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寿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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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下弦乐骤停，云媗换了一身红衣，如西天沉沉落下的圆日一样火红灼灼，眉间画了一朵盛开的荼靡，无端让人觉得萧索。这一回座下只有她一个人。
慕容璟眼神定定瞧了她许久，终于颓然举起白玉盏，将酒一饮而尽。
王后笑笑:“世子这样饮酒很是伤身，阿苒且好好劝劝世子。”
我在心里默默给了她两个白眼，她大约是要挑我的刺儿，面上也蓄起笑来，恭敬道:“娘娘不晓得，十九王叔曾说过一句话，饮酒之人最忌阻拦，若是世子本来只饮两杯，但有人稍加一拦阻，许是将这一壶都要饮尽。”
王后脸上笑容顿住，复又笑笑:“不想阿苒对世子这样了解，世子又挺身为了阿苒找陛下理论，当真感情十分深厚。”
慕容璟放下杯盏，浅笑道:“景曜没有妹妹，头一回见到公主就觉得十分投缘，妹妹受了委屈，做兄长的自然要帮一帮的。”
我深深看了慕容璟一眼，突然觉得他今日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人也比以往看着可爱多了。
四座纷纷开始细语，显然对先前那则流言错误的认知尚不能纠正回来。
王后突然又转头同父王笑道:“阿苒真是长得益发有她母亲的神韵了，原先以为阿苒同世子……现在世子既然这样说了，我也好提一提这事。前几日霍源曾找我，说是那日花神诞对阿苒十分钟情，这小子愣是求着我来牵一牵这条红线。陛下以为如何？”
我心里一惊，王后素来与我并不大喜欢，今日这样热心要将我嫁给这个什么霍源，教人实在不能不怀疑她的用心。
父王顿了半晌，不能揣测他的想法，倒是慕容璟先开了口:“霍将军确实年少有为，只是这凡事总要讲求一个先后。前些时候，公主落水乃是相爷舍身相救。想来救人之时总免不得肌肤相触，听闻臧国素来很重礼数，既是救命之恩，又有肌肤之亲，若不以身相许委实有些说不过去，是以要教霍将军失望了。”
我忍不住瞪他一眼，他这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本领果然教人佩服。虽则有些对不住萧飏，但慕容璟这个说辞眼下看来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王后脸色有些不好，干笑道:“哦？到底是我疏忽了，霍源果然没有这个福气。看来是要恭喜萧大人了。不若就请陛下趁着今日下旨赐婚，也是一桩喜事。”
我头皮发麻，恨不能将池边叫的正欢的蟾蛙塞进王后的嘴里，叫她没有这么多废话。
悄悄看了眼萧飏，萧飏很沉得住气，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瞥我一眼，教我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忐忑，十分担心他不会配合我们。因慕容璟同我悄悄说了件事，先前曾有一个世家小姐因被萧飏救过，当众向萧飏暗示明示愿意以身相许，但萧飏没等这姑娘把话说完就转身走了。我猜测这姑娘一定长得不好看，毕竟他的前未婚妻也是王都第一美人，若我是他，一定要找个即便不如顾绾也不能差过顾绾的姑娘做老婆。
父王微微点头:“王后这个提议不错，子扬，孤今日就将阿苒许给你，你可属意？”
我屏了好长一口气，只能默默祈盼萧飏他看在我们平日里的关系上帮一帮我，但仔细想一想他前几日都不大同我讲话的冷淡情形，我觉得这实在是无望了。
萧飏面上依然波澜不兴，从容起身，目光转向我，缓缓开口:“谢陛下圣恩，只是……”顿了一顿，又缓缓道:“不晓得公主的想法。”
我愣了一愣，他这是答应了？可他又为什么要问我的想法？我不晓得怎么回答，只能低下头来想了个较稳妥的回答:“一切都听父王做主。”话音才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应声落地，大约是个酒杯。
循着声音望去，竟是才女典范顾绾。坐在边上的叶晟立即起身拱手表示，妻过夫受，愿代顾绾受罚。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叶晟这个模样委实有些谨慎过头，同外界所说，果然是个十分畏缩的性子。
父王略摆摆手，并不计较:“不过一个杯盏，怀王不必如此紧张。”
寿宴进行到这里，当要算得一个高潮，王后大约嫌这样的高潮还不够高，又淡淡提了一句:“听闻怀王妃同萧大人乃是青梅竹马，今日想必也很为萧大人能结这样的良缘高兴吧。”
顾绾的脸上实在看不出有多高兴，她恭顺开口:“娘娘说的不错，臣媳自是要为萧大人高兴的。大人从前不晓得拒了多少名门闺秀，今日总算能有一桩好姻缘，确是喜事。素闻公主的母亲琴技举世无双，想来公主琴技也是不能差的，不晓得公主今日愿不愿意奏上一曲？”
我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不愿意。但到底还是不能推阻。底下的人办事十分效率，我还未开口，就有人搬了琴上来，停了方才的乐舞。我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琴叹了一口气，呜呼哀哉，诚然我从前十分热衷弹琴这事，但现在却不是那么热衷。
顾绾看我的这个模样约莫不是十分友善，真是同她的气质一点不符，但很难想通的是，她既然这样喜欢萧飏，又为何要嫁给叶晟，嫁给叶晟之后却又来纠缠萧飏。女子的心事果然难测。但她这样为难我，也是教人不晓得要说什么才好。
