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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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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在香港耽搁日久,回家已是九月。九月的香港暑意渐消,本埠却仍酷热,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天是白的,太阳是白的,连风也是白的,像一片片剥落的墙粉,睁不开眼来。
这之前李文彪已经返埠,提前问过他们几点的航班。庄兴以为李文彪会亲自到机场接机,不想只是派了个马仔来,本人并没有露面。隔天去到度假村,也仍然没有见到。庄兴很有点生气了。离开这么久,他以为李文彪会等着迎接他。
在度假村待了半天,没有见到李文彪,倒是影影绰绰地听到了一些关于庄宁的流言,才知道这一向阿宁泡在舞场里和舞小姐厮混,日夜颠倒,乐不思蜀。
庄兴问那跟他通气的马仔:“二少爷不去六层上班,旺权也不管?”
马仔不答。
庄兴又问:“爸爸知道了吗?”
马仔摇头说不清楚。庄兴也知道自己白问。
等到晚上,庄兴去到舞场。舞池里灯光辗转,明晦不定,制造出暧昧的氛围。果然见到庄宁正搂着一个舞女跳舞。换一支曲子,便又换一个舞伴。连跳了几支舞,庄宁走出舞池,立刻有女仔上前,将一杯马丁尼送到他嘴边。
庄兴心里自问,爸爸那样喜欢阿宁,为什么?这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没有答案,甚至无法引起不快,徒然令人泄气而已。他走过去,把酒拨开。
庄宁见到他,倒很高兴,“哥,你回来了!”
舞厅里乐声嘈杂,两人贴得很近讲话,酒气撞到脸上来,庄兴道:“到外面讲话。”
来到舞厅外的挑廊里,白栏杆外正对着棕榈树的叶子,叶子底下设着两三张小巧的藤桌椅,棕榈叶条条挂挂地披垂下来,有遮有拦,是个供人谈情的场所。庄宁笑着道:“哥,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庄兴偏过头看了庄宁一眼,见他无忧无虑,神色很快乐,微微移开了目光,道:“天天泡在跳舞场里,外面的事,哪里还会关心?”
庄宁这才看出庄兴不太高兴,不过他惯会撒娇的,立刻发嗲:“哪有,我天天都有上工的嘛。”
庄兴:“你应该知道,你能够到六层做经理是爸爸的意思,旺权他们心里是很不服气的。你做得不好,爸爸脸上也无光。”
庄宁只道:“在赌场整天都无事做,很无聊的。”
庄兴道:“无聊也好过和舞女胡混吧,爸爸知道了怎么办?”
虽然受偏爱,庄宁也还是怕庄爷,赶紧道:“我玩玩而已的,你不要告诉爸爸。”
这时已是夜深了,近处的椰林黑魆魆的,叶子与影子混在一起,比白天看起来蓊郁。海面上有月光照着,还不太黑,却也蓝得很深,像装在瓶子里的蓝墨水似的了。
庄兴不免想起香港的夜,心里像被什么人拨了一下,不很对劲,口里继续规劝道:“……玩过头就不好了。既然回来了,就该勤力才是。”顿了顿,才又道:“爸爸很看重你,不要辜负他。”
庄宁本来是低眉垂头,受他的教训,听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哥,老实话讲,我不是不想勤力,是真的不适合做这行。”
庄兴疑惑地看着他,庄宁道:“前段时间赌场里有人出千,我看到罗五他们卸了那老千四只手指,那人叫得好惨,好可怕,之后再经过那个地方,总好像还能闻到血腥味,听到那人的惨叫声。”
庄兴奇道:“你晕血?”
庄宁老实地道:“不是晕血,我是可怜那个人。”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赌场里整治老千是寻常的事,规矩从古有之,并非新创。
庄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罗五也是按规矩办事。倘如不做得狠一点,个个都会出老千了。”
庄宁苦着脸道:“道理我也知道,但一想起当时的场面,就很难过。”
庄兴想到一些说法来,就道:“是不是被什么邪祟冲撞到了?请个法师来看看?”
