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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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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怎样了呢?”
子爵家的小姐轻声发问。她与阿代尔斐尔坐得极近,膝盖偶尔碰上时,绸裙下传过来的热度总能让少女面颊发烫。
“之后暴雪持续了一天一夜,我们一直被困在那个洞里——”
阿代尔斐尔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淹没在圆厅嘈杂的人声中。以听清他的话为理由,子爵家的小姐窃喜地倾身过去,让美青年剑士轻柔的叙述变成喃喃耳语:
“——您能想象吗,让勒努竟用臂甲当简易煎锅呢。”
少女掩着嘴,娇俏地笑了。阿代尔斐尔也跟着笑。她笑他的奇思妙想。
而他笑她的茫然无知。
“愚蠢的天真是我们该守护的吗?”
“视而不见是不是一种罪孽?”
“成就我们的,为何竟是我们的敌人?”
疑问与矛盾仍横亘在每一场战役中,阿代尔斐尔却寻到了之前未曾体会过的安心。他不明所以,也不想深究,待在让勒努身边能找到心灵的平静,那么这样就好。让勒努曾花了很长时间观察他、了解他,现在情况翻转,他开始研究搭档的一举一动,而后有所发现:
让勒努深刻地热爱‘活着’这件事。
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苦中作乐。他总能看见搭档就地取材,炮制出可口的饭食分给战友和下属。这份情致,似与生死一线的战场格格不入。
“打仗凭什么就不能吃点好的。”让勒努如是说。
围坐的士兵们小声欢呼着举起手里的杂烩浓汤,对他们副队长的话表示赞同。一餐过后,又会有年轻的生命陨落,但至少他们曾因小小的奢侈,有过片刻满足和快乐。
阿代尔斐尔边小口喝着自己的汤,边看让勒努弯腰搅着篝火上的锅子。暖意顺着喉咙滑进食道,他恍然发觉温度不仅仅来源于食物。
“骑士为守护而生。”
让勒努尽力守护的,原来是这份堪称琐碎的温情,是无论坏境如何残酷也无法磨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他们的人民是在仇恨的苦海中挣扎了千年,也是在对彼此的扶持中,顽强抗争了千年。
星汉璀璨,气氛平和,阿代尔斐尔却觉得有些眼热。他抬手抹眼睛时,正好撞见搭档关切的目光。
一瞬间,郁结的心胸豁然开朗,漂泊的灵魂落地生根。
他应该守护的,不是名声,不是富贵,不是地位;而是这个人,这份爱,这股支持着千年来所有战士们血战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真正的力量。
“——让勒努大人也生得不错,可脸上的伤却有些狰狞。”
话题转移到让勒努身上,子爵家的小姐无意识地吐露出一句抱怨。她有一位闺中密友,隐秘地仰慕刚剑却因怯懦而羞于表达。少女珍爱朋友,总觉得她值得更加俊美无暇的伴侣,话出口却惊觉美剑面带不悦地拉开了同她的距离。
“对不起,是我失言……”
“那是我的错。”
少女略安心于美剑突然的疏离不是针对她对其搭档的评价,又按捺不住对事由的好奇而探向阿代尔斐尔。
美青年剑士却没再像方才一般贴近她。
他站起身,执少女的手礼貌性地亲吻一下,旋身离去了。
让勒努果然还在露台等他。他的搭档不喜欢跳舞,不善于逢迎,却乐于陪阿代尔斐尔参与到这些场合,远远地看无忧无虑嬉闹享乐的人。经历过生命的消逝,便别样需要体会到生命的美好,无论这些生命有没有踩着亡者棺材欢歌笑语的价值。
价值。
阿代尔斐尔知道让勒努从不去想是不是有的人该救,有的人不该救。那时那刻,换做是别的谁身陷险境,让勒努一样会追过去,但自己——他看向搭档脸上贯穿右眼的伤疤,那只眼睛虹膜颜色浅淡。
外人不曾发现,阿代尔斐尔清清楚楚:搭档的右眼完全看不见了。
他想自己在本质上仍是自私。让勒努点亮了他的路,他却掐灭了让勒努的灯。他的搭档之所以还能如常出剑而不被任何人发现身有残疾,是靠他们之间巧妙地掩盖彼此的短板。这配合为人称道,同时也意味着,让勒努无法与阿代尔斐尔以外的人共赴战场。
我知道即使没有那件事,他也不会与其他人搭档。但我所知道的究竟是不是他所期望的。
