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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一(下) ...

  •   二十一(下)
      过了两天,关云山邀阿豪和庄兴去片场。
      东方影城仿照好莱坞电影工厂依山傍水而建,占地阔大,从浅水湾饭店遥遥地可以望见对面半山腰上的立起的广告字招牌。这时期古装片盛行,古代城楼掩映在热带花木之中,与现代化的摄影棚遥相呼应。
      关云山带他们俩去看《柳浪闻莺》的拍摄,又是一部才子佳人式风月片。为了挤占市场,东方公司一年要拍二十余部电影,这支片子就属于凑数之作。导演年纪很轻,籍籍无名,关云山看中他,预备请他执导私下筹拍的武侠片。
      片场一贯是乱,工作人员穿进穿出,地上各式电线杂物,虽然片场最怕起火,但拍片是苦工,挡不住有人困极了抽烟,烟灰就地弹进桌上的仿古花瓶中,空气中透着复杂的气味,使人疑心瓶里还有其他垃圾。灯光打得人头皮发烫,这一栋小楼大概是新建的,红柱子在光下像滴得下漆来,一对男女演员隔窗说话,大热天,身上都穿着长袍褂子,女演员的旗袍上层层镶滚,月白洋红,桃红葱绿,杂熟牛肉色的绦边,叫人一看到,就感到旗袍底下捂着一团潮腻的热气。
      这一天恰好是中秋,下午提前放工,因而片场的气氛很快乐,多少亦有些懈怠,已经有场工切好了月饼,油澄澄地排了一条长桌。桌旁,几个演小丫鬟的女孩解了上衣褂子,穿着弹力背心,用牙签叉月饼吃,都当她们是小孩,也没人管。
      几米开外,机器还没有停,男女演员念对白,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叫周围的背景衬托着,像小孩子玩家家酒,有一种滑稽戏的效果。
      庄兴小时候和庄太太去看戏,有时也能到海怡的后台一窥究竟,比片场更乱,人来人往,端茶打水,戏服又多,又不能错。但毕竟和拍戏不一样。一对搭档长久地唱下来,也许就是一辈子,所谓戏假情真。
      庄太太平时像白瓷做的假人,不动感情,到戏院里才活过来。庄家两个小孩,爱陪庄太太去戏院。庄太太睇戏时目中有泪,散场之后,眼神是软的,声音发哑,要吃冰或玩具,一概应允。
      有一回又是“佳声”来演出《帝女花》,散戏后庄太太带他们去后台,林黛芬和黄雪仙都在卸妆,黄雪仙把庄兴抱在腿上问:“喜欢她还是喜欢我?”两个人当中,林黛芬的名声更响些,但小孩都不爱听小生,庄兴看了一眼林黛芬,见林正伏头洗脸,就答说:“喜欢你。”
      不想林黛芬听见了,抬起头,揩了脸,问:“是谁说不喜欢我?”
      庄兴不说话,却又见黄雪仙笑说:“你喜欢我,我喜欢她,不就等同于你也喜欢她了?”
      返家的汽车里,庄太太道:“她俩人比周世显和长平还好。”
      再想起这些,庄兴不知怎么,竟有种伤感,再看人做戏,就感到乏味。
      阿豪倒是对拍片很有兴味,兴致勃勃地向人讨教,导演亦有问有答。
      庄兴悄悄走出来,转到外面,正有一处小桥流水的造景,不同于旧时片场三面墙的布景,影城里无论亭台楼阁,或是商铺街市,多半是永久式的,设计精致,走到桥上,听得桥下水声,荷底蛙鸣,四面紫藤与水竹合围,盖下郁郁的影子,别有一种东方式的幽静。
      站了一阵,阿豪寻过来,一来就笑问:“记得这座桥在哪部片子里出现过吗?”
      庄兴想不起来,阿豪连数出三部片名,又道:“东方一年廿多部片都在这里拍,重复造景何止三部而已。电影是视觉艺术,场景不换,不管剧本怎么改,观众总会腻的。”
      庄兴:“刚刚汽车开进来,总转了有一时三刻,这么多造景,都挡不住观众起腻。那今后你投资拍戏,岂不是要建一座更大的影城?”