庄宁自然不信这些,笑道:“法师呢倒不必,不如你把龙泉路的那套院子借我,周末开个趴体,约帮子人快活两天,人气一旺,邪祟自然就消了,也免得人家看到我总是泡在舞厅里。”庄兴只有答应。
第二天,他回了一趟老宅。回家时是下午三点多,往常这个时候,庄太太闲来无事,总是约了人在家打牌,这天牌室里却没有动静。说是裁了料子,去裁缝那里做衣服了。因为家里没有开牌局,主人没有娱乐,佣人都到后院躲闲,宅子里静得连猫走过都要踮脚。
庄兴进去书房向庄爷问安。
庄爷正在养神,掀起眼皮,“终于肯回来了,到了中秋居然不知要赶回家团圆的吗?”
庄兴不置可否,想起中秋那夜在关云山公寓中的种种,闷闷地应了一声。
“去见过你妈咪没有?”
庄兴:“还没有,梅姐说妈咪出去裁衣服了。”
“你很久不在家里,至少留下来陪你妈咪吃顿夜饭。”
庄兴只有答应。
见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庄爷忍不住皱眉,“年轻人爱玩是正当的,但是玩也要看时机,这一回李文彪去越南冒着很大的风险,你却和阿豪跑去香港玩,就是再忠心的人,心里也难免会怨怪。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些道理,不该再由我来讲你听。”
庄兴心想,所以李文彪才两次三番躲着不见自己?在香港时明明打过好几只电话,在电话里,怎么一点听不出来?摸了桌上一只镇纸在手里,一面低头把玩,一面道:“不会的,他怎么敢怪我?”
庄爷:“就因为不敢,有怨恨也是放在心里的,你要体谅。”
又道:“怎么还在让李文彪当司机?要尊重人家,该给个相称的职务。这一次文彪在越南,帮了吴俊明一个大忙,因而用极低的价格得了一批货。年轻一辈当中,像他这样做事又沉稳又有胆的,没有几个了。”
庄兴这回道:“我乐意。司机有什么不好?”
庄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庄兴又道:“他也愿意。”说着把那方镇纸又放回桌上了。
庄爷知道庄兴原来厌恶李文彪,越南之行后态度转变,特意从七叔公那里挖人,之后两个人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及到现在,却又看不出喜恶来。
沉默了一阵,庄爷问:“阿宁最近怎样?”
庄兴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翻上来。他不是多嘴的人,不齿于背后说人,何况是自己的亲弟弟,但是……话已到嘴边,转念又想,度假村的情况爸爸不会不知,这时来问自己,无非是试探而已。于是只是敷衍地道:“我在香港,也不太清楚,大概还不错吧,否则旺权早来兴师问罪了。”
庄爷哂笑一声:“旺权怎么会作声!”说着,看了庄兴一眼,“阿宁年纪小,需要可靠的人帮他。你既然睇不惯李文彪,不如让他去跟阿宁。”
庄兴脸色一白,书房里光线昏暗,庄爷倒还没看出来,只他自己感到一股滚烫的怒意蹿进胸腔里,脱口而出:“不可以!”
他一双眼睛最是黑白分明,黑的极黑,白的极白,这时更加如此,庄爷愣了愣,也就不再提。
这天吃过夜饭,庄兴执意回龙泉路,一到家便让佣人打电话给李文彪,请他到家里来。
第二天从早上起,便在等着。李文彪却迟迟不来。
直到向晚十分,因为隔日庄宁要开轰趴,佣人正在院子里冲水洗地,忽然进来说李文彪到了。
庄兴等了一天,已经怒极,一早打好了腹稿,立刻就要冲来人发作一通,没想到李文彪进来,怀里竟抱了只狗崽。
见到小狗,庄兴一时也忘记生气,连忙问:“哪里来的小狗?”
李文彪见他瞪圆了眼睛,眼里亮晶晶的,孩子气的样子,也跟着笑了笑,“码头仓库的母狗下了窝崽子,我记得你说过想养,就要了一只来。”
庄兴把狗抱在怀里,那狗崽十分乖服,歪着头冲他叫了一声。他从前那只小狗,就是棕黄的毛色,唯有鼻头上是黑的,和这一只一样。庄兴对那狗崽道:“又把你寻回来了。”
李文彪道:“爪子上有泥,放到院子里去吧。”
庄兴只肯放在檐廊下。那狗崽见自己被撵出来了,也不敢擅自跑进屋子里,唧唧地哀叫两声,就蹲坐在门口。佣人在院子里冲水,有时候不防备冲到檐下,那狗崽就冲着水管,又退两步,转而冲着地板上的水呜呜地叫,要待去追逐,又爱跌跤。
庄兴逗了好一阵小狗,才抬头好好看看李文彪。发现他瘦了,神态也很疲惫,问:“怎么才来?”这回口气已经和缓了,“为什么不去机场接我,度假村也不见人?”
