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露华洗出秋容净(中) ...
-
再过几日,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雨,秋意渐浓。
时值初秋,还未到百花落尽的萧条景象,反而偶有嫩黄叶片落转,颇有几分可爱。然而礼聘入宫的旨意还未下来,我心中终是有一丝不安,于是携了阿琼漫步西雨台,只当是消磨时光。
宫中御花园分作两处,东西各一。西处山水精致,花木玲珑;东处高地苍然大气、亭台古朴别致。如今的大齐宫殿多是前朝起建,本朝又经能工巧匠的修缮,愈至大气庄严。两处御花园在前朝各有别称,但本朝高祖对前朝奢靡之风不喜,于是改称。因其分东西两处,东称东林苑,西作西雨台。
东林苑地势高,皇城修建之初便是一片山林,工匠只做简单修饰,未曾大动,故而如今还是山石纵横、林木茂密。西雨台则仿江南楚地景致,假山园林,婉约精细。
未几多时,又是一场绵绵的秋雨,雨势不大,周遭却冷了下来。我一贯畏热,故而只着一浅朱色缎纱对襟襦裙,连披风也未带一件。阿琼护着我,延路疾走到浩月湖旁的愫华亭,方才停下。
愫华亭虽名为“亭”,但实际是阁楼大小,只是四处仍如一般亭子般透风。愫华亭虽大到不致溅到雨水,但临近浩月湖,本就是凉爽之地,一下起雨,愈加冷下来。
我和阿琼两个,身上都已湿了些许,冷风一吹,如坠冰窖一般。
阿琼焦急:“这样吹风,只怕婉仪要着凉的,不若婢子去附近宫中找几把伞来?”
我按住她的衣袖,摇头:“雨势又大了,离这儿最近的便是太后娘娘的端靖宫了。你这般模样哪能进得去?我瞧这雨来的急,去的大概也快,咱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阿琼知道自己浑身潮湿,定是进不了端靖宫大门的,只好无奈应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雨丝毫不见小。我只觉手脚冰凉麻木,再看一眼阿琼,她的情况更糟。原为了帮我挡雨,她身上湿透了大半,这般时间冷风一吹,她的面色苍白,牙齿都在打颤。
我心下一紧,宫人生病只能托些关系领药,看不得医妇大夫,阿琼若是病倒,为她医治便是难事。我不由暗自愧然,是我今日不想让内侍们跟着,如今连个接应之人都没有,又不知道这雨何时能停。
正在进退踌躇,我隐隐约约在雨帘中远远看到一些宫人之流,待他们微微走近,方看出竟是萧业的御驾。
萧业也是往愫华亭来,他着一厚锦大氅,阔步昂首,身后自有内侍为其撑伞。走得近些,我才看出还有一女子被他护在怀中,只是那女子垂着头,看不出是哪位宫嫔。雨帘中,他一抬头,似乎看见了我的处境,脚步一缓,继而疾步走来。
我自知样子失仪,只是避无可避,只得福身,口称:“妾拜见陛下。”
他放开怀中女子,亲手扶起我,语气隐有责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垂眸,神情颇有些委屈,口中却道:“是妾任性,未曾听宫人们的话。”
未得他再训斥,身旁那女子向我盈盈下拜道:“妾拜见婉仪姐姐。”
我细细一看,却见是个生面孔。仿佛知我所想,她乖巧一笑:“妾少使韩氏,想来婉仪姐姐未曾见过。”
我不由一笑,原来是这次采选入宫的韩少使,能让萧业揽在怀中,果然有几分伶俐。
“少使不必多礼,”我温声道,又看向萧业,促狭一笑,“恭喜陛下得了佳人。”
他低低一笑,伸手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我身上,道:“还有力气调笑朕,可见也没怎么冻着。”
大氅里带着他灼人的温度,我骤然一暖。
萧业身边的内侍柳恩近前请示,他跟随萧业多年,如我也不敢轻易开罪。原来是御前的人随身带了炭火,还有茶叶、姜、盐等物,正好可煮姜茶驱寒。
“咦?这宫婢是怎么了?”韩少使惊讶的看着我身后的阿琼。
阿琼的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韩少使一说,她连忙跪下请罪。萧业扫了一眼我和阿琼的样子,便知道事情原委,并未怪罪,反而赞道:“媮卿身边的人确实忠心。”又吩咐道,“柳恩,赏一碗姜茶给她。”
我代阿琼谢恩:“陛下仁慈。”
我不经意看韩少使一眼,她半垂着头,安顺仪然,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这新人却是聪慧。
姜汤不多时便煮好了,萧业自己不饮,只吩咐给我和韩少使各一碗,加额外赏给阿琼的一碗,还有大半剩下。
我微微一笑,道:“也难为了御前的人思虑这般周全。”
御前的人随身带着炭火,原是准备着煮茶用的,想来也没料到这样冷雨天却派上了用场。但我这样一说,便显得他们服侍愈加周到。
萧业点头,道:“既然媮婉仪这样说,你们便也各饮一碗罢。”
宫人们自然跪下谢恩。
我饮下姜茶,便不再觉得寒冷,更别论萧业的大氅还披在我身上。倒是萧业,不知为何沉默下来,便是我和韩少使两人说些什么,他也仅淡淡一笑了之。渐渐的,我也便不再说话,静看雨落湖中、暮霭沉沉,倒有几分“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的样子。
再等一等,忽而云销雨霁,韩少使声量轻柔,却是少女独有的清脆悦耳:“陛下、姐姐快瞧,雨这便停了呢。”
萧业神色怡然,瞧她一眼,又对我道:“虽饮了姜汤,回宫还是召一回御医。宫中又要热闹了,朕还想你身子康健的好。”
我知他所指,自然婉顺应下。
他忽而一笑,指着韩少使对我道:“少使年纪轻些,阿菡,你要多多教导她们才是。”
我不由一怔,先是因他当众唤我名字,再因他话中意思。
我心中思忖,面上已经笑应:“少使聪慧伶俐,想来另三位新人也是如此。”
萧业一笑:“少使确实怡人,朕心甚悦。”
我已经明白了他话中意思,见韩少使懵懂,微笑道:“妾看韩妹妹晋为宝林也不为过。”
萧业眼中透出满意神色:“依阿菡所言。”
韩宝林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谢恩。
我心中仿佛明悟,果然时也势也,韩宝林出身不过寻常,册封不过一月有余,已经由正八品少使晋为正七品宝林。只是福祸相依,谁又知这究竟于她何如?
