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落水 ...
-
第二回慕容璟来看我的时候,我正认真同萧飏探讨乐理。
慕容璟倚着凉亭石柱,揶揄道:“这丫头琴技非一般人能欣赏,萧相爷却是好耐性,实非常人。”
我白眼看他,正要反驳,萧飏却在一边从容开口:“阿苒很有天赋。”
慕容璟摇扇子的手一顿,差点落在地上,复又笑道:“你们……嗯,的确很有天赋,哈哈……”
我不大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却晓得不是什么好话,遂拾起案上一支狼毫笔,直直朝他扔过去。
慕容璟略一弯身,轻松握住那支笔,哭丧着脸:“好歹咱们从前相识一场,怎么这么残忍。”
我撇撇嘴:“我才不认识你,我现在还有正事要做,你哪凉快哪待着。”
慕容璟笑得一副猥琐模样:“我自然懂,不过你且同情同情我这颗受伤的心,帮帮我。”
我对他这个模样实在同情不起来:“我觉得你倒是可以找找我那位王姐。”
慕容璟急忙摇头,头一回认真起来:“我这个忙只有你能帮。”
萧飏不如我这样好奇,只坐在一边静静饮茶。
难得瞧见慕容璟正经一回,我决定且听一听他的故事。
话说慕容璟三年前曾在臧国同离央国边境遇刺,期间九死一生,就在生死边缘被一位姑娘救了。而后山间竹屋中,经那位姑娘悉心照料终于恢复得八九不离十,按照故事的走向,必然男女主角日久生情,互留信物,以便日后好结良缘。
但显然我猜中开头,却没猜对结局。那位姑娘实乃做好事不留名的典范,非但未留下芳名,且连汤药费都未曾索取便留下一张字条离开。
慕容璟于是对这姑娘思慕得很,遂派手底下的人四处打听,但三年来却一无所获。
而最近他终于无意间在宫里头寻到这位姑娘,却又害怕将这位姑娘吓到,始终不敢相认,遂找我略帮一帮忙。
望着慕容璟诚恳的脸,我决定管一管这个闲事。
仲夏的午后,茅蜩已经趴在柳树上懒懒叫起来。我寻了临水阁,静候慕容璟思慕的这位姑娘的大驾。
根据婉月的消息,这姑娘名唤云媗,自小便是个孤儿,半年前才被选入宫来,因其舞姿十分出众,其他舞姬都不大容她。
见到面前的女子,我猜测大约这张脸才是大家不容她的主要原因。
云媗一身素净白裳,除了袖口一朵丁香,再无别的点缀,脸上也是素白素白,眉眼之间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在现今已是夏日,才没有教她的寒意摄住。
我开门见山:“听闻云姑娘舞艺极妙,我一向欢喜跳舞,只是天资不佳,故而放弃。今日请姑娘来,乃是素闻姑娘风姿,想同姑娘结交。”
云媗淡然一笑:“公主高看了,云媗的舞艺不过娱人罢了,何况云媗身份低微,又怎敢同公主结谊?”
我有点头疼,这姑娘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实在不是个可爱的姑娘。我说:“所谓艺术,若按姑娘所说皆不过娱人把戏,但究竟娱人还是娱己,姑娘心里应当清楚。从前我母亲教我弹琴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
云媗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里却带着清冷,缥缈在水阁之上教人觉得不大真切:“公主长在深宫,自然不懂寻常百姓的苦处难处。”
我忍不住冷笑:“不错,我虽是长在深宫,不能晓得寻常人怎样为生计奔波。但禁足八年,又有谁晓得我的苦处?世人皆以为自己才是最苦最难的那个,却不晓得世上原没有哪个人是没有苦处难处的。帝王家里看似风光无限,内里却是欺骗腐败,而百姓家里虽则日子贫穷,却也许其乐融融。其实不论帝王家还是寻常百姓家,若自己内心强大,即便再难忍的痛苦,到最后也不过云烟一片。人若是只一味放大自己的苦难,就永远不能往前看。”
云媗脸色终于有些动容,半晌才终于开口:“公主见解果然深刻。”
慕容璟距水阁之外只有几步,大步流星迈过来,手上依旧是那把画了美人图的折扇。他状似惊讶:“我不晓得你有客人。”
我对他这浑然天成的演技表示赞赏,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哦,这位是云媗姑娘,我邀她来品茶的。”
慕容璟不待云媗开口,又微微一笑:“姑娘,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云媗的脸有一丝慌乱,很快又淡定道:“世子说笑了,奴婢怎么会同世子见过?”
慕容璟轻笑一声,又转头同我说话:“你今日不是同子扬说好手谈吗?怎么没有去?”
