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明月夜 ...
-
一日前,都城城郊十里处,晋王府。
夜色已深,窗外似乎总有人跑过,虽然脚步声静的几不可闻,却依然有人在暗夜里蓦然睁开了眼,目光凌厉地看着屋外的方向,渐渐收紧了眉头。
算下来,已经是第七波人过去了。
这已经是暮南到这里的三日内,第七波人在这样的暗夜里秘密奔走着。
“今夜先这样,你且去吧。”身披裘衣大氅的男子低低咳嗽了一声,吩咐道。
“是,属下告退。”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人,听到主人的命令后便躬身一礼,推开门确认左右无人后方才走出去。
然而走出房门刚几步,他便隐约觉得身后有杀意袭来,刚一回身便看见一柄金刀迎面劈来。金刀在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手里,他满脸络腮胡,杀意无限,紧握着金刀力破千钧地劈下来。
骤然遇袭,黑人甚至来不及后退,只得抬手以剑格挡。却听得脆裂的“铛”一声,夜空中有什么飞来击中了金刀,金刀偏离了方向,擦着黑衣人的左肩直劈而下,身侧的石凳瞬时被劈为两段。
“老雷,”从屋内传来裘衣男子的声音,和着夜风带着隐约的寒意,“放他走。”
“是。”听得命令,雷中天收回金刀,疑惑地看着身前的黑衣人。来人蒙着脸看不清面容,可那双冷冽的眼睛却让雷中天双瞳一缩。
眼睛,那双眼睛是在哪里、在谁的身上看到过?
在他微思的瞬间,黑衣人已趁着黑夜越墙而去。
“城主。”进屋后,雷中天走进屋里,对着窗边的裘衣男子拱手,道:“方才已是第七波人抬着尸体过去了,看来七环子已全部被人斩杀。”
“难怪晋王非要我亲自来都城,”窗边传来低低的男声,“竟然连七环子都不能奈何,看来这个人的确不一般呐!”
听了主人的话,立于门边的雷中天略微迟疑了一下:“城主是否出动六位使君子?”
“不用!”没有片刻的疑虑,窗边的人立刻出声否决了他的提议,“六君子与晋王门下七环子在江湖中齐名多年,如今七环子全数被灭,若再派六君前去,也不过白白送了这六条性命罢了。”
“那么,城主可是有了部署?”
“部署没有……”裘衣男子走到了月光投下的斑驳剪影中,清冷的月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一股冰冷阴枭的气息。男子拢了拢身上的裘皮大氅,单薄的唇一张一翕,“是我离开江湖太久,现竟出了这样超群的人,我自要去会会。”
“是。”雷中天垂首,迟疑了片刻才试探着开口:“属下冒昧,方才……”
“一个故人,”裘衣男子截断雷中天的问话,语气依然淡淡的没有温度,“数年未见,来到都城,自然要会一会。”
自雷中天退下后,楚暮南就一直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晨曦渐起,日光透过树枝星星点点洒落在屋子里。
次日刚过破晓,院里就传来了急急地脚步声。紧接着便响起了轻而急促的叩门声。果然,一开门便看见晋王身侧的青衣谋士侧立于门外:“楚城主,王爷有急事相商,请城主移步正厅。”
听得这样急切的相邀,楚暮南却折回身,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昨夜的茶水,从厚重的大氅下抬起了右手,屈指在茶水中蘸了蘸,以指代笔在桌上写下几行字,方才起身离开。
楚暮南随着身前的青衣谋士穿过长长的游廊,两人一直都保持着静默,不发一言。
晨日的阳光直射而来,似乎带着逼人的寒气,紧随在后的楚暮南拢紧了身上的裘衣,开始细细打量起行走于自己身前的青衣谋士。从他不远千里只身来到玛斯拉沙漠送上晋王的亲笔书函开始,暮南就对这个看似孱弱的谋士格外上心。
武林中不乏武艺高强之士为了找到隐秘于沙漠中的玛亚城而来,却大都丧生于城外绵延百里的沙漠中。而这个手无寸铁的文弱谋士竟然能在短短数十日从千里之遥的都城来到玛斯拉沙漠,并踏过了累累白骨铺就的血途,一路走到了沙漠的最中心。
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孱弱书生能够做到的事。
然而不及他细细探究这其中的种种疑惑,当看到青衣谋士递上的书函后,向来不涉朝堂纷争的玛亚城主却是即刻下了决定,答应了书函上的请求——玛亚城一万精士待命,时刻准备东去诛王。
当他们步入正殿时,晋王正焦急地在厅里来回踱步。暮南望去,惊异这个的王爷远不似三日前自己见到的一般,似乎这三日的时光寸寸延长,让年近六十的晋王看似苍老了十岁。以此看来,这几日他都是在急剧的煎熬与交瘁之中度过。
看到暮南走近,晋王引了他与自己同坐:“本以为永陵王之外的角色无需烦劳城主,可谁知,此人会如此棘手。”
同坐的年轻城主浅尝了一口茶,淡淡问:“何人?”
