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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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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桐文昏睡了三日,醒转来时,尚未侵晨。他睁开眼的时候,窗台的烛火长明,像是疲惫人的眼,启闭之间,慵懒如萤。灯火总是信使,在黑暗中揭示着人们的秘密。江枫渔火对愁眠,是寂寞人的羁愁;孤灯照壁背窗纱,是绝色人的闲愁;孤灯照著人无寐,是相思人的离愁。江畔的灯,明了几世,照了几年,引来了多少的游子过客、雅士骚人,又杀死了多少时间,填满了几处空虚,桐文不知晓。当他睁开眼,看着那盏长明的灯,只觉是此岸彼岸的引者,引着他的灵魂渡江而来。他的梦里,早已游过塞北岭南,见证过人间悲欢离合。佛教将万物称为有情,桐文深知世间一切皆是无情,他深知香车宝马东风路,美人如玉,一颦一笑都是满城烟草;他亦深知这血筑的长城,埋死了多少枯骨,塞北的风因着这些孤魂,增添了多少寒意。桐文不是恃才济世之人,因为他深知万物皆为无情,无情者不惮寂寞,只愁情事。窗外响起水声,像是有人撑橹而来;继而,有竹篙轻轻叩响阑干的声音。桐文坐起来,仍旧感到一阵眩晕。许是经久不下地的缘故,桐文觉得踩在木板上像是履水一般,使不上劲儿来。好容易挪到了窗边,桐文探出头,却见一个人影窜上来。桐文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却并未感到丝毫惧惮。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人影顺着木廊轻轻走来,像水面上飘过一叶孤舟。
你醒了。桐文抬头看着那人的脸,在微弱灯光下只见得脸廓而已。可是他已识得那声,遂应道。刚醒。那人正欲从窗户处钻将进来,桐文转过身道。我开门去罢。说罢,桐文便向门边挪去。尚未启开,那人已钻入房内,却一手扶过桐文。汝且将息着。桐文躺在床上,那人移过灯,立在床头。桐文却才看清他的脸。几日未见,倒见他一脸倦容。桐文强笑道:汝饮几日,何疲于此。那人坐下,厉热的双眼因疲倦反而显得柔和,但桐文依旧躲开,垂下眼,微光在他的眼下勾出一道影边。那人许久没有说话。桐文闭上眼,他知道已经快是清晨,露水将在此时沉降。镇子里飞翔了一夜的人们的心,也将随着这露水沉积下来,湿漉漉的,带着草木的味道。桐文忽的感到身旁一沉,转头看去,却发现那人已躺下来,闭着眼。他能感到那人鼻翼微动,在微光中均匀地呼吸。吾生于冬月,出生时天地奇寒,满山的大雪和白狐死去。桐文听着那人就这样开始谈起,语气平淡而冷冽。满山的阴灵游荡,像风声、像军队,梅花被冻住,无数的人死去,掩埋在大雪下。吾母谓吾必早死,遂弃吾于北山之阳。朔风凝于山北,倒救吾一命。汝大祖母吾祖母拾余于山脚,羹汤以相活。后匈奴南下,南北相敌十年有余,死伤无数。吾乡人亦死过半。桐文静静看着那人的脸,看见他的眼在那一霎变得锐利,像剜穿城墙的利箭,疾速而去。他看到一朵朵血红的花在漫天白雪中盛开,看到人和白狐相继倒下,彼此的性命相连,而梅花不开,树干通体幽香。他看见那人立于大雪中,握一把长刀,背一柄利弩,眼神冰凉,战马在地面长嘶,流出的血染红了半座江山。桐文忽然想起身拉起那人,将他拖到流水前,他想让他知道,南地之秋,寂寥已是磨人,巴水软靡,美人如月;他想用楚江汉水,洗去他一身冷厉,看月下风华,碧纱漫卷,饮龙潭之水,焙茗阁轩。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人的脸,却终究生生停下,徒余一片零落。