在以前,李文彪一定逗他,笑着回一句:想我了?但今天却没有逗人的心思了。也真想问一句,你想我吗,却只有问:“你想见我?”
庄兴:“你是我的司机,就应该日日跟着我的。”
李文彪不答。庄兴看他一眼,故意地道:“是不是像爸爸说的,我让你当司机太委屈你了?”
李文彪只好笑笑,“不是的。”
见他精神疲乏,庄兴不禁问:“在越南没出什么事吧?吴俊明有没有刁难你?”
李文彪摇摇头,“一切顺利。”也问他:“你呢,玩得开心吗?”
庄兴不能说是为拍电影的事才耽搁久了,只是道:“也没什么,不过阿豪想多留几日,陪他而已。”
院子里,水停了,小狗叫了一阵,筋疲力尽地,趴着要睡了。四周围渐渐地静下来。
两株紫薇树,一红一紫,浓荫如盖,梢头上花开沉重,到了红极而黑的地步,带着水露的枝条簌簌乱摇,树影婆娑,仿佛屋子也跟着无声地摇。
李文彪道:“我带了件礼物给你。”
“是吗,是什么?”
庄兴看着他,日光在他脸上摇摇晃晃的,像作弄似地抹他的眉眼嘴鼻,李文彪的神色却还是一贯的凝定,但庄兴也感觉到,今天他有点沉静得过了。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锦袋,认真地捏着袋脚倒出来,原来是块翡翠玉的观音吊坠。李文彪道:“托钱先生请的。”
庄兴接到手里,艳绿生光,像滴水似的,知道是很好的料子。雕工也好。太好了,不禁问:“为什么送我?”
李文彪道:“我给你戴上。”
庄兴便转过身,略低下头,露出一段脖颈。头发剃得短短的,显得脖颈特别的长。系绳扣的时候,李文彪用手背碰着他脖子后的一片皮肤,触手滚热,也不知是庄兴的体温比常人的高,还是自己的手发烫。
系好了,庄兴又低头看了看,毕竟是贴心贴肉的东西,因为是李文彪送的,有种异样的感觉,回身问道:“你自己有没有?”
李文彪:“我也有一块。”
庄兴便道:“给我看看。”
李文彪扯松了领带,解开两粒衬衣纽扣,从衣内牵出玉佩,也是尊观音。庄兴凑近了,拿在手里观看,这一块不过是下脚料而已,却显见是戴了很久了,穿绳颜色都黯淡了,庄兴问:“这是哪来的?”
李文彪低头,能数清他的睫毛,道:“我父母留给我的。”
庄兴点点头,抬头笑笑:“你的礼物这么贵重,我的真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李文彪抬起眼,“哦?我以为,你去了香港,早忘了我了。”
庄兴瞪他一眼,道:“你等一等。”
很快从楼上拿下来一只小皮匣子,首饰盒的模样。李文彪接过来,笑笑道:“总不会是戒指吧。”
庄兴又瞪他一眼。打开盒盖,原来是只纯金的都彭打火机。
离港之前,和阿豪在中环吃饭。阿豪说要买些礼物之类带回去,他也跟着逛。其实爸爸说得不错,他自己也知道,私自跑到香港度假,又是和阿豪一起,是不太对得住李文彪。所以经过一间法国奢侈品店,见到柜台里陈设着各式的打火机,就想起包一支当礼物。李文彪知道他讨厌闻烟味,当他的面已经不抽烟。惟因为如此,选它作为礼物,才是一种退步和宽宥,和以示歉意也差不多了。
李文彪笑道:“不是最恨烟味?”
