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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福利院 ...

  •   星期一,小白五点爬起床。她把苗条的自己塞进牛仔裤和一件超大号卫衣里。衣服袖子太长,卷了四圈才到手肘上。这是小白不多的休闲装之一,跟其他几件一样,都是捡别人不要的。
      小白很少给自己买衣服,她今年最奢侈的时尚购物,是脚上这双新鞋,36码,紫黑相间的一双名牌运动鞋。她的脚纤细,捡别人的鞋子,总是不合脚。这双鞋很轻,鞋底有气垫,鞋型完美地贴合小白的脚。穿上它走起路来,让小白想起自己帮一个家境富裕的小男孩做家教时,赤着脚踩在人家的名贵地毯上的感觉,那么舒服。
      她把头发束成马尾,给自己背上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一个40升的大背包,左手提一大捆书,右手拎一大袋子玩具,看上去它们简直比小白还要重了。可小白还是腰杆挺得笔直,健步如飞地追公交车去了。
      早起有个好处,即便是在工作日,公交车也不会挤。福利院位于房山,要换两趟公交车,一个多小时路程,她还能赶得上跟大家一起吃早饭。
      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小白找了个角落坐下,掏出她的小账本。不了解小白的人,很容易把她当成吝啬鬼——能不花钱就不花钱,必须花钱的时候,几毛钱都要计较着花;在凡是她能影响的地方,都摆上一个旧衣旧物捐赠箱。其实,这个小账本才是小白的秘密——她和芳姨的收入、债务都在上面。截至上个月,她们的外债,还有八万。
      小白在古董店的底薪是三千块,今年生意不好,几乎没拿到提成奖金。好在毕业证很快拿到,小白可以再找一份工作。跟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想做文员,那样赚钱太少了,她的目标是做业务。风吹日晒、东奔西走她都不怕,她要早点还完债,让芳姨过得舒服点。
      芳姨目前这家的月嫂工作还没结束,但是下面两家就早已经预约好了。猴年宝宝多,北京的月嫂价格狂涨到一万八千块一个月。别看赚的多,月嫂是个真正的辛苦活,遇上身体不好的产妇和爱哭闹的宝宝,几乎没有觉睡,连续一个月下来累得筋疲力尽。每周跟小白通电话,芳姨却从不说自己的辛苦,只反复叮嘱小白: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要穿的好一点,千万别亏着自己。想到这,小白低头看看脚上的鞋,心里暖暖的。
      下了公交车,小白看向站台边上的大槐树,果然小三和聪聪已经照例等在树下。小三见到小白,把轮椅摇得飞快地过来,接过小白的大包小裹,放在腿上和轮椅下的筐里。聪聪也拎过一个包,紧紧拉住小白。
      小三已经长成一个帅气的青年,笑嘻嘻的样子却跟十几年前没什么两样,他一开口就埋怨小白:“又拎这么重的东西!你瞧你瘦得快赶上非洲难民了,还总把自己当成大力士使!”
      “哈哈!你说话刻薄的样子,真有点像我们的大主顾彭少呢!”小白一边回小三,一边看向聪聪,她使劲地握了握聪聪的手,聪聪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很放松,小白仿佛能看到他眼里淡淡的笑。
      “嘿!小白,你终于舍得给自己买双新鞋了!”小三看到小白的鞋子,眼睛欢喜得亮了。
      提到这双鞋,小白有点不好意思:“跟你们俩说实话吧,这双鞋我惦记了大半年了!第一次见到它,我就像突然着了魔一样,然后一看价格,你们猜猜有多贵?居然要799块!抢钱啊!我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扭头就走,一眼不敢多看。
      后来有次路过,看到商场大促,我又溜进去看了一眼,各种打折下来500多。我还是咽了咽口水,扭头就走。并且下决心再也不去看了。
      再后来,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购物节到了。我又路过那商场,这时我的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进去看看吧,看看吧,真的便宜了。我就鬼使神差地又走了进去。专柜的导购逼着我试试,我想,试试就试试吧,又不花钱。一穿在脚上,我都要哭了,这是我这辈子穿过的最舒服的鞋啊!
      然后导购说——你们猜怎么着?她说这双鞋可以叠加商场大促、品牌大促、样品清仓和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多优惠,最后的最后,只要199块。那天我身上刚好有两百块,交完最后一期学费刚好剩下两百块!我一咬牙,这是天意啊!就真的掏钱买了它了!”
      小白一边说,小三一边笑嘻嘻地看她的新鞋子。听到最后,他抬起头,眼睛点湿:“小白,你不要这么节省了,你得给自己买点好东西!你知道吗?你又年轻又好看。你看看,走在大街上,多少男人都回头看你。你明明可以打扮得跟超模似的,却总穿这些连胖大婶都不愿意要的衣服。以后不许你把钱花在我们身上了,你必须要好好地认真地打扮自己。你可要知道,你代表了我们希望福利院走出去的姑娘的最高水平呢!”
