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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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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好酒,人是美人,场面却已司空见惯到恶心。
阿代尔斐尔刚换下一身戎装,身上还带点几不可闻的血腥味,立刻投身于衣香鬓影与觥筹交错之中,扮演一个国之楷模的角色。宾客与主人像敬奉战神一般献上赞美,美剑也在模板般的谦逊中照单全收——仿佛约定俗成,上流社会总是需要一些活的“建国骑士”,好让他们能够继续沉溺于被父辈庇佑的幻想,忘记漫长的战争与难以数清的牺牲。
阿代尔斐尔相当年轻,年轻且俊美,看在苍老的贵族们眼里,不免颇有些英雄少年的欣慰感。而名媛们的目光中,则投射出另一番旖丽情怀。宴会成为猎场,战士却沦为其中的猎物,个中反差,总能让阿代尔斐尔暗自发笑。
自以为勇敢的小姐们啊,你们爱的是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相貌、身手、功绩,为人,甚至仅仅是异性相吸也再合理不过。豪门淑女,耽于一场骑士邂逅公主的美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闺中最为大胆的冒险——单方面的。她们属意的美青年剑士,永远是那么自律谦恭,保持着礼貌又不疏远的距离,不让冒险中的“险象”真正出现。
佳丽们于是爱意更盛,殊不知阿代尔斐尔心中自有考量:
左右不过是闺秀们出阁前的消遣,何必认真呢?
反正所谓“美剑”,也不过是你们拿来取乐的玩物罢了。
不算太久远前的少年时代,阿代尔斐尔对上流社会的交游不是没有过向往。在父亲的描述中,那是一个让所有辛苦和付出得到回报的场所。华服、美食、可爱的小姐们——父亲许诺了很多对孩子而言充满吸引力的东西,这些虚幻的愿景连同保家卫国的伟大志向一起,让阿代尔斐尔无数次在厌倦练习的边沿重新握紧了剑。他的天赋极高,努力的程度更是不落后于成年人。一如其父所愿,尚且年少的儿子以破格拔擢的形式成为骑兵连队的一员,远赴西部高地前线。
阿代尔斐尔几乎是踌躇满志地投入了战争的洪流。
他的剑术早已在无数次的演练中炉火纯青,然而真正的战场却远比任何演练更为复杂和残酷。
人杀龙,龙杀人。生命像熟倒的稻谷般被收割着。古老的猛兽吐出烈焰,顷刻便能吞没一整个小队。鬼神般强大的力量面前,招式的华丽毫无价值;性命攸关之间,也没有人怜惜他的稚龄。天才、神童、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少年,在宏大的战役面前仅仅是一枚任听差遣的棋子,甚至作为战术的一环,奉上性命也不能有丝毫怨言。
一切都和阿代尔斐尔的想象大相径庭。
他不是臆想中那个能凭一己之力拯救全军的英雄,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太早直视生死边界的孩子。自尊和教育告诫他即使面对威胁仍必须从容沉着,求生本能却只想让他远远跑开并活下去。华服、美食、可爱的小姐们,这些云端的奖品在死亡迫近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护卫身后民众的重大使命,也逐渐不再被想起。他在毫无间歇的进攻与撤退间,脑中除了砍杀面前的敌人已无暇思考其他。天气渐寒,骑兵们睡在他们的陆行鸟旁,汲取一点温暖,没人抱怨禽类的臭味,因为所有人身上都染着龙和自己的血腥;粮草有限,出身贵族与出身平民的人都放下矜持与礼仪,在长官所不能看见的阴影里争抢更多的那一份;战局再开,如何巧妙地抢夺功绩立刻又成了新的学问——谁上战场不是为了用一条性命,赌一世荣华?
龙的侵袭,人的算计。这两样让阿代尔斐尔在数场战役后迅速地成长起来,也日渐地沉默下去。他成为一个应变能力出众的观察者,学会合理地利用自己的生命与战力博取最大的关注与战果,却逐步构建起深厚的心防。年轻的剑士知道自己被嫉妒着,被比他年长许多却寂寂无名的老兵、被出身高贵却天分有限的贵族、甚至被自己的上司——爱极他的才华,也畏极他的才华。如果身居上位者心中产生哪怕一丝龃龉,刀剑无眼的战场立刻就会成为阿代尔斐尔的死地。
幸运的是,那位上司自有其绝妙的双赢考量。
阿代尔斐尔陪子爵家的小姐跳了两支舞后退到露台,站在那里的让勒努递给他一杯酒。
酒杯底沉着一朵花,是专为贵族佳丽们调制的甜口轻酒,度数极低。阿代尔斐尔不算钟情,让勒努却偏爱其柔软的味道——刚剑虽以刚为名,却坚持着战士该有些无伤大雅的温情作为调剂。他的刚硬,为呵护这些脆弱的美好而存在。
“骑士为守护而生。只在有想要保卫的人事物时才会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这是让勒努贯彻至今的逻辑,也是他刚被指派为阿代尔斐尔的搭档时说过的话。
起初的阿代尔斐尔,对让勒努表现出坚壁般的抗拒。
他不信任何人,上司所指派的“搭档”更像是用来监视他的存在。让勒努的建言,在年轻剑士听来和指责无益。而当他假作谦虚地应声时,让勒努无声的叹息更让他怒火中烧。
你算什么?年纪比我大,剑术不见得比我好,你凭什么来居高临下地教训我?
