和其他人别无二致。但现在，少女更愿意用血肉的右眼去一点点描绘青年近在咫尺的面容，独一无二的线条。

　　膨胀的绝望与癫狂的怪物渐渐退缩至心房阴暗的角落，暂时蛰伏。

　　经过了最初的慌乱，金木研终于稳定心绪，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飞快把碎布塞进裤兜里毁尸灭迹，接着他终于想起自己过来的另一个目的，从取出背包里的便当和水递向少女。

　　这是……给她的么？少女不确定地盯着递过来的食物，在得到金木研肯定的眼神后才伸手接过来。“Thank you.”

　　金木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弯起的双眼透出一分羞赧。

　　捧着便当，少女背靠墙壁慢慢坐下，动作牵拉着伤口泛起一阵阵割痛。少女在墙角坐定，强烈的饥饿感驱使她急切地打开便当盒。一阵热腾腾的饭香扑面而，对于许久没有进食的少女而言，这是她闻过的最诱人的香气。

　　吞咽口水，少女习惯性地要用左手持筷，却又硬生生地止住，换上了右手。右臂果露出的肌肤布满坑坑洼洼的枪伤，没剩下几块好皮肉。每一个动作，每一块肌肉的牵拉，对少女而言都是艰难的挑战。

　　仅是加持筷子这样的微小动作，就足以痛得右手颤抖。

　　“吧嗒”，夹起的青菜掉回便当盒。

　　少女紧咬下唇，再次持筷夹起青菜，指尖用力泛出一层苍白，疼痛袭来，右手一抖。

　　“噼里啪啦”，筷子连同青菜一起掉落。

　　该死！少女暗道。她绷紧肩膀，试图控制右手，不要让它抖得那么剧烈。控制不了身体的感觉实在太过糟糕，少女心底唾弃如此弱势的自己。

　　少女狼狈的模样被金木研尽收眼底，他终于意识到少女的右手活动不利。看着那狰狞骇人的伤口，金木研心底一阵不舒服，眼前的少女一定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才会变成如此诡异的样子！

　　可恶，清早他竟然把她当做了喰种，丢下重伤的她一个人在小巷里。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金木研就觉得十分抱歉。

　　平时金木研是不会走这条小巷的，今天因为赶时间去上课，他才选择走近路，谁知小巷中间会摊着一团奇怪的东西。

　　来不及绕路，金木研只能大着胆子走过去，这才发现奇怪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而且浑身是血，伤痕累累，昏倒在地。

　　犹豫只有一秒，金木研对此做不到视而不见。他凑过去检查少女是死是活，指尖刚触到纤细的脖颈，少女就睁开了眼睛。

　　在发现少女的左臂是金属时，金木研一下子想到了最近的新闻报道——20区有喰种频繁活动捕食猎物，眼前的少女不会是喰种吧！金木研不能确定，少女冰冷无情的目光让他想到了狩猎的黑豹，忍不住全身战栗。等金木研逃出小巷时，才惊觉背后已被冷汗湿透。

　　回到学校，金木研惊魂不定，不住地回想刚刚发生的事，连听课都心不在焉，还被好友永近英良开玩笑说他想那个女孩了。

　　对此金木研只能苦笑，他是在想女孩，只是这个女孩不是他暗恋的那个，而是一个喰种。

　　下课回到空荡荡的家，金木研吃过饭就窝在沙发里翻看《黑山羊之卵》，翻了几页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女强自离开时疏离又孤寂的身影。

　　其实那个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攻击他的意思，最后还主动地离开，那么她应该不是喰种吧！奇怪的金属手臂有可能是义肢。少女明显受了重伤，不会是被喰种攻击所致的吧！

　　金木研胡思乱想，潜意识自我催眠，或者说是给自己一个理由，至于为什么，他说不明白。

　　他要不要去找少女？那种小巷一看就知道夜里不太平静，他去会不会遇到危险？

　　也许少女白天已经离开那里回家了，或者去医院了？可是少女重伤，她有力气去医院么？不去医院，她会不会……死掉？当时他应该叫辆救护车的。

　　如果她还待在小巷里，有可能会遇到喰种然后被吃掉！

　　金木研克制不住地将事情向悲观推演，越想越后悔越自责。最终，在钟表时针指向10时，金木研不再挣扎，抓起背包朝小巷跑去，在入口停留了一下，又拐到旁边便利店买了些食物，便举着手电筒踏进了漆黑幽深的小巷。