回到祁云阁,碧芷早在等着了,见我和阿琼回来,惊喜道:“婉仪可算回来了,”又看我身上大氅,迟疑道,“婉仪这是……”
我安抚一笑:“是遇到陛下了。”
她方松了口气,又请示:“婉仪想必冻着了,婢子着人去请御医来看一看吧”
我点头:“陛下已经恩准了,便不必去琳妃娘娘那里请示了。你让康云顺道给阿琼去抓些去寒气的药,风寒也要防着,先抓些也好。”
内室已经供上了暖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重新梳洗了一番,精神已经又些疲倦,斜倚在塌旁,却是昏昏欲睡。
碧芷生怕我冻到,拿来了一个手炉给我捧着。她想了想,问我:“婉仪可要看一看陛下赐下的东西?”
我原是精神不济,听到这话却心中一凛,问道:“陛下赐了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
她忙道:“婉仪别急,御前的人是之前您出门后才来的……”
我蹙眉,打断她:“你记仔细了?我回来之前,内侍就来了?”
她点头:“那时还未下雨呢。”
碧芷得了我的示意,捧了萧业赐下的花梨木盒子过来,打开一看,具是新造的钗环首饰,虽不及荣美人的那支梅花簪精美,但也十分贵重。其中一只翡翠镯子色泽通透,只怕价值连城。
我皱眉,原以为愫华亭中他抬举韩宝林,将功劳与我,都是一时兴起。可这般一看,他之前就想好要赏赐我……
我先时晋位,或是因我父亲家族,又或因他指望我惮压安美人,绝非要让我盛宠如斯,惹太后出手。正是因此,上次晋位后,他未曾再召幸我。怎么会如今赐我这般贵重东西……
我细细思索一番,仍无所获。
碧芷性子简单,她虽忠心,这些事情我也不太说给她听。反而是阿琼,她是掖庭配给我的宫女,三年过来,别的宫人来来往往走了许多,只有她还留在身边,自然也是极为信任的。
阿琼进得内室,我方唤她过来与我一起取暖。
她跪坐在我一旁,面色好了许多,轻轻抿唇一笑:“婉仪,婢子饮了姜汤,不会生病的,您莫要担心。”
“只是还要谨慎才好。”我神色温和,又道,“说起来,韩宝林确实伶俐。”
她微微沉思:“可婢子瞧着,陛下也并未特别看重韩宝林。陛下给您披上大氅时,韩宝林都在发抖。”
“这样的时候,陛下晋封妃嫔恐怕皆有深意。”我微微一叹,“韩宝林这时晋封,谁又知是喜是忧?”
我不再说韩宝林的事,只问阿琼:“你可知道今日陛下赐下东西了?”
阿琼点头:“婢子听碧芷说过了。”
“我在想……是不是云德仪。”我这才说出心中所想,神色到底有淡淡不悦。
“云德仪?”阿琼愣住,试探道,“怎么婉仪竟是有所顾虑么?”
我蹙眉,语气淡淡却仿佛惊雷:“不知是否是我多想,总觉得陛下这时赐祁云阁重赏,是在不满我先时给云德仪回礼,让阖宫对云德仪注目。”
阿琼不敢置信,但她生性谨慎,细细想过,方对我道:“云德仪一向在宫中不显,陛下若是真心宠爱,或许为防端靖宫,不能坏了规矩。可也不必这般谨慎。”
“又或是,另有他人要防备呢?”这句话脱口而出,笃定的让我心中一颤。不等阿琼反应,我心中已经生乱。
会不会是萧业真的爱重云德仪,害怕我或者别宫嫔妃戕害于她?
我仔细回想入宫后的种种。
采选者不论,与我一同礼聘入宫者不过四人。我与荣美人是从前相熟的,又居于一宫,自然来往密切。另外两人,妍容华和云德仪都并非世家出身,荣美人对她们极为不喜,我大多迁就荣美人,自然与那两人不熟。
初入宫时,宫中最受宠的还是静容华,我们这四人虽比他人强些,但也仅是十几天才被萧业召幸一次罢了。直到静容华生产后,萧业才不知为何对她冷落下来,转而对妍容华多了宠爱。
但妍容华性子并不好,初时萧业或许还能容忍,但妍容华有孕后脾性更差,对萧业竟也不假辞色、呼来喝去,终于惹怒了萧业。不仅未曾晋封主位,萧业至今也没有再召幸过她。
至于我和荣美人,不管品貌如何,父兄叔伯皆为肱骨之臣,萧业自然不能冷落。故而最初虽很少侍寝,白日却时常伴驾。
只有云德仪,在我印象中,她能居于从五品德仪之位全是因她有孕罢了。她温若如水,文采斐然,但也最为平淡。
却不想我一时兴起的试探拉拢,却牵涉出了这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