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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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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说走就走,李文彪知道是自己任性了,就像在西贡的地下影院,抵不住百爪挠心,忽然撤身,把庄兴一人留在黑夜与恐怖中。同样的事做了两次,他看清自己是个懦夫。瞻前顾后,食得咸鱼抵不了渴。
约定七叔公和庄爷在富江边的一间茶楼饮早茶,从楼上可以望见江上的风景。初秋时,江面宽平,商船往来,听得见阵阵汽笛声。
离开度假村回到“深隆”本是桩小事,却牵扯到几面。一面是交接事务,度假村、越南的生意、码头的货物往来,他都掺手很多,回到“深隆”,有多少事交割,又有多少事是要接着管,都要同各位大佬一一厘清。这还在其次,更要紧是要向庄爷有交代。再者,“深隆”不是他的,不能说来就来,回与不回,还要看七叔公的意思。
七叔公一向晚起,庄爷先到。在电话里已讲明意思,因此庄爷一来就很不高兴,也疑惑。让手下在外面等着,一踏进楼上包房,就道:“你和阿兴在搞什么?不同我商量就辞工,这不像你行事的风格,七叔公知不知道?”
李文彪给庄爷倒茶,答道:“还未和七叔公讲。”
庄爷抬起头,“你们吵架了?是否阿兴为难你?阿兴的脾气是那样的,遇火就着,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爱生气,随便他去咯,不理他就是了,何必跟他怄气?阿兴不成熟,你怎么也和他一样?”
李文彪:“怎会,我们并未吵架。”
庄爷点头,喝口茶,推心置腹,“阿兴玩心是重了一点,不过有你在身边,现在已改好很多了。你不要以为他去香港玩,就是不顾你的安危。其实阿兴心里很在意你的。前些天,我跟他赞你做事可靠,最令人放心,他便误以为我要把你挖走,差点跟我翻脸。”
李文彪心里一跳,想问一问庄兴怎么说的,又不敢多问。
庄爷:“你知道阿兴的脾性,只会直来直往,你们之间不该有误会。”
“多谢庄爷夸奖,是我要大少爷去香港散心的,否则大少爷非要跟定我去越南不可,那段时间我们时时都有通电话,没有误会。”李文彪解释:“想离开,只是因为度假村的事,我已代大少爷做得太多,再这样下去,对大少爷有害无益。
他知庄爷的心意,留他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儿子,因此专拣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使庄爷即使明知是托词,也不能不接受。白扇或者红棍,终归是马仔一个,以庄爷的立场,虽然不乐意,亦不会过分挽留,只道:“你想得总是比较深,但阿兴未必会高兴。”
李文彪垂下眼,道:“他会明白的。”
心里深知,庄兴永远不会明白。他敏感时十分敏感,一只小狗,可以记得二十年,迟钝时又那么迟钝。事情越重大,越不去深想。不知道就可以当没有。仔细想,这未必不是一种聪明。
庄爷听出他语气有异,前几天和庄兴提起李文彪,庄兴也是一样。有人说,这世上有三件事骗不了人,贫穷、恋爱和感冒。其实秘密只要存心隐瞒,就不会有人知。这人一定想不到,这世上多少隐而不发,随风而逝的爱。庄爷虽有疑心,也怎么都体察不到两人之间症结何在。
这时候门口的马仔喊:“早安,七叔公!”
七叔公姗姗来迟,往桌面上扫了一眼,笑笑:“阿彪啊,今日怎么有心请我饮茶?是吃讲茶还是鸿门宴哪?”
李文彪连忙站起来,对上七叔公富有深意的眼光,勉强笑了笑:“七叔公就不要挤兑我了。”
庄爷不起身,淡淡地道:“七叔,这一向还好?”
