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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四
      江水汤汤去矣,裹挟着金沙与无数闺梦。时时可见张着桅杆的商船在江中掠过,川商在广陵和蓉城之间来往,交换茶叶和丝绸。白江如练,两头皆是数不清的烟雨蒙蒙、迷离秋色,遂模糊了归来和离别。桐文坐在石上,他的脚下是两江交汇的码头,码头边是上缴贡粮的瓦房。与镇子里的木质结构不同,粮站的房舍是一色的白墙青瓦,伏在江边,坚稳可靠。祖母说过,粮站自很久以前就已修建,历经数朝,每代只稍加修葺便坚固如初。朝代的颠覆只是名头上的替换,镇子里的屋舍仍旧年复一年斑驳,镇口的石桥依旧低头凝视流水匆匆,镇子里的人,代代相传,湮没在相似的历史中。桐文想,每个人不过是历史长链上的单体,血脉与血脉相聚,每一段都同样感知到春夏和秋冬、生离和死别,而伟大的人是历史的坐标,通过他,人们感知到历史的一个轮回。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确是如此。桐文看着江中波浪翻涌,已是秋暮,天气一天凉比一天。那人已去一月有余。桐文日日过来,坐在石上,向东极望,只见孤帆远影,长江空流。他知晓,此一去,定是轻易无法相见。想北漠孤寒,冰刀烈刃,已是恐极。桐文呆怔地凝视着流水,从这南去,到江水对面,是更大的镇落。桐文在小时去过一次,那是跟从祖父前去收采药材。他亲见过那里的繁华,看见满楼红袖,如落花在风中舞动。在那里,时间流逝难以觉知,流光溢彩中,他只看见一张张如花容颜,在街角与墙阁中盛开。桐文在那里识得一个人,习得几句小曲儿,品鉴风花雪月,也洞开了绮窗朱户。然而那些人事在渡江而来时已被沉入水中,江岸的世界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桐文曾在祖父收藏的古书上读过,“江水有兽,蛇尾鱼首,其名无考。其通人语,知人事,食人梦。通气为蜃,设繁华障。船只若近,皆为所惑。为食梦者,不忆去时事也。”桐文曾惊诧是否遇此兽,梦为所食,而所见不过一段蜃华。此刻他掠去,却见迷蒙处一片氤氲,耳畔似传来歌声,借着雨丝飘来,隐隐约约,如梦似幻。纵芭蕉、不雨也飕飕。他欲知,江水割去,彼此之间是否仍旧为一时所固,两畔绿玉是否皆点滴续雨,两楼相对是否皆惧明月,两人彷徨是否皆心上生愁。桐文坐下的地方,是名望郎台,亦曾听祖母讲起。是前朝旧事。有一柳姓女子,不知名姓,人称柳四娘,与北商私结情谊,互赠相思。行商北归,四娘遂于江畔日日张望,未及商人归来,便殒命黄泉。精魂化成一柳,至今于此伫立守候。那株垂柳便在桐文身侧,南地的柳,到得秋日,依旧苍苍,倒成全了夜夜相思之意。那北商可曾归来。桐文忆得那时曾这般问及祖母。祖母含笑道。无有人知。便是归来,已是阴阳相隔,空空念念,便作何益。桐文记得一句诗,是“故人明月黄沙中”,便是再不相见,闭上眼便满眼风沙,也似亲见了那人那般凛冽。
      桐文醒过来时,窗外又已开始飘雨。细细的雨丝绕过阑干,在木廊上绣上蜀绣里的山水。正是千念集暮节,桐文从床上坐起,点亮了灯。孤灯渐浓,照得桌旁展开的书卷一阵瑟缩。桐文曾在稗钞上见得一个联子,“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竟应景的很。忽闻得楼上一阵响动,桐文知是祖父往药铺里去了。天色尚早,但远客或乘船或步行已是等了些时候,祖父从来去得很早,不愿让人多等。祖母却是更早地熬了粥,蒸了饼,在灯下雾汽中静待祖父出门。桐文心知,几十年的时光,彼此熟悉的感觉已刻骨铭心,岁月是绣花叠重的布匹,布满灰尘,繁华归于沉寂。双双金鹧鸪,也终将沉入流水,倒不如青苔经得起磨蚀。桐文坐到窗前,窗外已有几处渔火挑亮,不知是归人还是早客。木楼旁有一棵梧桐,已是长得十分硕大。细时有许多孩子窜上树中,在头顶细细呼喊桐文。桐文听见,必是迎出去,他虽不大合群,却也一同跟随着在莲塘中穿梭,在江水中潜游。只是时光已将他们带走,他们离开了镇子,悄然隐没在流年中,偶有一人回故,却已不复旧时无隙,常令桐文唏嘘不已。他已经长大,入冬便是十六。祖父是记得这日子的,常在那天早晨递给他一本旧书,祖父的书,总有一天会完完整整传给桐文。他接过,遂依旧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与祖父不同,镇子里还有一人也记得桐文生辰。是槐生。桐文轻想,遂又低低唤了一声,槐生。
