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三世》青昱含

5、初相识

　　雷中天带着赤君前来复命时，暮南正在阙玉池中沐浴。看着池水下胸口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暮南一时看得入迷。
　　他与她真正意义上的初见，就在这个房间里。
　　而那时候的她不似现在这般，那时候的她，也不叫雪尘。
　　三年前。
　　刚从沙漠中救回的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相貌。破败的衣服早已不能完整地遮盖她的身体，除了肩头、手臂和膝盖上几处已经化脓的伤口外，她的身上还有无数大大小小地干裂的伤口，不少伤口皮肉翻卷，里面已经沾满了沙粒。
　　侍女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肌肤，偶有痛楚，昏迷中的女子会微微皱眉，牵动着左额角的伤疤。待除去她满脸的风尘后，展示在眼前的也不过一张及其普通的面容，粗粝黝黑的皮肤，映着那道疤痕，有些难看。
　　尽管这样，从暮南第一眼看到昏迷中的她时，似乎有一种纠结百年的宿命感呼啸而来，闯进他的心底，低泣。那瞬间的震撼，加上她随身携带的轩辕匕，足以动摇他心底的最深处。
　　终于，一天一夜后，侍婢带来她已转醒的消息。暮南略略一沉，便吩咐人将她带去阙玉池疗伤。
　　在池水的浸泡后，她身上原本结痂的伤口竟然逐渐开裂，重新露出了血红的皮肉，却没流出一滴血来。女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要从池水中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体瘫软地没有丝毫力气。
　　裂开的伤口像是一张张大小不一的婴儿的嘴，诡异地张开在她的皮肤上，满身可怖。而躯体的主人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似乎有无数只小小的手抚摸着她的伤口，酥酥麻麻的有些痒。
　　紧接着，便能看见在那些重新裂开的伤口里有许多细细的沙粒掉落出来——那全是之前在黄沙之中被拖行时沾染到，而后随着结痂留在身体里的。
　　看着这奇异的一幕，女子脸上的表情由舒缓到惊愕再到恐慌，丝毫没有察觉重重纱幕之后有一双眼，微微泛起了笑意。
　　“幽昙泉！”直到女子嘴里惊呼出声，暮南突地敛了眉，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边。
　　那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一种泉水。
　　当日出时的第一抹阳光洒下，生长于天山最顶端的那朵雪莲花蕊上的一柸积雪被日光融化，化作一泓清泉顺着□□弯流而下，在落地前被人收集方不失天地灵气。
　　没有人知道这泓吸收了天地灵气的泉水究竟蕴藏了多大能量，仅是一个传说，却已引得世人争相竞取。然而登上天山绝顶无异于摘星之举，又有多少人丧身于此而不得。
　　而她一个平凡女子，竟能一眼识得这池中水？突来的惊讶刹那间冲击了他的思绪，令他骤然冷静了下来。
　　是了，他早该想到这个女子孤身来到这茫茫沙漠的目的。
　　想到这里，男子的眼光转瞬冰冷如寒铁。他挑开层层幕帘，缓步向池边走去。每向前走一步他的眼神就凝聚的多一重，目光便冷一分，直到池边，他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谁？”池中的女子低声呵斥，身体依旧不能动弹，只能怒视着幕帘后突然闯入的来者。
　　幕帘被一层层地挑开，待最后一层幕帘被挑开，站在池边的是一个穿着厚厚大氅的男子，不过三十来岁的年龄，五官清秀，面色却病态而苍白，毫无血色。
　　女子低低地吸了一口冷气，来人站在水池的那一边，这样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男子身上阴冷的气息。
　　暮南踱步到她身侧，看着她布满伤口的躯体，眼神瞬间变得尖锐：“怕什么？小狐狸！在你幻化为人形之前，不是一直都这样赤着身体满山跑么？”
　　女子惊愕地抬头，眼前男子的双眼诡秘莫测。她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能在眨眼间看破她千年的修行，一眼识出她的本身。
　　“是我把你从沙漠里救出来的，你不感谢我么？”暮南戏谑地看着池中的女子，从厚厚的裘衣下抬起了右手，隔着厚重却柔软的锦裘，缓缓地搭上了女子裸露的左肩。
　　“你究竟是谁？”女子冷冷地问道，浸泡在水中的手指动了动。体力已经开始恢复，如果眼前这个男子再敢进一步，她就将他的心脏挖出来。
　　“我是谁？”暮南反问一句，继而将头凑了过去，呼吸间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 “你不辞辛苦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找到我么？”他讥讽地笑着，收回了自己原本搭在女子肩头的手,刺骨的寒意瞬时走遍她的全身。