阿代尔斐尔避开让勒努,转身对蒙着巨龙革的靶子发泄心中的不满和疑惑。他成长得太快、成长得孤独、成长得担惊受怕,以至于很多该在日积月累中摸索出的问题已经提前驻扎进了脑海。关于战争,关于龙,关于骑士的意义,关于生命的价值,关于父亲的瞩望——家族的地位固然重要,而换来这地位需要冒着失去儿子的风险时,父亲对自己的爱是否蕴含着其他目的,思考这一点常让他陷入迷惘和痛苦。
一切疑问尚未有答案时,阿代尔斐尔又一次被推向了前线。
社交的前线。
作为连队凯旋的象征,他们的上司谦逊地推举了阿代尔斐尔作为领受奖赏的英雄。
这是一个十分讨巧的行为。一则显示出了那位上司宽宏的胸襟与关爱下属的风范,二来则是给整体因战争而疲软的贵族社会注入一针强心剂:年纪轻轻却已建功立业的阿代尔斐尔,与战功累累但垂垂老矣的名将们不同,全然是新生与希望的代名词。
何况卸掉头盔、洗净烟尘后,他的容貌竟是如此的赏心悦目。
阿代尔斐尔没能歇息多久。酒线刚落下一半,便有佣人用银盘呈上信笺。
信中无非又是询问能否有幸一观其华美剑术。言辞恳切,让人不忍拒绝——也无法拒绝,更不会拒绝。
首次接到这样的请柬时,上司好心地剖析过个中得利,甚至表现得比受邀人更受宠若惊:
“达官贵人们少不了赏你些好东西,我们连队也会名声大噪,所有人都会开心。”
上司喝的是烈酒,他今天是着实高兴,连连拍着下属的肩膀:“甚至输了都没关系。你还年轻着呢。这里又不需要搏命,好好玩吧。”
阿代尔斐尔捏着手里的请柬,仍是懵懂着。
前一天的早晨他还抬了阵亡战友的棺木,身上穿着锈满血迹的盔甲;次日的傍晚他被人侍候着清洗干净,塞进了锦缎织就的芳香衣物,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华服、美食、可爱的小姐们。父亲描述的东西确实存在,阿代尔斐尔却感觉不到丝毫夙愿得偿的喜悦。他只觉得诡异,无论怎么告诉自己,你做到了,你用努力换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还是无法驱散一股自心而生的彻骨恶寒。
这个世界没有一点战争的气息。
他的国家和人民,不是已在死亡的深潭中挣扎了千年之久吗?这份痛苦,不是该所有人共同背负着走下去的吗?以折损四分之一的骑兵为代价换来的险胜,为什么可以值得他的上司如此开心?手持武器的搏斗,又是如何与玩乐相当?
疑问盘旋不去,阿代尔斐尔几乎是木然地跟着上司,来到规划好的演练场地。
以表演而非决斗所划就的圆厅,明亮干净。柔软座椅摆成环装状,早已被意图一睹美少年剑士风采的士绅淑女们所占据。
剑,也是上品。锋刃未开,不会有性命之虞。对手更是明显精于此道,一来一回,力图延长与阿代尔斐尔的交锋时间。数十回合下来,场外已惊呼连连,掌声时不时响起,偶尔还有叫好助威的吼叫。
场景似曾相识。
小时候去过的轻羽斗场也是这样。阿代尔斐尔想。
受训的陆行鸟战到流血力竭,而观众们拍着手,为毫无风险的刺激而欢呼雀跃。若是加上赌注,甚至可以从中牟利。一场战完,再开一场,死掉的战鸟被拖下去,做成其他猛兽的食粮。
人与牲畜有什么区别?
他拿勤奋换来的,拿命赌来的,也不过是和那些战鸟一般成为玩物与谈资的机会。他亡故的战友们所企盼的,也无非如此。但他们死了,死掉的时候,这里的人应该还在欢笑着。
那些战友们与阿代尔斐尔不见得多么亲厚,此刻却让他产生了近似于后怕的情绪。自己真是幸运,太幸运了,被战争女神眷顾着,享受到了本该属于所有人的荣光。有许多比他更敢拼的战士,只因为失去了胳膊或腿,便永远不可能站到这里——伤疤被歌颂成勇武的勋章,残肢却令人畏惧。死亡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贵族来说,无非只是数字的减少;肢体的残缺,却比牺牲更遭他们厌弃。
完整的、俊美的、年轻的战士,才是他们趋之若鹜的图腾。
阿代尔斐尔让过一次突刺,反手将剑喂至对手喉间。
半刻静寂后,圆厅内掌声雷动。议论与赞赏如同潮水般涌来,有甜美的声音夹杂其中,诉说着倾慕:“他的剑,舞得多么华丽呀。”
对手已收起武器,谦逊地向阿代尔斐尔行礼。年轻的剑士却仍将钝刃的藏品握在手中,凝视着剑柄上装饰的宝石。
父亲,您已经预见今日了吗?
您是否已经预见您的儿子将用剑术取悦这些名流重贾,而教他将每招每式都打磨得华美至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