年迈的晋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不知,七环子连刺七次,无一活口。”
接下来,晋王便简要地陈述了当前的形势——
先帝已逝,新主尚小。
朝堂之内多股势力蠢蠢欲动,私下里打成契约,集结成军。三年前,夺宫政变猝然发动,皇室外戚攻入皇城,三千御林军拼死抵抗,却终究未能抵御万人来袭。
终于,在经过三日不眠不休的殊死搏杀后,骁骑大将军率领余下五千士兵攻入皇城。然而令人意外的,皇城内部却没有任何布防。叛军鱼贯而入,骁骑军的军旗不多久就已插满了外城的墙头。
三千兵士镇守外城,余下两千叛军长驱直入,径直冲到了内宫想要捉拿年仅七岁的承帝,却在最内层的宫墙内骤然遇袭。
永陵王高高地坐在纯金铸造的龙椅之上,怀抱着熟睡的承帝,冷眼看着这群闯入者。
一声令下,麾下三千精兵从内宫各个角落贯涌而出,将进入内宫的两千人马尽数围剿。与此同时,当焰火令如凌霄剑般一鸣冲天,在黑暗的夜空中绽放出五彩妖娆的花朵后,五千弓箭手蓦然从墙头、屋顶跃出,将防守外城的三千反贼悉数射杀。
由于先前与御林军厮杀,夺宫士兵大多都已负伤,不过一个时辰,这场夺宫政变的赢家就已易主。
如此利落干净地赢了这一场,永陵王得到了幼帝无比的信任,更是赐封摄政王,许其自由出入深宫。自此,永陵王便借势将三千亲兵留在了皇城之内,大有狭天子以令诸候之意。
当消息透过层层叠叠的宫墙,带着浓重的血意传出来时,弄权谋划的人才恍悟,这个近年来从不涉政的闲散王爷究竟是站在了哪一边。
从始至终,他都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边。
“我不管你们宸国的事!”年轻的城主放下手中的茶盏,再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一直静立于晋王身后的青衣谋士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默然抬头,看着王爷对侧有些阴枭的男子,静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我要的只是永陵王的性命,如果深宫里的那个人会是最大的阻碍,那么今夜,扫去了便是!”
语毕,青衣谋士清楚地看见,他的眼里有阴冷决断的光芒,一闪即逝。
从厅里退出,慕容瑾修负手踱步到花园,双眉深锁。
自第一次在沙漠中心看见这位城主开始,他就感觉到这个人身上存在着一种“非人”的气息。虽然他自身是一个不懂武学,不修术法的普通人,然而多年来游走四方而遇到各类奇人异事的见闻却能让他敏锐的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散发的诡秘阴枭的气息。譬如,在沙漠那样酷热的气候下,为何他却是一身大氅,脸色依旧清冷泛白呢?
而这个奇怪的人,跟永陵王又有着什么样的仇恨,让他这样急于除之而后快?
第一次在玛亚城内听到他说出不管宸国的事,他就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要脱口追问那年轻的城主为何会在翻手之间改变主意。
此时,却有一只碧墨色的玉萧轻轻压在了他的肩上,生生压抑住了他想要追问城主的念头。他一回头,看见一个清瘦俊朗的执萧男子冲自己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他接着便听见玉座上的城主冷冷的声音:“我想要做的,不过是杀了那个永陵王罢了!”
当时,他满目震惊的看着身后按住自己的人,没想到城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那个执萧男子却只是对自己淡然一笑便低下头去玩弄萧尾系着的七彩璎珞,不再与自己有任何交集。
今日,他再一次听见那个阴枭的城主在王爷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与永陵王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纠葛。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执萧男子,据说是城主夫人的胞兄,当日突然出手阻止自己,莫非是知道其中的因由?
思绪愈加纷乱,他不由抬头,明媚的天空中浮云朵朵,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气,似要将心底强烈的压迫感释放出来。
此时,原本寂静的长廊上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慕容瑾修一回头,便看见了那个随着城主来到都城的大漠将军。
雷中天穿过长长的游廊,疾步走到了慕容瑾修身前,双拳一抱:“听闻先生奉王爷命请了我家城主相商要事,却迟迟不见城主返回,先生可知城主下落?”
慕容瑾修亦是一惊,虽然知道那个阴枭的城主今日将要夜探皇宫、除去迷楼里的神秘人,然而此行,他竟然没有告知给这个唯一随身的属下?他竟然,是准备一个人去么?