阿代尔斐尔看着他正递过酒杯的、忠诚的战友,感觉埋藏心底的一点情绪正再次复苏。
价值。
情感无法放置在天平上明码称重,情感却能让人在一瞬间分出孰重孰轻。
让勒努为掩护他而被龙爪划伤右眼,他们的下属倒在已死的大型龙族身旁,腹部被龙族咬穿的伤口已被魔力侵蚀,隐约露出森森白骨,回天乏术,只得静等死亡带来的解脱。
他搂着让勒努,要把仅剩的一瓶祝圣水给他清洗伤口,让勒努夺过那瓶救命的水,尽数倾倒在将死之人身上。
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龙骑士,几乎还算个孩子,非常喜欢让勒努做的炖菜,说那让他想起家乡姐姐的手艺。
但还是姐姐做得最棒——战前,他曾想着活下来,回乡品尝他心心念念的佳肴。
可希望终成遗愿。
让勒努被医师接管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阿代尔斐尔都没能找到机会探望搭档。似乎是以养伤为借口刻意回避,阿代尔斐尔却怎么都想不到对方这么做的理由——让勒努从来都对任何人毫无掩饰,这次却连负责他的医师都遮遮掩掩。他一度极端地想,是不是让勒努悄无声息地死了,医师怕刺激到他而保守秘密。
受这恐怖的联想驱使,阿代尔斐尔闯进让勒努休息的帐篷,看到脸上已没有纱布的搭档时,差点因喜悦而被对方温和的安抚糊弄过去。
但很快地,他注意到让勒努的异常。虹膜颜色的变化——据让勒努说是龙族魔力的影响;但搭档的动作,怎么看都与之前有所不同——他转身与转动脖子的角度都比之前要大。
一个认知闯进脑海,阿代尔斐尔东拉西扯一阵后平淡地说:“跑过来有点渴。给我一杯水吧。”
让勒努心无他想地把手伸向水壶,阿代尔斐尔眼睁睁地看见他的右手擦过水壶握了个空。
一如意料。
有些尴尬的静默里,让勒努后退一步:“……你不是真的渴吧。”
“不是。”阿代尔斐尔答,前进了一步
。
“……所以,正像你看到的,我这边的眼睛看不见了。”
让勒努避开对方质询的目光,看向桌台,“我想,你该申请一个新的搭档……其实还是早点让你知道的好,现在这个时机,队内队外都——”
“所以?”阿代尔斐尔抬高声调,“为什么没早点让我知道?”
他突然产生一种奇怪而模糊的情绪。
他和让勒努之间需要点什么,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但这个答案就要被揭晓了。
“我以为自己有这个自信和能力去弥补缺失的视力,但你也看到了。”让勒努苦笑一下,“这样下去恐怕只会拖累你。”
拖累我吧。
阿代尔斐尔脑中的情绪吼叫出声:拖累我吧!
但他没真的喊出来。视线彼端,是让勒努不甘又抱歉的脸,他没在看他,没注意到他脸上竟有点笑意。
那奇怪而模糊的情绪突然有了明确的形状。
他缺少一个动机,一个永恒不破的誓言,一个区分他自己和让勒努关怀的其他人的特殊之处,而他刚刚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
他将永远亏欠让勒努,他将比其他任何人都特殊,证据就在让勒努身上。
阿代尔斐尔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的搭档为他而伤残,为他而顾虑,他对此感到无上的充实。
你是我的了。
你是我的责任,我的弱点,我的拖累。
我将成为你的坚盾,你也会是我的利剑,我们的生命与精神将永远相连。
曲终人散,阿代尔斐尔和让勒努一同步上通往冰天宫的阶梯。
沉浸在享乐余韵中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国家将要发生怎样的变化。不,其实对于千年来的历史真相,他们也从来一无所知。
走到这一步,成功如何,失败又如何,阿代尔斐尔没去想过。入眼一切,尽是虚假,唯一的真实,只有那只在严寒中紧紧握住的手,只有身边这个可以为自己不顾一切的人。那便够了,那灵魂已可以说是完整了。
死则同死,生则同生,所以生死又有什么差别,成败又有什么要紧。
阿代尔斐尔在面见教皇前的最后一个静室停步,仰望哈罗妮神像,最后确认了一遍:“你信‘他’吗。”
让勒努知道搭档指的是谁。
“我信的不是’他’。”
他与阿代尔斐尔一同注视着神像,语调安宁:“我相信你。只相信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