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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阿代尔斐尔身上逐渐滋生出一种毫无方向性的愤怒。

      他觉得怒火该对准枉顾民生、只图享乐的权贵,同时惊觉父亲为自己指引的,正是成为权贵的道路。建功立业,曾经是多么明确的目标,现今却显得虚伪无比:即使功成名就,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不过是从舞剑的人,变成看人舞剑的人。

      那么,该将怒火指向龙族和异端者吗?

      这些宿世经年的仇敌,是伊修加德人民的灾厄,却也是平民与下级贵族改变既定命运的跳板。他的战友们,他自己,又何尝不该感激这艰险却回报颇丰的机遇。

      如果说这回报非我所求呢?

      谄媚换来的地位,容貌得来的追捧,尊严兑来的仕途。所谓回报,不过是变相的羞辱。可除了这令人唾弃的“回报”之外,我还想要什么?我还能拥有什么?

      阿代尔斐尔的剑卡在靶子上。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发现思绪已经走入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他能得到的东西,他不想要;他真正想要什么,自己却不知道。

      让勒努明显觉察到搭档的异常。

      以前的阿代尔斐尔,纵然对自己和战友们没有过多的交流,仍是会考虑进退,谨慎斟酌生存和建功的成功比率;而现今的阿代尔斐尔,则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好似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疯狂地用唯一的筹码——生命——进行一场只为求胜的豪赌。年轻剑士进攻的姿态决绝得让人生畏,仿佛世间除了胜利,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倚靠的事物。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状态有多危险,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空虚。持续千年、靠仇恨与鲜血铺就的等级阶梯,是比龙族更恐怖而强大的猛兽:龙尚且可以被杀死,而约定俗成难以被消除。他看得见其中的荒谬,却无法去改变分毫。

      这份无力感,加深了他对获胜的痴迷。

      和无形的敌人相比,有形的敌人反倒容易面对,血脉贲张的滋味也堪称美妙。阿代尔斐尔虽然唾弃得胜所带来的名利,却沉溺于这份能填补空虚的兴奋感。

      小队频繁的捷报让上司喜笑颜开,让勒努对搭档的担忧却越发深重。他眼见着对方正走上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而不自知。人,闭目塞听;路,通往悬崖。得有人拉他回来。

      人潮涌向圆厅,让勒努端着两杯酒,仍旧站在露台上。

      搭档的路数,他已不用眼见就能预判出来。欢呼声起时,偷闲的骑士也刚好举杯,仿佛遥遥为对方的胜局致意。

      他对阿代尔斐尔的了解,先是“看”出来的。

      搭档讲究配合。阿代尔斐尔单方面地疏远他,他便付出双倍的努力去研究阿代尔斐尔的步调。时间久了,对方的短板一目了然,对方的迷惘也尽收眼底。

      人持着剑,剑也映衬着人。阿代尔斐尔的剑不再稳,他的心定是产生了动摇。

      “你在害怕什么?”

      一次战斗结束后,让勒努直截了当地问。

      阿代尔斐尔把剑从下级眷属的身上拔/出/来,甩落一地血花:“我什么都不害怕。”

      “人不可能没有畏惧之心。”

      “所以呢?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俊美的剑士意图结束对话,对方却不像往常一般默然让开。

      “你不怕死,这我知道。”让勒努堵住阿代尔斐尔的去路,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但你想死吗?”

      阿代尔斐尔脸上挂着笑:“战场上,没人会去刻意求死。可是……”

      他慢慢低下头去,用脚蹭开地上未干的血迹:“再怎么不想死的,也都死了。想或不想,没什么差别,反正替代品有的是。”

      这个美剑死了,立刻就会有新的顶上去——包装一个图腾柱是何等的容易啊。

      “替代品?”让勒努重复,“对你的血亲来说,也有人能替代你吗?”

      “血亲。哈……”

      阿代尔斐尔脚下动作未停,沙土扬起来,浅浅地盖住血迹:“让勒努,如果你有孩子,一条一生贫穷却平安顺遂的路,和一条后世荣华却容易丧命的路,你会为他选哪条呢?”

      紧接着他未等对方回答,仿佛有些嘲讽般地结束了话题:“不用回答。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

      让勒努吸了一口气:“虽然我不是一个父亲,但——”

      悲鸣就在这一瞬间响起。

      庞大的龙鸟掠过地面,撞倒了几名正在原地修整的战士。猛兽对四散的人类看也不看,径自冲向已死的眷属。

      让勒努迅速拔出了剑,阿代尔斐尔比他动作更快。

      龙鸟却对眷属旁边的两个小人儿表现得恹恹。它只是扇着翅膀,悬停在尸身的上空,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叫声。

      “队长!它要呼唤上级龙族了!”

      队伍后方的医师喊出这句时,阿代尔斐尔的盾已经掷到龙鸟的头上,打断了它的哀鸣。

      年轻的剑士低低吼了一声,旋即借龙族吃痛落下的时机,猛地将佩剑插/进其側腹。弓箭手们迅速地拉满了弓,却都迟疑着无法发射——阿代尔斐尔的剑卡在龙鸟的肋骨之间,目标摇晃得厉害,使得挂在剑上的他整个暴露在射程范围内。

      “动手!”

      阿代尔斐尔吼道,承受剧痛的龙鸟开始试图飞离。

      弓箭手们得令松手,箭簇擦着阿代尔斐尔的铠甲扎进龙鸟的皮肉里。

      “你放手!”