　　女子侧头看去，原本自己左肩头有着一大块擦伤的地方，肌肤已经变得雪白光滑，不过抬手之间，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已全部愈合，如同重未出现过。
　　女子惊愕地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男子藏在裘衣下的那只手，淡漠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迫切。
　　“通灵手！”
　　听到女子嘴边滑落的字语后，暮南讥笑更深，抬手拉开了覆在右手上的裘衣，裘衣之下，一只血色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阴寒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既然知道是通灵手，我也不算冤枉你。”暮南起身，沿着水池边缘漫步，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右臂。
　　血色一直从指间蔓延到及肩的地方，青紫色的筋脉突兀地浮现在手臂之上，看起来可怖异常。而他却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想必你也和那些小妖一样，认为自己修行了些年份，便痴心妄想地想要凭借通灵手的力量逃过天劫，位登仙班，不过……”男子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着池中女子诡异一笑，“最后他们都成了我玛斯拉沙漠中的累累白骨。”
　　说完，右手缓缓移动到女子的顶心，牢牢盖在了上面，微一用力，女子的目光便涣散开来。
　　“你是谁？”
　　在摄魂术下的女子渐渐失去了神志，殷红的双唇一张一翕，低声答道：“雪姬。”
　　“雪姬？”男子顿了顿，既有开口：“你到玛亚城来做什么？”
　　这一次女子却没有立刻回答，知道她在反抗，暮南五指微一用力，低声呵道：“说！”
　　“为了……”终是抵不过那样的力量，女子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拔出妖骨，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哦？”得到这样的回答，男子的双瞳一动，不由动容。数百年来，他遇到过无数想要通过捷径晋升仙班的人，然而甘愿舍弃自身修为换做人形的，却还是第一个。
　　玛亚城主发怔的瞬间，丝毫没有察觉女子一直隐匿于水下原本不能动弹的五指正在慢慢弯曲，感觉体力正在慢慢恢复，女子贝齿一咬，双拳一握，顿觉四肢百骸的气脉畅通无阻，猛地往上一跃，飞出了池面。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原本整齐叠放在池边的衣物竟自行向她飞去，不过眨眼间，女子就已穿戴整齐站在池边，如瀑长发湿漉漉地滴着水。
　　“来……”女子袖袍下的手指微动，双眼微合低声吐出一个字来，试图召唤什么。
　　随着她的低语，暮南觉得袖中一动，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出来，便迅速的将大氅一紧，反手按住了袖中之物。
　　感应到召唤受阻，女子的双眉紧蹙，右手在袖袍下迅速转为‘迎’的姿势，同时睁开了双眼，看着池边男子的方向猛然开口，近乎低啸：“来！！！”
　　她的双眼亮如寒星，在她的呼唤下，男子袖中之物居然冲破了他的封锁，“唰”地刺破他的衣袖，极速飞回到女子手中。而男子垂下的右手，有血滴沿着之间滑落。
　　女子还手一收，轩辕匕稳稳落入她的掌心。那一瞬，男子看见那把短匕上盘踞的龙居然活了过来，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眼里居然有红色的光芒闪过。
　　“妄自尊大！”女子身形飘在池水上，手里指着轩辕匕直指男子，出声厉斥：“身负通灵之手，以阴魂为食，你自己便是魔物，居然还敢妄论别人是妖？”
　　男子却没有回答她的话，眼底满是震惊地看着她：“任你千年修为，这轩辕匕乃是上古轩辕帝锻造的神器，以斩妖伏魔为己任，怎么会听你的召唤？”
　　“哼！”女子冷斥一声，“你也知道自己是魔物，所以轩辕匕不愿与你同处。传闻通灵手乃天帝恩赐，附于地仙之手，却不想竟是你这样一个魔物，既然传闻不实……”女子抬手双指一推，通体紫色的轩辕匕瞬间出鞘，伴着一声低低的龙吟，半空中的女子白衣无风自舞，如同自天而降的审判者，目光如剑：“拿命来。”
　　看着破空而来的剑，男子的目光一冷，指尖飞动，瞬间就在身前结好一个屏障。女子飞速而来，一剑刺在无物的空气里，却似刺在了厚重的铁板上，将剑弹飞了出去。
　　待男子刚准备抬手反击的时候，却觉得有冰冷僵硬的感觉从右手之间传来，不过眨眼间就已漫过他的肩头。而可怖的寒意几乎也瞬间充满了他所结的屏障空间，阴冷的气息让他如同置身封存万年的冰窟，几乎将他冻的动弹不得。