      阿豪笑笑。建影城,花费何止百万,除了袁公,别人很难有这么大的手笔。

      关云山正在打离婚官司,中秋无人可陪,收工后便约了一群一起拍电影的年轻人回家喝酒。海上明月共潮生,沿山而下,眼看一轮明月渐渐升起来,海面上金波粼粼。圆月本是金黄的,却将黑郁郁的山坡全染作了普鲁士蓝,朦胧远山浮在这冷冷的蓝调子上,也是浅一些的灰调子的蓝。一车人本来笑笑嚷嚷,这时都静下来。庄兴虽少有浪漫精神,但也觉此时景好,似踏在梦里。
      直到开进闹市,食到人间烟火,这些人才恢复常态,关云山住高层公寓,众人在楼下的小食摊上买了下酒的小菜,闹哄哄地上楼。关云山的前妻早已搬离,公寓里杂物纷杂,与其说住家,不如说是间工作室,客厅窗帘紧掩,墙上挂有大幅幕布,改做放映厅。
      关云山将机器打开,关了灯,大家或坐或站,一起看这些天拍摄的毛片。镜头里,杂乱的边角被裁切掉了,在这方小小的框定的视野内,一切与片场看到的两样,焕然一新。虽然是流俗之作,却有极具风格化的大明大暗的画面,对比强烈的色调里充满了力量。
      下午的几场男女主角的对手戏放完,那位年轻导演忽然道:“妈的,这几场戏婆婆妈妈,真是块裹脚布。”
      关云山笑笑:“我看还不错嘛。不谈情说爱,观众怎会买账?”转头对其他人道:“容舟前几天写了个剧本交给我,我一看吓一跳,你们猜怎么的,整部剧没有一个女主角。”大家都笑。
      张容舟眉头一皱,索性把机器停了,换了一卷带子,道:“你们看看这个再说。”
      幕布重新亮起,镜头一转,探进粉红色的纱帐中。画面中央仍是下午这位男演员,一袭红衫,胸膛半露,仰面躺在床上,恋恋地把玩一只玉镯。明知是男人,却有枕上玉芙蓉,暖香堆锦红的香艳。四周暗影浓重,观众像躲在镜头后窥视,分辨不清是那红帐红衫红得触目惊心,还是偷窥的异感令人心慌意乱。镜头极近地,吻一般地,贴着他的脚趾,腿,胯,腰,胸膛,锁骨,慢慢地摇起来,停下来,恰露出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睨视着镜头,镜头后的人,就烧起来,痕极又痒。
      庄兴一直觉得阿豪好看,但因为和阿豪亲近,所以不以为异,这时忽然发现另外一个男人也可以是“好看”的,而且好看得咄咄逼人,不由得心慌起来,闭上眼睛,仍觉得幕布上的男人在盯着自己看,不知如何是好,又只好睁开。
      幸而这时有人咳嗽一声,将带子停了。片中的男演员也在场,明知是拍戏,但被一屋子男人视X,实在尴尬,苦笑一声:“张容舟,你这是干什么。”
      张容舟:“我只是告诉大家,男人也可以拍得很美。”
      这次无人做声。张容舟这一支长镜头所拍摄的,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性吸引力。美是平静的,可以大方承认,性却是私密,而且越私密越有滋味。
      关云山起身关掉放映机,哗啦一声拉开窗帘,月光倾泻,豁然开朗,放上一张艾伯特·爱勒的唱片,笑笑道:“春江花月夜,原是首琵琶曲,可我倒觉得用爵士乐更贴切。”
      庄兴松一口气。
      钢琴叮铃铃的碎响是月光掉在波面上,萨克斯是舞鞋滑过舞池。爵士乐适合跳舞。阿豪知道刚刚那段胶片拍得动人,过目难忘,有意跳一支舞和缓气氛,便站起来,笑着道:“这支曲子适合跳萨尔萨。”
      他身材好,舞跳得也好,跟着音乐轻轻摇摆,舞姿松弛,一室年轻人,目光都在他身上。
      方才放片子时,阿豪的心思不在片子上,却暗暗地看向庄兴,心知即算面对更富有刺激性的画面,庄兴也一贯是不会有太多表情,也不知想从庄兴脸上看出点什么。因此,见庄兴露出似惊似惧的神情,仿佛在受一种磨难,甚至畏惧似的闭上了眼睛,阿豪吃了一惊,又觉好笑,心想,你怕什么呢?再见庄兴睁开眼,荧幕的光落在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泪光,终于不由得怜爱起来,悄悄起身将机器停下了。
      月光下,整个房间像泼了酒。阿豪解开领口,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他的影子,他的眼角本就上挑,酒后越发有情态,一面跳,一面对着镜子理了理额发,像古希腊美男子纳西索斯看到水中倒影,不禁生出一种自恋,同时原谅了庄兴像爱女人一样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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