庄兴不能照实答,过了一会,才道:“抽烟妨害健康。所以送你这个,点烟的时候,就想起我的劝告来。”
虽然是玩笑的话,李文彪却像有些触动似的,叮的一声拨开机盖。
火苗立起来,没有烟,单是一束极亮的黄色焰火,这是打了火,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像突然暗下来的。庄兴道:“这么晚了,留下来吃饭吧。”
打火机盖叮叮地反复开合,屋子里一时明一时暗。李文彪忽然道:“我该回‘深隆’了。”
庄兴怔住:“为什么?”
李文彪道:“越南的生意已经入港,吴俊明愿意长期和我们合作下去了。我想我帮不了你再多了。”
庄兴叫道:“不可以!我不许你走!”
李文彪看着他。心里一痛,被这句话刺伤,因为说者是无心的。
庄兴在香港和阿豪同进同出,越待越久。庄兴那一点心思,他都看出来了,阿豪又怎会不知,恐怕只有庄兴自己还不分明。又怕阿豪利用他,待他太好,又怕待他不好,最怕的是,独处久了,耳鬓厮磨,把不明白点明白了。在越南,一个人睡在钱先生家的楼上,夜里从河上吹来又热又潮的风,总想着这些,又无能为力,有种溺水的感觉。他从流落街头的野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不是为了来尝这滋味的。他失算了。
李文彪站起来,准备走。
庄兴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慌忙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撇开你,和阿豪出去玩?”
李文彪立即说不是的,“事情都办停当了,我也该回七叔公那里去了。”
庄兴气道:“你又骗我!‘深隆’没有你不是照样开,难道七叔公就非用你不可?你是知道爸爸偏爱阿宁,就要到他那里去对不对?”
李文彪:“没有这回事。”
庄兴灰心地道:“你又骗我。难怪爸爸夸你好,又怪我委屈你了。你们早商量好了,又瞒着我。”
李文彪冷冷地道:“你是不许我走,还是只不许我去帮二少爷?”
庄兴道:“这本来就是一件事,为什么要拆开来讲?”
李文彪叹了口气。
庄兴已顾不得责怨李文彪,心里想的是,阿豪要拍电影,建电影城,处处需要钱,需要人,能帮阿豪的只有自己而已。以前总以为前途坦荡,现在才知四面都是荆棘。是李文彪带他去越南,也是李文彪替他和旺权他们周旋,他已经习惯了倚赖李文彪,如果李文彪走了,他还能不能守住度假村?失去了度假村,又怎么帮到阿豪?他不能放他走了。想到这里,从来不求人的,也央求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走?你想要什么,爸爸许了你什么,我一样可以给你。”
李文彪:“二少爷交舞女朋友的事,庄爷已经知道了,打算换个事给他。旺权那里空出个位子来,正好让李梦豪补进去,也遂了你的心愿。我已经和旺权说定了,哪天你知会李梦豪一句就是。”
原来他早有筹备,事事安排好了,只等自己回来,庄兴真恼极了,“好好,你调停得真好。难怪送份大礼给我,原来是告别礼,早预备好了。你滚就滚,谁要你的东西!”
说着一把扯下玉坠,就要往地下砸。
李文彪赶紧抢上,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喝道:“这是菩萨,怎么敢摔!”
庄兴:“就摔了,死也不干你的事!”
李文彪气道:“住嘴!”
一时僵在那里,两人都气咻咻的。还是李文彪先松手,道:“好好收起来,不要再摔了。我走了。”
几个月里,李文彪两番这样拔腿就走,庄兴知道这一回是真的走了。
院子里的路灯亮了,照得檐廊下一片雪青,李文彪抱来的小狗,在他们刚刚争吵时,惶恐地躲在了柱子后面,这时耷拉着耳,探出脑袋来看他。
庄兴走过去,踢它一下,那狗崽立刻摇头摆尾,又是咬他的脚,又是爬他的腿,殷勤的样子,很像当年的那一只,庄兴向着狗道:“给你取个名字,叫李,好不好?”
他一叫:“李!”狗崽就抬头望着他答应一声。他又道:“李文彪!”那狗崽也答应:“汪!”
这种报复当然是孩子气的,幼稚的,但是在他自己的小院子里,和他自己的小狗在一起,幼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