　　不好！男子心下一沉，许久没有复发的寒症居然在此刻复发。一定是方才摄魂术消耗太大，加上再被轩辕匕所伤，那些被封锁的怨灵居然在此刻感应到了自己的弱势，想要趁着伤口破体而出。
　　一旁的女子一击未中，转过头来看时，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他凭空而结的屏障内充斥着浓浓的寒气，寒气自他右手大氅下漫出，越来越盛，竟化作了兽性不停地撞击着屏障，想要冲破出来，却又一次次地被挡了回去。仿佛被冻住了，男子的脸上已经结满了厚重的霜华，嘴里依旧不停的念着口诀，将屏障层层加固，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原本护身的屏障，此刻竟成了他自己的牢笼。
　　“天！这是什么？”雪姬惊呼出声，她虽经历千年修行，却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景象，那些寒气集聚，俨然已化作了另一个魔物，不停撞击着身前的禁锢。
　　“走！”屏障中的男子动了动嘴，吃力出声：“他快要冲出来了，快离开这里。”
　　女子却没有离开，定眼看去，原本固若金汤的屏障已被撞出了细碎的裂痕，兽形魔物见此，发出了一声雀跃的呼声，更加用力的撞了过去。屏障金光大盛转瞬黯淡，“嚓”一声裂响，金帐被撞出了指宽的裂口，帐内魔物一阵呼啸，对着裂口便冲了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个男子所到之处都有一股阴寒之意——在他的右臂之下竟汇聚了千万的怨灵。
　　顾不得自身安危，雪姬想也不想反手一剑挥落，将当先而出的口鼻齐齐斩落，在空中化作一道轻烟瞬间消弭。受到重击，帐内的魔物身形涣散开来复又重聚，恶狠狠地看着账外出手的女子。
　　趁着魔物受创的瞬间，男子双齿一咬，舌尖喷出血来，强行冲破了禁锢，右臂上的寒冰寸寸掉落，迅速结了一个诀，大喝道：“快走！”
　　帐外的女子却恍若未闻，攥紧了手中的龙形匕首，闭上了眼，嘴里吐出了绵长的祝颂。随着祝颂声越来越快，女子如瀑长发无风自舞，猎猎飞扬，连手里的匕首也微微鸣动，从她手里飞跃而出，定在了她身前。雪姬飞速抬手，掌心在短匕上一抹而过，剑上顿时染满了血迹，仿佛有什么牵引着，那些血珠却是反流而上，被盘踞其上的龙口直直吸了回去，龙眼处镶嵌的宝石顿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女子蓦然睁眼，眼底一片血色，一手抓过了轩辕匕直刺而来。
　　明白了她的意图，几乎同时，帐内的暮南亦是迅速抬手，直向魔物的心脏处。
　　“咔嗒”一声，轩辕匕已到跟前，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刺破了金帐，“噗”地刺进了魔物的顶心。此刻男子的右手也已攥取到一物，用力一捏，便化为齑粉。兔起鹘落的瞬间，两人皆是筋疲力尽，在如此阴寒的屋子里，额上已有汗珠凝聚。
　　魔物受此重击，发出了痛苦的低吼，瞬间溃散开来。然而金帐已破，怨灵四散逃窜开来，呼啸着想要冲出门去。
　　“还想逃？”男子冷眼看过去，抬手用力扯下了右臂上的大氅，将那只遍布血色的手臂曝露于空气里。通灵手一现，便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将周围逃窜的怨灵吸了回来，化作白色的烟雾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却不甘就这样被重新封印，在皮肤下剧烈涌动着，准备着重新集结而出。然而男子方才拼力一搏，此刻也有些力有不逮，看着此时的情形一时也有些犹疑。
　　“我来！”却是方才出手相助的女子出声，她一松手，手中的匕首便冲着自己飞了过来。龙眼处的红光依旧璀璨，带着炽热的温度贴肤而过，所到之处，皮下的怨灵畏惧至极，仓皇逃窜，轩辕匕便追随着不肯罢休。反复几次，竟也让那些蠢蠢欲动的怨灵重新沉寂了下去。
　　释放完了光和热，龙形短匕上的光芒一黯，跌回了女子手中。女子眼中的血色也迅速退去，脸色苍白得可怕，往后退了两步才勉力稳住身形。
　　暮南看着她，粗重地喘息了两口，赞赏地说道：“修为不错。”
　　女子亦是气喘吁吁，靠着梁柱支撑着身体：“原来你吞食的，是这些怨灵……不过幸好你封印了他们，若是流窜了出去，还不知会酿成怎样的大祸。”
　　却没有得到回答，女子抬眼看去，才发现那个阴枭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倒下，血色从他胸口溢出，将胸前的裘衣染红了一大片。雪姬一惊，立刻跳到他身侧，试探着用脚踢了一下，却见他一动不动，这才慌忙俯下身去摇晃着他大喊：“喂，醒醒……你醒醒啊！”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如冰火一般带着剑拔弩张的气势，却最终消弭于联手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