天色渐亮,雨已停住,却未放晴。桐文睁开眼,那人已经离去,身旁了无痕迹。桐文坐起身,较昨晚已轻松了不少。他走到窗边,窗下水痕犹在,只是那人已踏着朝露离去,消失在一片晨光雾霭中。那人是一个隐者,出现逝去总是猝不及防。桐文轻叹一声,缓缓爬上楼去。药罐里煎着药,浓浓的药香在房梁之前窜逸。桐文未见着祖母,却听见阁楼上有些响动。或许是祖父。桐文这样想着,走出了临街的衢门。雨歇住,青石的路面仍旧一片粘湿。桐文看见低低的天空压着青瓦滚将下来,江面的水汽和雾汽连成一片,岸边裸露的圆石布满青苔。桐文忆起年幼时曾在那青石上独坐,将脚伸入流水中,细细嫩嫩,像是感受到流沙的抚摸。天空中的青鸟也是这样感觉到风的存在,桐文这样想。街道两旁商铺已经移开了木门,准备着新的经营。桐文向南边慢慢走着。他记得再向南去,是一颗巨大的榆树,不知其年岁,而榆树之大,已是数人合抱不来。桐文想,上古之大椿者,以一万六千年为一春秋,更不知其围几何。怕是无边无涯,其绿叶,恐是所目穷极。鹏鸟该是在那样的树上歇息吧。经过那棵榆树,再向南,便是数十步石阶列到水边,篷船泊于此,有的去往荷塘,有的去往更南的地方,可是没有一条北上。桐文轻想,没有一条北上。我和他隔江相望,却无人肯为引渡。我看见他目光厉寒,如残荷立于水中,如雷峰屹于薄暮。桐文向着南边走去,在阶顶长望流水向南。石阶上青苔斑斑,有被雨打落的花瓣枯叶镶嵌其中。“弱絮黏红豆,名花委青苔。”桐文记得这首喝火令。他亦记得这首调子最后几句“记得盟时,笑指鬓边钗。记得鬓边钗上,双凤不分开。”桐文不禁对着那水笑痴,轻轻哼着“君赠我以凤头鞋,我启君以秋水镜”。这首小调,桐文曾听过,现在依然听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掠过江面,像撑篙人的呓语,是歌妓的狂呼。
桐文站在榆树下,静静看着街上人渐密,肩挑背抬,各自经营着各自的生计。天下之人,利来利往。桐文想,这未免伐得太厉害些。走下去,人人皆有可憎,人人皆有可慕。不过都为活而活,等到看清了生之本,便也到了人之限。桐文看着那些熟悉的人,他们都是在镇子上生息了几代的人,像是镇子上的树和石头,他们成了着镇子的一部分。当他们的脚踏在石板上,彼此皆感觉到疼痛。有一天他们离开地面,镇子便轻一点。等到所有人离开地面,镇子便随着水流飘走,像时间里的渣滓。街角的糕饼店腾腾冒出热气,桐文闻到那浸在空气中的甜香,像桐花刚开的味道。他静静走过去,有嘴馋的孩子在糕店前粘住了脚,眼睛直勾勾盯着刚出炉的枣泥馅白糕。桐文买了俩递给那孩子,笑看那孩子捧着白糕迅速跑开,转眼消失在街角。卖糕的二婶却又递过两块糕饼,笑对桐文道。桐文,汝病可松好了。快也尝尝婶儿的糕,病后口淡,婶儿的糕提口。桐文忙接过笑道,今儿起来松快得多,大好了。又咬了一口糕,婶儿的糕还是那样甜。那婶儿笑道,汝祖父常济接镇子上的人,吾知他是有德之人,也佑汝病早早痊愈。桐文嚼着饼,细细地笑。那婶儿看着桐文,忽而凝神说道,镇子上又来了一批北商,有些儿颇面生,听闻内中有一人是汝之表兄,可有此事。桐文笑着点了点头,他叫士舲。汝之大祖母可如何了。桐文轻应道,立秋前刚去了。那婶儿忙合十叹道,阿弥陀佛,竟到底未再见过。汝大母出阁时,吾尚年幼,却也知其远嫁甚苦。接亲那天,镇子上的人都去渡头相送,竟见那迎亲的船只遥遥有十来艘。汝大父亦是北商,声势颇大。奈何汝大母一步一泪流,十步一回首。这毕竟是山穷水远哪。那婶儿说到此,眼圈儿早已红了半日,底下也说不出半句来。桐文亦颇有些感伤,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却只得转过身,手内握着糕饼,向家行来。他又想起昨夜那人对他讲的一切。吾乡人遂南迁,吾祖父遂死于此流变中,吾携祖母流至晋北,方安定下来。至今方两三年间事。祖母于今年逝去,吾遂南下,一则遂老人家意愿。桐文静静侧身看着那人,体味他话语中的冰凉,像三山清水,老死黄泉。