      “快别瞎掰了!我哪有在你们身上花钱啊,这些东西都是别人捐的,我就是整理整理洗干净而已。我和芳姨赚的钱都在还债,你不知道高利贷有多可怕,如果不早点还完,利息就能把人压死了。另外,我凭什么代表希望福利院的最高水平啊?最高水平的,应该是若冰啊!”小白说到这里自觉失言,赶紧打岔去问聪聪最近在看哪本书。
      这边,小三低声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十多年了,若冰应该过得很好吧。”
      十几年了,福利院还是老样子。去年新粉刷了围墙,小白小三他们幼时在墙上刻出的画作,也顺便填掉了。白墙刷完,古旧的大铁门显得更老了,脸上布满裂纹,但它还是很坚定,仿佛打定主意用生命坚守自己的岗位。院里的老海棠树,每年都结果,却再也没有人爬上去过。小三发明了一个新工具,把剪刀架在十来米的杆子上,下面还配着一个网兜,一边剪切树枝,一边顺便兜住海棠果。院里有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是办公室、餐厅和厨房,二楼是活动室、卫生间和孩子们的寝室。小楼的外墙上,此刻正有新发芽的爬山虎,顺着往年的腾蔓努力往上爬。每年,它们都能爬到孩子们寝室的窗口。
      福利院是小白的港湾。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小白一回到福利院就能立即恢复满血。她跟老院长、孩子们和小三聪聪一起吃完早饭,又帮忙洗碗。然后再把“礼物”,也就是她大包小裹收来的旧物分给孩子们。
      “礼物”代表着爱,能满足这群小孤儿的渴望,但是不恰当的赠予反倒会起负作用。小白懂得这一点,她总是提前把二手的衣服、鞋子、玩具洗刷干净。然后再把“礼物“预先分好,在每份礼物上面绑上丝带、贴上孩子们的名字。每次,收到这种专属礼物的孩子们眼睛都亮了,这份重视带给他们的不只是快乐和兴奋,还有更多的自信。
      “小白,你做的很好,”老院长笑着看小白分发完礼物,走到她面前。
      “您就别夸我了!这些礼物不是花钱买来的,都是好心人捐的。”小白有点脸红。
      “我知道,收集捐赠物品并没有多难,但是,你不但收集了这些孩子们能用的东西,还把它们变成礼物,变成一种尊重。我替孩子们谢谢你。你真的做的非常好。”老院长圆圆的眼镜片后面,充满笑意的眼睛看着小白。小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骄傲和宠爱,心里暖暖的。在小白的心里,她有两个母亲,一个是老院长,一个是芳姨。
      “那是因为,我也是个孤儿呀,我懂得孤儿需要什么。”小白说,“您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一个大企业来捐赠,在大日头底下给我们发礼物,一边让我们编好队形,念感谢他们的台词,一边让电视台拍着。您跟他们的领导说了好几次快点发吧别让孩子们晒坏了,那个领导还是一遍一遍地让重拍。后来您一生气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老院长笑了,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当然记得啊!那个领导总嫌场面不够大,自己站在太阳伞底下指挥变队形。后来,我说要向媒体投诉,那个大企业还是把答应的捐赠给了。这事教我们学聪明了。这话还是你说的,不接受这种糖衣炮弹。不对,是把糖衣剥下来,把炮弹送回去。”
      小白和老院长哈哈大笑。小三把轮椅摇过来,笑嘻嘻地问:“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开心?快让我也跟着一起乐!”
      老院长正色跟小三说:“今天你也有件可乐的事呢!本来呢,昨天就可以跟你说,但是我还是想等着小白,跟你们一起说,大家一起高兴!”
      “什么事?!”小白疑惑地看看老院长,又看看小三。
      “求求您,就别卖关子了!”小三很焦急的样子。
      老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念了起来:“任命函——根据调查,国三明同志,由希望福利院从小培养,品行端正,目前已完成全日制大学本科学业,获会计学专业毕业证书。国三明同志在学习期间能够协助院长康凤仁完成福利院会计工作,任劳任怨。因此批准福利院申请,即日起,任命国三明同志为希望福利院会计,享受助理会计员待遇……”
      “哇!”小三立即结果任命函,放在嘴上亲了一下。小白冲过去,在轮椅上狠狠地拥抱了小三,抱得小三哎呦呦地叫起来:“行了,小白,我承认你是大力士了!”
      听到这个喜讯的聪聪也好像很开心,还接受了小三和小白狠狠的拥抱。
      傍晚,在小三和聪聪的护送下,小白登上从福利院回城的公交车。她照旧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等车开远,再也看不见小三和聪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冯隽淮教授,协和医院神经科”。这是她从在聪聪的学习屋里发现的一本杂志上抄下来的。这本杂志上有一篇写海外归国的冯隽淮教授的文章,文章里提到一个病例——一个车祸后瘫痪了十几年的病人,被冯教授治好了,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小白看完很兴奋,她刚想拿去跟小三分享,却发现文章上有个标记。
      小三一定是看过这篇报道了,而且,他是故意没有跟自己说。小白懂得:小三一定在担心治疗费用,可能还会担心这是一个虚假的希望。不过,小白可以替他去找冯教授。只要有一线希望,不管多大困难,也要给小三治好腿。
      想到小三终于有一天可以再次行走,小白觉得好幸福,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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