　　找到少女时，金木研忐忑了一天的心重重放回原位。

　　少女还活着，没有离开，也没有被喰种吃掉，真好。

　　金木研内心如是想。

　　对于金木研纠结的内心活动，少女毫无察觉，她正要重新抓起筷子，这时耳畔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微微侧首，只见青年目光清灵地看着她，薄唇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你可以用左手吃饭。”金木研说道。

　　少女疑惑。

　　看出了她的困惑，金木研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但这并不是语速快慢的问题，少女依旧满头雾水，不知所谓。

　　金木研陷入苦恼，这才发现不论是清晨还是现在，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的话表示过任何回应，只说了一句感谢，还是英文的，难道少女听不到声音？

　　金木研为自己的粗心感到抱歉，他努力回想着电视上播放过的哑语手势，一边双手不协调地比划着，一边口型夸张地重复刚才的话，他听说有的聋哑人学过唇语。到最后，金木研都不知道自己在比划些什么，少女仍旧迷茫的表情让他挫败地停下动作。

　　奇怪的动作和夸张的口型，少女眉头微蹙，总觉得这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而且青年看着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同情。

　　视线不经意间落到了少女的右手，金木研眼睛一亮，又面露犹豫，最后，他做了一个让少女全身紧绷的举动。

　　金木研俯身凑近，右手拉起少女的金属左手，左手拿过筷子放在左手心，然后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少女瞪圆杏眼，黑亮的眼眸映射着金木研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她想看出什么呢？少女呼吸一滞，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个所以然。

　　金木研动作僵硬，他从未和女生如此靠近，就连暗恋的女生也只是远远地眺望，从未靠近，更别提只是萍水相逢的少女，还是个非一般的金属少女。

　　金木研尽量让自己表情自然，表现得就像他刚刚拉起的不是一块金属而是真正的血肉温暖的手臂。

　　金属左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彩，纤细的银色手指夹持着细长的竹筷有种异样的美感。这时少女才明白青年做那么多奇怪的举动就是想告诉她可以换左手吃饭，同时，她也知道为什么青年比划的动作那么熟悉了。

　　她的逃亡生涯并不是一路蛮荒，天天风餐露宿，过得活像个野人。偶尔运气好了，某个追杀者身上装了现金，她就会发一笔横财，回归文明的人类社会，找家顺眼的旅店，躺在舒适安逸的大床上酣睡一场，或者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乱按一通，青年比划的动作她曾在电视上见过，是手语。

　　少女哑然，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向金木研，正对上他鼓励的目光。那目光不带丝毫恐惧厌恶，平和澄净得有些刺眼，就好像这条阴森小巷外普照世人的阳光……只可惜，她属于黑暗。

　　不自觉地垂下眼帘，少女暂时抛掉不愉快的小心思，专心吃饭。

　　金木研注视着少女的动作，惊叹少女的金属手臂和真正的手臂一样灵活，足以做出使用筷子这样的精细动作，甚至更加稳定，连丸子都可以一夹一准。

　　金木研握紧右手，手掌仿佛还残留着冰冷坚硬的触感，除了这一点，金木研觉得少女的左手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少女只用了半分钟就如风卷残云般扫荡完了便当，连一个米粒也没有留下。

　　金木研默默拧开矿泉水递给少女，眼角抽搐地看着她仰头一口气灌下。这可是半升的量。真是凶残啊！

　　舔掉唇边的水滴，少女低头盯着左手陷入沉默。

　　金木研挠挠脑袋，有心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便拿起便当盒丢到一旁的垃圾桶。

　　在他身后，少女抬头仔细打量，略显单薄的背影形似少年，简单利落的黑发看起来纤细柔软……

　　少女目光有如实质，金木研若有所觉地转身，正对上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眸，流转着清浅碎光，让他一时间愣住。

　　少女扶着墙壁慢慢站直，隔着一个小巷的距离淡淡望着金木研，她抬起左手遮住左眼，右眼睁大印刻下青年的面容，没有重叠没有透视，真实而清晰，温和而明亮。

　　少女动作奇怪，右眼大大地看着他，金木研竟从里面看到了一丝不舍，正要仔细分辨，就听到少女声音沙哑地说：

　　“What's your 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