他眼前浮现出那些流年残卷,他看见人们流浪,像北燕南迁,老人和孩子在旅途中死去,像倒在雪地中的白狐。他感受到生命划过手指像流水穿过人的缝隙,匆匆,匆匆。桐文伸出手,握住那人的胳臂。那人转过头,眼睛定在桐文的脸上。这一次桐文没有避开,他直视他眼中的厉热,像血凝成的痂,厚重黯沉,却尖厉可怖。桐文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他仿佛看到北冥之狼,厮杀猎啃,眼中的厉热恰如那人一样。南有江水兮,日夜无住;江畔有美人兮,举世无双。桐文张开嘴,呀呀哼着这首调,他听到那人鼻息均匀,侧头瞥去,已见他眼阖口闭,沉睡过去。他遂起身,替那人掩好被角。立秋之后,天色一凉。桐文凝视着窗外,一团漆黑,再无半点星火。我有青簪兮,遥寄美人;伶俜芷芬兮,葺汝椒房。桐文吟着这古调,看烛火阑珊,想洛阳城外花如雪,有美人,忽现杨阴处。
桐文进了衢门,药已煎出,放在木桌上。祖母坐在窗边,缝补旧衣;看见桐文进来,竟唬了一番,立站起来。一大早竟以为汝仍在床榻,不思已醒来。可觉如何。桐文笑道,已无甚大碍,立得行得。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哪里就有甚么。小病最是轻放不得。祖母一面道一面转身盛粥。先喝碗粥替补替补,病了这么些天,竟粒米未进,瞧着这脸上的肉都瘦干了。桐文接过粥,便就着碗喝了几口。喝了粥,再吃服药,竟一气儿将病根儿都祛了才是。桐文应了一声,坐在窗前只顾看着窗外雾气流淌,他顺着这河流延伸,直透到北边的莲塘里。立秋过后,荷叶也都败了吧。祖母应道,还未败全,单单的还有几片泛着青,下雨时看着还好。吾思往莲塘里看看。祖母道,汝病未愈,劳动不得。令士舲伴汝一行罢。桐文听见,却未应声。吾见他素日皆来,汝病期间,更是陪伴无暇,汝当好生感谢于他才是。桐文没有应声,只是俯身趴在窗沿上,看迷蒙山水。等到秋意渐浓时,这雾气会越发浓烈,那时候,就连远山那眉黛似的一撇都消失不见,那便是山色有无中了罢。桐文静静地想。祖母的菱花镜便立在一旁的木几上,桐文倚着雕花的窗向那镜子瞧,室内光线暗淡,他只看见他的眉眼朦胧,如雾色一般迷离。桐文思着“我与秋花谁悲多”,仿佛看见自古至今的女子们在那镜中艳红的唇,清澈的瞳,但总有一人,如他般消隐在山色中。
小舟系在楼下的石柱上,镇子上的人家总是这样的格局。青石的柱子立在水中,向上凌起几层小小的木楼,木楼上的漆斑驳脱落,是岁月脸上的藓,又像碎在水中的花。木制的小镇,青瓦的房檐,浮在水上,雾气蒸腾。向南行船去,有更大的镇落,那里是白色的墙,青色的瓦,巷角与巷角开满长情的花。北来的行商便是在那样的城边停泊,带来商品和情事。那人已有几天未出现了。桐文刻意在镇子里的每一家酒馆经过,都没有看到那人凭窗饮酒,一杯一杯倾泻而下。许是他已经离去罢。桐文这样想。许是他已经回到北漠,北漠的严寒已将他的心刻蚀,只有江河般的酒和热烈的女人才能填满那比天地还辽阔的空虚。桐文解开了绳子,摇动双桨,逆流行去。水流缓慢,却滑行得吃力,桐文的额角浸出一层细汗,眼梢飞起一片绯红。他要去往那莲塘处,莲塘在镇子的上游,年复一年地开放衰败。桐文吃力地溯流而去,两旁的水草深绿,编织着一串串梦。在经过渡头的时候,他却猛然发现木桥上躺着一人,身旁散落几只酒瓶。桐文撑舟靠过去,用桨捅捅那人的脚,看见他慵懒地坐起来。可曾见一人经过。那人仰天一笑,抓起身旁散落的酒瓶将残液倾入口中,继而答道。所问何人。桐文转头望向远山,轻笑道,北有大漠兮,日夜无息;漠北有儿男兮,驰骋沙场。我有金鞍兮,赠与吾士;弯弓明月兮,射其雕狼。那人立起,笑道,雕狼易射,却只是岁月难捱。桐文看着他,四目交接中,他看见他眼中的厉热,如黄沙般漫卷狂疏。士舲,载我之舟,载吾向北。那人答道,向北何往。桐文撑舟向前去,悠悠应道。汝且来,身后事,再费思量。那人将手中酒瓶掷到水中,跳上舟去。桐文只觉得船身摇晃,在水中荡荡悠悠,像一只酒瓶在岁月中沉浮。他看见那人凝视着远方群峰,似是穿去万里,早已消逝在一片黄沙中。
