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花语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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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外，黄沙纷腾。
经过七日不眠不休地赶路，马车已经到了罗浮城外五十里处。
雷中天掀开帘子提着水袋走了进来。看着城主双眼紧闭，满脸疲惫。六君子中专责歧黄的红六娘眉心紧蹙，小心翼翼地拔出了最后一根金针。
“如何？”雷中天抢步上前，急急问道。
红鸢将金针一根根收好，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已施针三次，却并未见效。”
雷中天皱起了眉。
二十年前，当他手中的金刀被破空而来的剑气击落后单膝跪在这个同龄人面前时，年少的他内心多少是有些不忿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发现，自己随着时光慢慢老去，而这个同龄人的样貌却依然保持着他最初见到他时的模样，他的内心突然想起了那些传言：“城主非凡人，保护着这片沙漠不被外人所侵犯！”
终于，似乎看出了他眼里的疑虑，在某日两人酣酒畅饮时，城主突然用手中割羊肉的短刀在自己的掌心狠狠一划，鲜血登时如断了线的血色珍珠一般颗颗坠落在玉石桌面上。
“城主！”雷中天满脸震惊，反手从长袍上撕下了一块衣襟想要为他包扎伤口。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那道伤口时，他竟看见伤口附近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分愈合。不过眨眼间，那道刻入掌心的伤口就已消失。年轻城主摊着右手，将掌心送到他的面前，光洁的皮肤、清晰的纹理，似乎那道伤口从未出现过。
“怎样？”看着属下惊愕地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珠，淡淡地笑开，“老雷，我知你当日并不服我，今日你也不必丧气，当日的你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龄，你可知，当你手持金刀站在我面前时，你挑战的是什么样的力量？什么样的人？所以，你输的并不羞耻。”
看着他仍旧没反应，暮南用片刻之前尚在滴血的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知，这些年不断侵犯我玛亚城的外族人，除了想要打开直通中原的大门之外，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冲着这种神秘的力量而来的。”看着属下眼里迷惘与震惊错综复杂地闪过，裘衣男子抬手指向玛亚城外的茫茫大漠，继续说道：“你可知这黄沙之下堆填了多少白骨？纵你一世，也杀不了这么多人。老雷，如果能选择，我倒宁愿像你一般可以做个普通人，可以在不断的进步中看着自己老去，等着自己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毕竟我这一生，真的是太长太长了啊。”
那是城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他提及那种神秘的力量。可是，雷中天却能明显感觉到，在提到这种非人的力量时，城主的眼里却有大片的灰暗与颓败扩散开——那是一种近乎颓废的死亡之气。
在之后的二十年里，这片处于宸国西域门户的沙漠也不时有人来犯。可是，在他追随城主的二十年里，从未有人能伤到城主分毫。而这次被那个女人一剑刺入了胸膛，三天过去，伤口竟没有像以前那般自动复原，胸前的伤口已经结了厚厚的血痂，却仍有鲜血从偶尔裂开的伤口里冒出来。仿佛被施了咒，血一从伤口浸出，瞬时就被凝固在了原先的血痂之上，覆上了新的一层。
那个女人究竟做了什么？
依稀记得两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的情形。
那一日本是同城主前去罗浮城花家提亲，却在途中无意发现一匹不常见到的雪驼。一条白色的绢带缠在它的项上，令它一直在原地不安地走动。顺着看过去，由于磨损，绢带已经有了多处开裂的地方，另一头直入黄沙之下。
雷中天伸手拉住绢带的一头，而另一只手已暗自抚上了腰间的佩刀。“刷拉……”略微动力，绢带被他扯起，顺带着黄沙之下的蛰伏的物体，被这样一拉，便从黄沙下显露出了大半个身子。
竟然是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上有许多破洞，显露出来的肌肤也已经被擦出了伤口，那条绢带的另一头便裹在她的腰间，由于过于用力，绢带看起来几乎都快要勒进她的身体里——她显然是被这雪驼一路拖行到这里来的。
看着黄沙下拖出这样一个女子，一行人面面相觑。终于，僵持了数秒，雷中天俯下身去探了探她的呼吸，均匀但薄弱。随即又去检查她随身的水袋，那里空空如也，一滴水也没有。
“奇怪……”雷中天直起身，满脸疑惑。“看她的样子，少说也在沙漠里困了三日，她水袋早已没了水，也不知怎么走到这沙漠的中心来的？”
“靠这个…”
猛地听见回答，雷中天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原本在锦车之中的城主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手里拿着刚从骆驼身上解下来的一柄通体紫色的龙形短剑，龙眼处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短剑的尖部还残留着褐色的血迹，在这黄沙之中迎着骄阳的烤晒，泛着冷冷的寒光。
不同于驼队中其他常年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穿着轻便凉爽的薄衫，站在烈日下的男子竟然身着厚厚的裘皮大氅，风沙离他三丈处打着旋儿离开，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屏障罩在这个男子的四周，将他与这个尘世的风沙隔离。