      让勒努也吼起来,却眼睁睁地看着阿代尔斐尔踩着箭翻身上了龙鸟的背,意图再度为弓箭手争取进攻机会。受这压制,龙鸟竟奋力一震双翼,立刻离地更高,摇摇晃晃地飞向了西北方。

      “这个疯子……”让勒努按下弓箭手们的武器,嘱咐队员们待命后,急忙扯过自己黑陆行鸟的缰绳。

      暴雪将至,沉闷的空气里包裹着隐隐的血腥。

      等他循着血迹找到龙鸟时,肆虐起来的风雪已经让一人一鸟难以视物。

      龙鸟已然力竭而亡,阿代尔斐尔的剑仍插在上面,年轻的剑士被压在尸首下面,面孔正对着天空,一动不动。

      让勒努吓坏了,从陆行鸟身上滚下来去推龙鸟的尸身:“阿代尔斐尔?阿代尔斐尔!”声音都变了调。

      胸腔里涌进新鲜又寒冷的空气,阿代尔斐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让勒努好一阵,才咳嗽了一声:“在。”

      让勒努又惊又喜,又怒又笑:“我知道你在!感觉怎么样?”

      “腿应该没事,这下面是凹下去的。肋骨大概断了几根……”

      “先忍一忍吧。”让勒努用背抵着龙鸟,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这具尚温热的尸首打了半个滚,“我拉你出来。”

      阿代尔斐尔竟仿佛是有些呆滞地,仰着头又将周围看了一圈,半晌才说:“好。”

      让勒努将阿代尔斐尔扶上鸟背,牵着缰绳艰难前行。

      西部高地的暴风雪来得迅猛而持久,短时间内让勒努无法发出支援信号,也无意让整个小队冒险赶来,只得摸索着寻找挡风处。万幸,龙鸟陨落的地方距离一片岩石群不远,其中一方小小的石洞刚好背风。

      阿代尔斐尔被安置在最里侧,黑陆行鸟得了命令,乖巧地卧在他身边充当热源,让勒努则马不停蹄地忙来忙去——洞中有野兽遗留下的巢,让勒努拆出其中的枯枝,试图生起火来。

      燃烧的噼啪声响起之后,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你——”

      “其实——”

      让勒努和阿代尔斐尔同时发声,又一同沉默下去。

      阿代尔斐尔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又何必追过来……既然已经看出来我是怎么想的,放我去死不就好了。”

      让勒努咬牙,张口却是换了话风:“去死的感觉怎么样。”

      阿代尔斐尔苦笑一声:“……不怎么样。”

      他被一具丑陋的死尸压得动弹不得,体温一点点被严寒吸走。若是这样死去,着实算不上什么光荣的献身。他确实是不怕死,但也怕死,怕死得不够辉煌,不够让人铭记。到头来,他质疑的一切,正是他最深的恐惧:怕失去父亲的爱,怕被随便什么人取代,怕活着却活得不似自我,还怕……孤独。

      天地苍茫,他一个人躺在那里,伤得远不致命,却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生机的流逝,任凭巨大的恐惧感席卷全身。没人可以信任,没人可以呼救,也没人听得到他的呼救。邪龙的眷属尚且有同类为它哀悼,可他,坚信自己作为正义一方的人,受人追捧的少年英雄,最终什么都没有。

      这份孤独感,让他真真正正地怕了。

      我害怕了!他在心里认输,可绝望还是如同藤蔓般攀爬上来。他也后悔了,想起之前多少次他像今天这样埋头冒进,因为让勒努和战友们的全力配合才得以侥幸获胜。胜利岂只是他一个人的赌博,更是全队共同承担的风险。他该听让勒努的话的,该好好地去守护什么人的。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的人,哪里懂得珍惜他人的生命呢。

      原谅我吧。他在心底徒劳地乞求着。原谅我的傲慢,原谅我让自己的迷惘成为自私的理由。

      可这份歉意,又能传达给谁。

      然而,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推开了尸体,握住了他的手。

      “那么,劫后余生的感觉怎么样?”这个人问。

      阿代尔斐尔睁开眼睛:“美妙极了。”

      他真是觉得没有哪个瞬间比那一刻更好。华服、美食、可爱的小姐们,是奖赏;而这双手,是救赎。

      前者像是该人人向往,后者却是真正的求之不得。

      让勒努听到这句,微微放松下来。

      “你的困惑,我多少能够猜到。早前你的问题,我虽然不是一个父亲,却是一个儿子。你觉得父亲送儿子上战场,是寄望儿子成为英雄,以谋求儿子的战功,但……”

      他抬起头,望向阿代尔斐尔:“但其实是希望儿子能够救自己。”

      “我的父亲也是骑士,是应该公平守护民众的存在,我却觉得他对我的寄望是自私的。”

      “我们出人头地,就会救到更多的人吗?不会,我们只会离开战场,享受别人的牺牲换来的地位尊荣。”

      “这本该与父亲的信念相悖,可他还是对我有着这样的期望。”

      阿代尔斐尔静静地听着。

      “不是让我们去救所有人,而是让我们只救我们自己。”让勒努拨着篝火,继续道:“不合理,也不公平,不过不是对我们,而是对那些太孱弱、无法上战场的青年。父辈想让我们博得的,真的只是金钱地位吗?我觉得不全是,更重要的,是选择权。”

      “有了地位,我们才能‘选择’去过平凡贫穷的生活,而没有,就‘只能’过平凡贫穷的生活。同样的,我们可以选择重复其他贵族的骄奢淫逸,也可以选择做出改变。”

      “阿代尔斐尔,”让勒努问,“你觉得我这样说,算不算是冠冕堂皇的诡辩?”

      “不。”俊美的剑士摇头,“我只看到了片面,而你,看得比我更广。“

      “自然,一个人没法看到自己的全部,另外的人却看得到对方的一切。”

      阿代尔斐尔猛地抬起头,回望让勒努:“所以,才需要搭档吗。”

      他的搭档温柔地笑起来。

      “以后,把你的所见所想告诉我,我也把我的所见所想告诉你,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么糟糕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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