桐文坐在临水的木廊上,双腿穿过阑干的缝隙,凌在水面。已是中秋,眼中映一眸秋月。桐文不禁悄思“双眸剪秋水”的句子,眼中正看着在月下缓缓流过的江。镇子里的这条瘦江,是从一里外流将进来的。从这儿撑小船出去,经过码头,穿过头顶的那跃独孔桥,可以进入外河道。顺流,便下广陵,逆流,便上蓉城。两厢俱是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桐文常坐在那块石上,看河流中往来船只,载动四方物事相思。桐文想,这处镇子不过是顺流飘来的浮华,或是佳人情郎,或是红粉绿裳,堆叠于此,成就一镇青雨迷蒙,残喘百年。那往来的人情世故,或悲或喜,在江流中沉淀千年,已是无休无止。桐文坐在石上,像东极望,他听闻过那里轶事风流,早知一川气派奢华,是千舰万艘亦载不去的红尘浮世。在梦中,他似乎常闻那里的仙乐飘飘,美人轻启朱唇像推开一扇精致的朱门;他似乎见到那里的王孙公子,环珮轻鸣如桂香陌上莺啼燕语。他知道流年似水,但他亦深知那沿江风华,如渭流涨腻,是岁月弃人。忽而被一阵响动打断沉思,他低头向下看去,却见那人撑一只小舟,便立在他的脚下。今晚好月色。桐文笑对他道。那人却不言,只是看着桐文。桐文渐渐凝住笑,两方竟是一片冷寂。那人终开了口。今日是来告别。桐文愣住,他早知如此。天气渐寒,能到中秋已是幸极,再捱下去只恐河上了冰,那时商船便再出不去了。那人忽然用桨碰碰桐文的脚,桐文贪婪仲秋的夜凉,故赤脚坐在木廊上。他遂抬头,笑向那人道,几日后启程。过了中秋,既望。桐文低下头,那不就是明日。那人亦不言语。只听得水流缓动,却不知天河是否如此,也带得离合悲欢。忽而,桐文仰头笑道。共饮一席否,吾送汝一程。说罢,桐文站起走进屋内。等他拿酒出来,那人已窜上木廊,小舟系在廊下石柱上。桐文坐在原地,向青瓷的杯里斟了一缕酒,吟道。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吟罢却举起那杯酒一口灌下,词不应景,吾自罚一杯。言罢,却又斟一杯道。君听这句如何。今宵醉杀横塘月,酒似金波天际流。但即刻却摇摇头自道,差矣差矣,更是不知情了。吾再罚一杯。说罢,桐文举杯饮尽,却又笑道,吾有了。此首必是妙极。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念罢一句,饮酒一杯。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续杯沉湎,桐文却如吞水一般。那人慌得按住桐文的手,手中的酒杯遂落下,在木廊上弹起,掉进廊下流水中。桐文索性纵情笑道,士舲,那日饮酒,未曾尽兴,今日一醉,算吾赔情。说罢,却仰头将整壶酒灌将进去。那人扬手将桐文手中酒瓶打落,便闻得木廊上一层酒香。桐文。那人握住桐文的手,低低唤道。却只就一声,桐文便滴下泪来,他看见明月在流水中撕碎,像煞了红楼上闪烁的灯火。挣开那人,他强站起来,笑道,待吾为汝唱一曲吧。吾自小之时,也习得好小曲儿。便自顾哼唱起来。红楼别夜兮,惆怅吾心。思君一去兮,不顾相返。对月长泣兮,将君低唤。明月无言兮,江水低转。泪眼朦胧中,桐文似看见他乘风而去,颀长的背影隐没在烟水迷离中。他伸出手,向着那背影探去,便只一瞬,他感到一阵轰响,像梦击碎在菱花镜上的声音,惨淡可怖,再无故人来。他陷入黑暗中,柔软的黑暗包裹着他,进入他的鼻息与指间,他捧着一朵坚硬的花。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虽不应景,却是知情。桐文这样想,便任自隐没在那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