再看雪驼后腿上有一条掌宽的伤口，连向来直率豪气的沙漠将军也不由呼吸一滞。这个女人，居然是以驼血止渴来到这里的！
暮南细细端详着手里的龙形匕首，再看看半掩于黄沙之下的女子，眉心渐渐收拢。在示意属下将女子送入自己的锦车之后突的开口：“调头！回城！”
“可是城主，若此刻回城，恐怕会耽误去花家的时辰。”不解城主为何会做这样的决定，雷中天有些疑惑的问道。
刚转身准备回到锦车之中的裘衣男子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属下，手里把玩着方才那把匕首，目光清冷：“需要我说第二遍么？”
看着城主的眼神，宛如利剑过体，雷中天一怔，没有再接话。
若早知这个女子后来会为城主带来这诸多麻烦，他宁可当日死在城主手下，也必会阻止城主将她带回玛亚城！
“老雷……”不知何时转醒的暮南看着属下手里拧着水袋坐在自己旁边发愣，不由出声唤他：“愣在那里干嘛？”
雷中天这才拉回思绪，将水袋送到暮南嘴边：“已经连续赶了七个日夜，城主可是要停下来休息？”
“咳咳！！”不等他说完，男子就被水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伴随着一股腥味，方才喝进去的水全都喷到了木板上，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黑色的血块。
雷中天一愣，赶紧转到他身后，抬手抵住了他的后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过去。然而隔着厚厚的裘衣，他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裘衣下一股诡秘阴冷的气息在这个单薄的身体中运走，奇特的感觉也使得他不由颤了颤身子。
“红鸢已替你施针三次，你的伤口却不见好转，反而开始化脓了。这哪里是剑伤啊？分明就似受了极重的内伤……”
“不用……”暮南抬手拭去嘴角殷红的血迹，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来，“老雷，轩辕匕的伤，并不是你或红鸢能治愈的。”
说完这些话似乎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不过短短几句，他都停顿了好几次，粗重地喘息着，片刻后才又接着问：“到哪里了？”
虽然对他的话感到奇怪，雷中天的手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后心，答道：“离罗浮城不到百里。”
原本在方才对话后感到极度疲累而阖了眼准备小憩一会儿的暮南，却在听到“罗浮城”三个字时猛然睁开了如夜鹰般冷锐的双眼，失血苍白的唇间冷冷迸出几个字：“花语轩！你敢骗我！”
话音刚落，便觉喉头一阵腥甜，“噗”地一声，一口鲜血便从嘴里喷出。
当马车直直驶向大漠深处时，有一匹骏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带着雷中天的命令来到了罗浮城花家。
“无论用什么方法，务必带回花少！”这是在罗浮城外分道时雷将军下的最后一道指令。
然而，当六君子中的赤君站在花家书房内，案几后的花语轩却只是抬手捏了捏怀中舞姬美艳的脸，不紧不慢地问：“你们城主受了伤？”
原本因男子不急不缓的动作而有些恼怒的赤君听了他的问话，不由一怔。
七日前的夜里，六君子奉命暗藏在宫墙的最深处，随时准备出手暗杀永陵王，却在静等一夜后突然听到雷将军下令撤回的暗哨。虽不知那夜在都城宫楼重墙里发生了什么，在离开都城后更未见过马车中的城主，但在连续七日的奔波里，他们也觉察除了雷将军异于平日的紧张。
终于，在某一次雷将军进入车内为城主送水后，衣袖染满了猩红的血迹，他们才骤然明白，城主受了重伤！这个在玛斯拉沙漠神一般存在的人居然受了伤？
但此刻，眼前这个纨绔贵族子弟居然一语将其道破。想到这里，赤君不由微黠了眼，有了戒备之意，双拳一抱：“属下不知，从都城返回，属下等并未亲见过城主。”
知道从他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案几后的花语轩这才示意舞姬退下，慢腾腾站起了身来，从身后的锦盒里取出一支墨碧色的玉箫，手指把玩着萧上坠着的七彩璎珞，笑言：“若非受伤，以他的脾气，只怕两日前就已经站在这里将我挫骨扬灰了！哪里还能等今日遣了你来这般客气？”
罗浮城西去五里，便是大宸国的西域门户，玛斯拉沙漠。
不同于罗浮城中人潮涌动的喧闹繁华，仅在这五里之外，竟是一幅此去风沙三万里的荒凉景象，一望无垠。风卷着细沙，直卷而上，如同一只只枯黄的蝴蝶，陡然展翅，翩飞在这片昏黄的沙漠上。
有稀疏的驼铃声透过风沙传来，如同一个垂死的老人，铃声拖沓而破碎。不远处，一匹白色的骆驼缓步而行，厚实的脚掌踏在滚烫的黄沙上，腾起了薄薄的沙雾。
玛亚城内六位使君皆是由城主亲自挑选、雷中天亲身培训的六名死士，直接受命于城主和雷中天，不供他人驱使。
而此刻，作为六君之首的赤君却骑在马背上，顶着骄阳慢步走在这灼人的黄沙之上。他回头看着后面那辆由四匹骆驼拉着缓缓前行的香车，暗自啐了一口。若不是受命要带他回去，他早已到了玛亚城复命，哪里还会在这里陪这纨绔子弟消遣！
“哒哒……”车里突然传来了玉石相击发出的节拍声。紧接着便听到车内传来合着拍子的高歌声：“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不知是不是错觉，策马而行的男子恍然中从歌声里听出了一丝颤抖，似乎极力压抑着心底翻滚的情绪，不让它爆发出来。
赤君立刻勒住马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身后的车厢，眼睛眨也不眨，想要透过门帘看清车里的人。追随城主十几年，对于花家这个富贵公子多少是有些不屑的，然而今日不过几句短短交谈却似乎令他对这个整日沉醉于笙歌燕舞的贵胄公子有些刮目相看。
而车里的人依旧敲击着玉石桌面，在这苍茫的大漠上纵声高歌，悠远绵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花语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