七叔公坐下,用热毛巾揩手揩面,仍旧是笑:“好得很,昨晚碧珠还夸我骁勇。”
庄爷只作没听到,佯笑道:“你这个人最小气了,为一个后生仔,还要跟你侄儿争。”指了指李文彪,“阿彪正跟我撂挑子,说什么也要回‘深隆’。”
庄爷懒于深究庄兴和李文彪之间出了什么状况,坐在他这个位置,已经失掉好奇心,他只在想,如果李文彪是旁人手下,便不能轻易放走,因为知道了太多底细。不能用,就做掉。但毕竟是七叔公面前的红人,毕竟七叔公是姓庄的。一念之间,放出一条生路。
七叔公:“哦?有这种事?” 转脸看看李文彪,“是不是做差了事,逃回来的?”
李文彪不答。
庄爷喝杯茶就走了。等庄爷一走,七叔公便收了笑脸,道:“去把门敞开吧。”
李文彪忙打开包房的门,茶楼是八卦流言的聚散地,外间大堂里人人嬉笑谈讲,人声热嘈嘈地像尘土飞扬,七叔公喜欢听。
七叔公乜他一眼,“阿兴把你扫地出门了?”
李文彪:“不,是我自己想回来。”
七叔公:“为什么?你知你这一动会令多少人生疑?你听见庄银山刚刚的话了,一定以为是我在背后搞事。”
李文彪在双龙会不是大人物,但后起之秀,管事又多,因此不免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揣度这一番人事变动中的深意。
李文彪笑着给七叔公夹了一块糕,“Sorry啊,叔公。”
七叔公冷笑一声,不许他糊弄过去,“一句sorry就可以了吗?讲明白你和阿兴究竟怎么回事情。”
李文彪早预料庄爷较好敷衍,七叔公八卦,一定问七问八,难以应付。
垂下眼,“是我睇错人。”
七叔公故意地道:“早告诉你阿兴是傻仔一个,这也会睇错?”
李文彪苦笑一下,摇头:“不,我是错识我自己。”
他说得模糊,七叔公却懂,问:“我听人说,阿兴很倚重你,事事都要问过你才做,他原来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个人,谁的话也不听,却能向你服软,这还不够?现在公司里的年轻人,谁不佩服你,你当初想要的,不就是这样?”
李文彪道:“当初是这样,现在不够了。”
秋风一起,一日比一日凉下来。四野像被水洗过,清晰明亮,江湾上船来船往,人人锐意进取。他从来也都是上进的人,没有出头的时候想出头,出头了想做第一,不上进,不会爬到这么高。为了站到高处,可以凶强斗狠,也可以忍辱负重。没有这种心气,就不会伏低去讨好庄兴。七叔公都说庄兴是傻仔一个,他恩威并施,很轻易地就拿捏住他。只要跟定这位大少爷,日后自然前途无量。现在非但不更进一步,反而急流勇退。做下这个决定,竟是为情而已。
自从父母逝世,他一心向上,不再有过彷徨,这时又觉彷徨。
七叔公看了看他,“不听长辈告诫,不该做的偏做。本该狠狠惩戒你,又怕你再被个傻的搭救。”
李文彪苦笑。
七叔公正色道:“渴爱难满,如海吞流,你懂得避退是好的。”
八字吐出,正说出他此时心境,李文彪像被人兜头打了一锤。守着□□,不可能做童男子。男女情爱,他识得多了。但第一次感到如饥似渴,痕极又痒。
等七叔公也走了,李文彪点起一支烟。用的是庄兴赠的打火机,点燃香烟,轻轻地搁在碟沿上,打火机放在雪白餐布上。纯金造的打火机,细细磨砂,四边包裹小牛皮,握在手里,质感硬中透着柔软,有几分像皮肤。
面前的碟子里砌得整整齐齐的四块猪油花生糖糕,望上去晶莹润透,他一只只吃下,荤香油腻。吃完,烟也燃尽了。看了一眼留在桌上的烟蒂与打火机,走出去。结过账,从茶楼出来,走到马路上,气温仍旧很高,昏头涨肚呆地站了两分钟,忽然转身,返回茶楼上。
在香港,庄兴爱好上爵士乐,带回来一匣唱片。在香港待的十余天,回想起来,也像一首爵士乐。快乐永远是稍纵即逝。而且快乐中,蜻蜓点水地,夹着一点说不明的隐痛。
客厅里嘶嘶放着唱片,一听就是整天。
李文彪送来的那只狗崽肉嘟嘟的满院子撒欢,仍旧没有固定的名字,任由他“李”、“小李子”之类的乱叫,不知这狗崽是聪明还是蠢,叫什么都知是叫它。
直到有一天阿豪来了,听见他叫狗,拍了他一掌:“你骂谁呢?”