      槐生长桐文两岁,其父亦为流商,常携给他一些稀奇玩意儿或吃食儿。槐生总是悄过来,窜上木廊,带来那些玩意儿吃食儿偷放在桐文窗上。桐文知晓是他,却只是不理,平白便将东西撂到水里,玩意儿尚可捡起,只是可怜那些糕点,一瞬儿便被吞没在流水中。桐文细时颇有些傲气,一双冷眼盯人,故常和镇里其他孩子闹嫌隙。先和槐生亦如此,却只他不恼,桐文便也作罢。后来镇里其他孩子渐续离开,桐文便只冷冷的,可幸还有槐生相伴,两相顽笑,倒也不觉寂寞。桐文十二那年,槐生离去,跟他父亲去蓉城学习经商之道。分别那日,桐文看着他的船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雾色中,只觉身旁无人,孤寂起来。桐文记得槐生一句待我来,不觉已近四年矣。只是年幼,当时惘然,如今思来,竟待他情薄。桐文静想。远方暮色阑珊,竟是快天明了。桐文遂上楼去,木梯喑哑,像是在细数桐文的脚步,细数经过的年月。祖母掸去布匹上的灰,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看见桐文上来,笑道。锅里的粥还热着,自盛一碗罢。桐文应声过去,坐在窗前,用瓷勺搅动着碗内的粥。粥里加了百合,泛着一丝苦香。场里来了一名讲法的游僧,年纪轻轻,却听闻是蓉城下来的有修德之人,讲《金刚》。昨夜赶着搭好了佛坛,今晨大家都去了,不时就要开讲的。桐文听见祖母在门外念叨,故应了一声。祖母可去。祖母遂进来,放下掸子,去的。吾闻老来信僧佛,别的不趁,只求些平安甚的,也算功德。桐文轻笑,却只暗想。生死无理,哪尊佛管得到人心呢。
      街外冷清,想是都去场里听佛去了。桐文懒倚在窗前,背后是一川秋水,面对着无人的店铺,冷冷清清。遂自斟了一杯茶,细细饮着。祖父的蓑衣靠在墙上,桐文平日出门常撑的细白纸伞因伞架有些松散,前两日被祖母送到街尾的伞铺修理,仍未取来。桐文盯着那顶竹编的蓑帽,心内恍然一动。便就立起来,拿过向门外走去。街上的人少,又赶上下雨讲法,真就是万人空巷了。桐文从巷角的黑漆木门出来,扣好锁,便信步向街尾走去。他知道,街首人多,遂往冷清处来。青石的路面在微雨中堆叠流动,秋雨入青苔。他又往码头去。日日如此,竟是成了习惯,但桐文却已不是单单等那一人。眼看流水去,桐文能觉着自己尚活着。他坐在石上时,思索着每一艘船带来的故事,思索着船上相思人,有几个断了心肠。他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自己。码头所在的交汇处江面很宽,水流较缓,桐文总是看着那些船只或停留、或不返,日夜不息。船只停留时,他打量从船上下来的各色人,有人欢喜有人愁。他冷眼旁观别人的悲欢离合,遗世独立,清冷得可怕。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架石拱桥,独孔,白色。上桥十二步台阶,下桥十二步台阶。桥上有阑干,阑干三十六孔。桥头一株梨花,春暮时最是分明。桐文便走上那道桥,头戴笠帽,站在桥上对着江水拥来的方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桐文笑道。转而回头看向流水逝去的方向,却看见一畔木楼、一畔绿苔,一道流水,两处繁华,最是明白。世事无如清水明白,亦无如清水迷蒙。这座被时光抛弃的城,人生轮回于此,像绸缎上的绣花往复,吾点燃一盏青灯,清燃浊烧,将容颜烤为灰烬。而吾故人何在,吾如约老去,早忘汝名姓。
      那僧身着素色僧袍,在街角缓行,秋雨溶溶,他像一串泡沫似的花,冷冷清清。手中的木杖昏暗沉重,每一次触地都铿锵有力。他带着竹帽,素色袍裾在雨中粘连,像是生联在青石上的根。桐文坐在酒馆,凭窗瞧见他打酒幌下经过,竟稀罕走进了酒馆中。桐文心内讽道,好个有修德之人。却只不言语,看他向自己走来。摘下竹帽,桐文却见那张容颜,仿佛被抛进时光的漩涡,他看见季节的凋落回旋。他起身,惊诧无言,却只是紧紧盯着那僧的眼,他看见那眼中的柔情如莲花般开落,花瓣委于河面寂静无声。桐文记起船消失于山色中如七彩琉璃消融于阳光,隐隐无声,带着一串人和他们的身后之事。他忘记了他对自己的那句待吾归来,亦忘记了他常伴如水的命迹。此刻看见,桐文只觉恍若隔世,他成了锦缎上的一枝花,陷入循环往复的人生。槐生。他惊异地看着那僧,伸出手去,试探地捏住僧袍。施主。那僧却不经意地移开,走到窗边。贫僧乃空觉,槐生,已是贫僧前世事也。眼神却早已顺着那雨飘去远方,桐文忽而想起“水是眼波横”,水眼早已是一体。他坐下来,桌上还有未饮尽的残酒,已是冰凉,桐文却捧起,一口饮尽。空觉,槐生。已是无甚关系。已是无甚关系。桐文对着那酒杯轻笑,不觉便滴下泪来。却只一滴,如天边烟霞,断人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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