“先生!”得不到回答,见到青衣谋士猛然恍惚的眼神,焦急万般的雷中天不得不出声提醒。
青衣谋士被他一喝,回过神来:“城主已应王爷的请求,若未返回,想必已经离开王府,只身前往大内,为今夜之战准备了。”突然想到临出门时城主的举动,慕容瑾修拦住了正欲追出去的雷中天:“雷将军,城主似乎在房里留了字,你且先回去看看他有什么交代吧。”
雷中天浓黑的双眉一蹙,略顿了一下,立刻转变了方向,向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猛地推开紧闭的房门,雷中天三两步走到桌前便看见了主人临行前留下的吩咐,脾气直暴的将军不由跺脚暗呼,虽然知道城主的武功修为,然而连七环子都不能奈何的人必然不能小觑。
语音未落,身形彪悍的将军就已到了庭内,现下最重要的,便是点齐六位使君子追过去。
红莲焰火为令,率六君子必格杀永陵王于剑下!
窗外日光渐渐升到正空,年轻城主从房间离开至此时已将近两个时辰,然而临行前随手用茶水蘸写在木桌上的两行字迹却似被嵌进了桌面,如同刚写上去一般清晰如初,细细一看,竟是在桌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冒着冷冷的寒气,未融化分毫。
由于晋王将会见城主的地方安排在都城百里之外的秘密住所里,雷中天率领着六君子一路急速追赶,终于在日暮时分到达了都城城门外。眼看日头渐渐西落,他们却连主子的半分身影也没看到。
雷中天心下焦急,在面临随行于暗处的六个属下时,却是冷静稳重的。在接近城门时,便冲着空中某处低呼了一声:“分散进城,各自隐蔽,红莲烟火为信,务必成大事!”随即,头上浓密的枝叶间便传来了窸窣的响动——那是六位使君子得到使命后各自奔走的声音。如今,也只能按照城主的指示,先将六君子的任务指派下去了。
这之后,便是迷楼中二人重逢之事了。
晨光渐起,都城内开始有人行人往来,忙碌着准备迎接崭新的一日。
伏在桌上打盹儿的店小二被外面熙攘的动静吵醒,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迷糊的双眼,待视线恢复后,不由一愣。那个青衣男子竟然还在那里!
昨日夕阳斜照时分就迎来了这位客人。不似往来于酒楼的客人一般,他只是点了一壶清茶后兀自坐到了靠窗边的角落里便再不发一言。
看他身形孱弱,衣着朴素,进了店后也只点了这样一壶淡茶,待夜深打烊时店小二便没什么好语气,急着赶他出去。谁知他一直看着窗外,连头也没回,只从怀里掏出一锭足重的银子,放到了桌上,“今夜当我包下这里,劳累小二哥了!”
店小二接过银子连连赔笑作揖道谢,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知道他不想别人打扰,便揣了银子退到了一边。得到了这样重的赏钱,店小二丝毫不敢大意,一直注视着这个青衣男子,只待他吩咐。不料,一直到了半夜,都不见他有任何事情要交代,店小二便伏在离他不远的桌上沉沉睡去。
谁知这一觉醒来,他竟然还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似乎这一夜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一切都不曾改变。
正在他准备走过去询问他有没有吩咐时,一直静坐在角落里的青衣男子却突然站起了身子,许是起身时太用力,还不小心带翻了身后的凳子。
他的眼睛依旧看着窗外,双眉却渐渐向眉心锁拢,不待他走进,青衣男子就已转身,匆匆下楼去了。
“真是怪人!”店小二扶起倒在地上的长凳,低语。当摸到怀里的银子时,转而又笑开:“管他的,只要有钱,那就是爷!”
在赶回王府的路上,慕容瑾修双眉一直深锁,不曾展开过。
在茶座上苦等一夜却未得到任何消息,原本以为计划再一次失败时,却突然看到城外黄尘滚滚,有两拨人分别从东西两门而出,虽不能仔细分辨地太仔细,但从东门率先奔出的马匹之上,赫然就是那阴枭城主身侧的武将雷中天的身形,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而另一行从西门出去的马队,也是在出城之后就向西直奔,不多久就已追上了先行的雷中天。
六君子!青衣谋士心中不由一声惊叹。眼见众人紧密地护着雷中天身后的马车,莫非,那马车内竟是暮南城主?若是大事已成,为何宫内没有任何异动传出?为何暮城主出宫之后尚未与王爷谋面,就这般急于西去?昨夜在迷楼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刚一进王府大门,晋王就已迎了上来,急问道:“如何?”
慕容瑾修摇了摇头,眉目间结着无法化解的凝重,“属下静观一夜,未见任何动静。”
听了他的话,紫袍老人身形一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住,仰天叹道:“败了!败了!难道这天下间就无人能除他了么?天要亡我大宸呐……”
“王爷!”青衣谋士上前扶住他,“王爷莫急,宫内虽未传来任何消息,但今日破晓时分,属下见城外沙土滚滚西去,想必是暮城主一行。昨夜迷楼一战,其中定有变数!”
听了他的话,晋王眉目间的焦虑散去了几分,略一思索,道:“快,派人追过去,务必要打听出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慕容瑾修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原本扶在晋王臂上的手突地被抓住,掌心老而硬的茧咯得他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便听晋王说道:“瑾修,你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