庄兴:“关你什么事,就你一个人姓李的?”
阿豪拎着小狗的两只前爪提起来,不满地道:“它是只狗哎,要姓做什么?”
狗崽被提拎得站了起来,呜呜乱叫,庄兴踹阿豪一脚:“不许你欺负它。”
阿豪把狗放下,在它头上拍了两下:“戴维说下周马赛‘黄金侠’会夺魁,就叫你‘黄金侠’好不好?”
“汪。”这狗竟也晓得是在叫它,拱进阿豪怀里。
阿豪把手掌摊开,狗崽就在他手心里打滚。
小奶狗激起了阿豪的施虐欲,下手粗鲁,小狗却很肯被他盘弄,阿豪拽得狠了,也只是叫唤,却不跑走。
阿豪逗着狗,仿佛不经意地道:“听说李文彪又回‘深隆’了?”
庄兴哼了一声,算作回答。阿豪问:“为什么?”
庄兴烦躁地道:“我怎知,好好地突然说要走!发癫!”
阿豪抬头看向他,笑了笑,“怎么了,李文彪算你什么人啊,为了他离开而不开心,不至于吧。”
庄兴冷笑道:“我哪里不开心?没他在身边,我不知有多开心。”
这时想起李文彪,有时是温柔,有时是严厉,有时又偏爱戏弄他。庄兴没有哥哥,但他想,如果有哥哥,应该就是这样子了。而在李文彪眼里,他却不过是个无知无能的少爷,他帮他一定帮得很辛苦了,所以平白无故,说走就走,这么轻松干脆,简直是巴不得快些脱身。
阿豪想了想,又是一笑:“我原来以为双龙会的规矩大过天,原来来去都可以随心所欲。”
庄兴抿紧嘴唇,不说话。
阿豪见了,也不再提,话锋一转,道:“赌马的事已和戴维商量好了,这一期的马票我也已经印好。马赛前他会给我消息。到时候你派多点兄弟给我镇场子。”
庄兴没想到阿豪动作这么迅速,只好点点头,又想起李文彪对阿豪也有安排,道:“阿宁不会在度假村待太久,李文彪已经给你留好一个位置。”
阿豪淡然答应一声,并不觉得如何。
庄兴有些失落。接手度假村时,一心要跟阿豪一起携手并肩做出一番事业,也好像只有和阿豪一起,才有这种劲头,现在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却不是那种滋味了,不知在哪里出了差错。
阿豪只低着头,一心逗狗。黄金侠在他手里撒娇撒痴,尾巴都快摇断,发起人来疯地乱拱,不留神牙齿磕到阿豪手指。
阿豪勃然变色,一把抓住它下颚,这回手劲使得很大,黄金侠疼得叽叽直叫,后腿乱蹬,却挣脱不开。
庄兴愣了一下,喝道:“阿豪,你干什么,放开它!”
阿豪松开手,小狗立刻跑开了,怯生生地望着他,很委屈的样子。
阿豪扬了扬头,向躲远的小狗招手,小狗先前被掐得狠了,不肯靠近他。阿豪柔和了音调唤它:“黄金侠,过来。”
庄兴见那狗崽明显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抵御不了阿豪的魅力,吐着舌头跑了过来。
阿豪走的时候,黄金侠很留恋地坐在门口望着他。庄兴走过去恨恨地踢了它一脚,“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