我愣了一愣,这不是昨日的事吗?突然明白慕容璟的意图,忍住笑意:“啊,我忘记了,时间差不多到了,我现在过去,烦请你送一送云姑娘。”
容不得云媗开口,我已经迅速撤离水阁。
回来的路上,因眼神不大济事,走了岔路,又未将婉月带上,一时没有找到回去的路,只能默默感叹命运的安排。
感叹完后,又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岔路的分叉口丢了根小树枝,选定了回程路线。
令人遗憾的是,命运教我彻底走错,只能蹲在原地思索,思索片刻,只能原路返回,或许能碰上慕容璟他们也未可知。
一路分花拂柳,柳暗花明,果然遇到熟人,然而却不是慕容璟他们。迎面来人将我挡住,拿一双杏眼打量我:“这模样生得果然狐媚,难怪才一解禁,就勾得世子同相爷两个人对你……”语气里带着挑衅。
这女子又转头朝后头叶莼道:“莼妹,不若今日好好教训她一番,教她不要对萧相爷肖想什么。”
叶莼嗤笑两声:“姐姐莫要说得这样堂皇,你还不是恨她抢了你的世子?”
那女子脸色尴尬,讪讪道:“不管如何,这丫头这样会勾引男人,就该给她点苦头尝尝,好让她知道厉害。”
萧师傅曾经教我,君子不以口舌之争为快。而十九王叔更加实际,只送我五字箴言,打不过就跑。同时也显见得我的拳脚功夫并不厉害,而今日她们各带了个侍女,虽然都是女子,一则人多,二则女子实乃世上最可怕的生物,还是四个。实在力不从心。
天色渐晚,身后头是泠泠的湖水声,面前叶莼笑道:“后头的湖可是深不见底,妹妹还是莫要再往后退了。”说话间却一直逼近我。
退无可退,终于只能退入湖里。可叹父王着萧飏教我许多,却没有教我如何凫水。当然我也不晓得什么都会的萧飏会不会偶尔也有不会的,例如凫水。
仲夏的湖水虽不刺骨,却还是教人浑身发冷。
没入湖水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岸上有个声音,似在发怒,却不能听清。
鼻间隐约有淡淡伽南香的味道,意识里觉得熟悉,嘴上不晓得被什么贴住,有些酥酥麻麻的,但我实在没有力气辨识这究竟是个什么,大约我是要死了吧。这样看来,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脚下一片虚浮,忽然一脚踩空,原来是脚抽筋了,痛得我一点儿动不得。然后好像听见婉月轻柔的声音:“公主,您怎么了。”
我想答她,但整个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婉月柔柔的声音又响起:“公主很难受么?”
不晓得为什么,鼻头一酸,泪水止不住淌下来。从前的噩梦重重袭上来。
我能清楚地看清自己的梦,同从前很不一样,淡忘了的阿娘的模样又慢慢拼凑起来。阿娘抚着我的发,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慢慢滑落到地上。我从未见过阿娘大声说话,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阿娘凄清的声音响起:“从前人家说帝王家里最是残酷,我却不信。可笑的是,那时我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嫁进宫来,却终究落得如此下场,是我对不起父亲,若是当日听信父亲的话,又何致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梦境几度轮转,初下的新雪将王宫变得更加冰冷,阿娘躺在床上,除了苍白的脸色,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好看到让我几乎以为阿娘其实只是睡着了。
我再也不能抱着阿娘软软的身子撒娇,也再也听不见阿娘温柔地唤我的名字,阿娘,阿苒再也不要找父王了,只要阿娘……只要阿娘回来,阿苒一定乖乖的,再也不惹阿娘生气了……
梦里有多痛,便知现实有多伤人。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月儿高高悬在空中,偶尔几声蛙鸣。不想现在这地府仿人间能仿得这样真,实在精妙。
我啧啧叹了两声,正准备好好瞧瞧地府是个什么模样,就听到自头顶传来一个男声:“你觉得这里有何处像地府?”
我努力抬眼看他,却教我吓一跳:“萧飏,你也死了?”说着又抬手去摸他的脸,才触到一半,听到一个吸气声,听着有些像婉月。尔后发现真的是婉月。
萧飏扬起嘴角:“你这脑子构造果然和别人不同。先把这碗药喝了。”递过一碗氤氲的汤药,神思瞬间清明。
我听到萧飏的声音:“现在晓得不是做梦了?”
我点头后又迅速摇头:“只要你不逼我喝药,我就醒了。”
萧飏态度强硬:“你觉得可能么?”
我闭上眼睛装睡,决意不理他,看他怎样逼我。
萧飏突然靠近,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声音低沉,有些醉人:“你不起来喝,我不介意亲自用嘴喂你。”
我惊得立即坐起来,不意头正好撞上萧飏的下巴,痛得教我忘记方才同萧飏这样亲密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