那时阿娘曾特特作过一首曲子，她曾经许诺父王有一日要将这曲子弹给他听，但她终究还是不能等到这一天。自古帝王家便是红颜冢，红颜对帝王的执着便是帝王对君位的执着。这样的执着终归是不能长久。
这曲子阿娘在世的时候常常弹给我听，并将曲谱誊在小册上，每□□我记忆，时日一长，除了这曲子能记得烂熟于心外，其他的曲子大抵忘得差不多了。
手指划过琴弦，多少有些涩感，泠泠琴音，似呜咽冷泉自心底缓缓流淌。这曲子并没有多少繁复的手法，但我晓得这里头却是阿娘满满的情意。可我不晓得喜欢一个人于阿娘是喜还是悲，她喜欢一个人喜欢得这样卑微，再也不能开心地笑，也不能放肆地哭，不管有什么情绪只能藏在心里。这样华丽的宫殿却也是这样冰冷的囚笼！
高阁之外能清楚看到方才的弯月已被填补成一轮玉盘。扇轮吱呀翻转，冷瀑自檐角落下，敲击着檐下悬着的风铃，同琴声汇成一团。这首迟了多年的曲子今日终于能够弹出。不晓得若是阿娘泉下知晓，是不是能够开心些。
父王脸上略有动容，很快平静，好奇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这曲子叫碧月沉。”
王后立即皱皱眉:“这曲子虽是不错，只是这名字却未免不大好，听了怪伤感的。不晓得是谁的高作？”
我想了想，只淡淡答道:“不是什么大家，名字也不大记得清了。”
好在也没人再追问，几件事下来，我也没什么心力再同他们周旋。
回席时，慕容璟悄悄同我道:“方才还在担心你那琴技怕是要出丑了，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琴弹得这么好了？”
我咬牙切齿道:“就在方才，我突然灵感一来，就会弹了。”
慕容璟惊奇道:“你这个灵感能不能也分给我一些。”
我残忍拒绝:“不能。”
笙歌又起，云媗又继续方才未竞的舞步。从来见云媗都是一副素净模样，今日如此艳丽装扮，显见得同她的气质有些突兀。就比如绘山水画，真正的大家只需寥寥几笔，就能将整幅画的轮廓勾勒出来。而我此生见过描摹山水最好的是萧飏。
我一直觉得搞艺术的人必然是钟爱才会去搞，也必然想做到最好。但云媗今次这支舞看似花哨，却显见得不如方才那支舞自然。若依她的性子，这样的舞应当直接略过，但她跳了，且跳的并不专注。
这细微的差错，一般不搞艺术基本看不出来，故而当云媗飞身过来的时候，父王却并未能当即反应，他身边的侍卫也未能当即反应。
云媗面色凛凛，手里的匕首只差几步就要刺中父王，而我那时实在不晓得哪根筋没有搭好，或者是一直没有搭好，竟本能地去挡下那一刀。其实后头的侍卫已经拔了剑。
云媗不可思议地看我，连我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我听到她惊讶的声音:“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我不想伤你的……”
父王将我抱着，似在发抖:“阿苒……”婉月跪坐在我身旁，已经哭的不能说出话来，只有断续的一声声“公主”。
座下乱作一团，嘈嘈切切，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刺客，抓刺客”，但顷刻又突然寂静，大约普遍对这样的场面很不能欣赏。
似乎有人过来，余光之中瞥到一片月色袍子，伴着淡淡的伽南香的香气，我晓得是萧飏，莫名有种心安。
父王急切道:“子扬，你快救一救阿苒。”这个时候，我想他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说的。
萧飏将我护在怀里，握住我的手，应该是在搭脉，他的眉头皱得厉害，他说:“明明这么差的身手，却还跑这么快做什么。”语气里似乎是责备，但又不尽然。
我其实很想抬手抚平他的眉头，手抬到一半，又颓然放下，即便父王方才赐婚，也只是缓兵之策，他终归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并没有什么立场去做什么事。萧飏不晓得塞了个什么药丸到我嘴里，好在味道并不怪异。
耳边是父王震怒的声音:“还不将这刺客绑起来关入水牢。”
我听到慕容璟的声音:“恳请陛下网开一面。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父王打断他道:“误不误会，这是臧国的事情，世子还是不管为好。”
是一阵剑戟声，父王冷冷道:“世子这是做什么？”
慕容璟道:“陛下若执意如此，我也只能不客气了。”
依照臧国的律例，极少会将人关入水牢，通常只是地牢。许多年前曾有一个侍卫不晓得是怎样触犯了上一代国君，他被关入水牢不过三日，终于不能忍受住折磨，于是咬了舌头自尽。一个男子尚且如此，我很难想象云媗这样纤弱的女子该怎样。
我努力张了张嘴，却怎样也不能说出清晰的字句。虽然不晓得云媗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行刺父王，但直觉里却认为云媗实在不像是个刺客。
我艰难扯住萧飏的衣袖，企图他能救一救云媗。他将我望住，古水般深沉的眼神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教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对我这无声的示意十分心领神会。他的声音还是一贯冷淡:“陛下，现在还是救公主要紧，刺客就请世子代为处置吧。”
父王默了半晌，终于低着声音道:“就依子扬所说。”
神思渐渐恍惚，明明已是仲夏，四肢百骸却隐隐升起寒意，如同那年冬天。
……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寿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