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沧海蝴蝶》桃妆

4、番外篇：沧海蝴蝶（四）

　　“你先不要着急，”他抚了抚她的手，“他既然无理，你也不需要留情面。”

　　待几个家仆把几大箱子的物品放进了厅堂里，宋明玥抬头，透过树间的缝隙看到日光已经越走越远，柔光晕染，老树在地上留下一片斑驳碎影。

　　谁会注意，这片斑驳的倒影越走越远，树枝摇曳，树影细长，仿佛是一只小小的爪子，枝枝相递，叶叶相交，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幽深小径。

　　宋明玥心中一番计算并没有错误，这棵桂树的影子正向着正堂的方向一点点转移。

　　胡蝶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呆在他身旁往往有种莫名的安心，他并不强势，却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感觉，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

　　他领着她往厅堂里走去，一众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看他。

　　“且慢，”他对胡良说道，“桂花树归胡蝶，此话不假？”

　　“我对这破树没兴趣，给她便是。”胡良有些不耐烦。

　　此刻余晖将尽，天边的云彩胜火，漫步乡野，地上的树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厅堂前，树影盘根错节，舒展开来，竟是将整个厅堂照得严严实实。每个人低下头去，竟不知这黑色的网何时依然到了自己脚边，自己已然笼罩在这无声的黑暗中。

　　宋明玥低下头去，静静打量着这片树影，低声问道，“形影不离，形影相生，既然这树影已然到了这里，那是不是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归蝴蝶了？”

　　他眸色深沉，若清秋幽潭，清澈却不见底，声音一如从前，却有着不容置否的气势。

　　胡良皱了眉头，“这是什么歪理啊？别以为你字识的多，就能胡说了啊？”

　　宋明玥倒也不恼怒，只是就事论事，“如果你能做到形影分离，我刚才说的，倒也并不算些什么。”

　　胡良被又急又气，憋红了脸，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想了半天只能憋出几个字，“你这不过是一派胡言！”

　　宋明玥倒也不再多说，吩咐小翠，“既然树下的东西都归胡蝶，你便替你家小姐收着吧。”

　　小翠也是恨这个胡良许久了，听宋明玥这么一说，便要上前去把箱子给拿走。

　　几个家仆似是想要起哄，无奈一旁安诚已然拔剑出鞘。剑身光洁，光影交错，震慑得刚要走上前去的几人又被迫退了回来。

　　“你们若是再不离开，就连你们这些人，也该归胡蝶了。”宋明玥继续向胡良施压。

　　胡良心中百般不悦，却没想到这个男人虽然面向温润，行事倒是决绝果断。无奈之下也只得往后退几步，还不忘恐吓对方，“你这般狡诈，我可以报官！”

　　宋明玥往他面前走了两步，“你若承认胡蝶父女不属于胡家，我便承认树影与树无关，如何？”

　　胡良这时哪里还顾得上计算这话里的陷阱，红着脸叫道，“他们两老早就不属于胡家了！”说完便想抽自己两耳光。

　　宋明玥总算听到一句顺耳的，不由笑了笑，“既然胡蝶已不是胡家人，你这般岂不是抢人钱财了？他父女二人已然离开胡家多年，除了约定好的这处宅子，不曾再向家族讨要半分。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占用胡蝶的生意？你说我用影子说事，你自己却是个无赖！”

　　胡良知道今日遇着了个善辩之人，看来是说不过这人，便只好拿出最后一招，“你别以为你能说会道就行了！我跟这处官爷交情可好了，看看他是帮你，还是帮着我！”

　　安诚能够感到陛下动怒了，凌厉的目光自胡良身上而过，凉薄双唇不由轻嘲，“你说此处官爷，同你很熟？”

　　安诚摇头，那不要命的蠢人还不忘卖弄一把自己和知府的交情，他却见陛下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那是一种悲哀，一个身居高位者的悲哀，就连丰都街巷间竟然还有如此妄为的官员，那是一种威严，那是一个陛下，对子民应有的承诺。

　　“如此，便请你同那位大人一同去御史处说说你们的交情吧。”那语气里，是前所未有冷漠与威仪，胡蝶从未见过，心中一恸。

　　安诚无奈，只得拿出令牌，那胡良不比小翠，多少知道这是御前侍卫的令牌，吓得一声跪下，颤抖着身子，半天才想的起来求情。

　　“是小民有眼无珠，小民该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宋明玥微闭双眸，今日不得已在此处行帝王之举，为的是教训流氓之举，却是不得已，在胡蝶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眼见着胡蝶渐渐苍白的脸色，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也只能叹息，帝王，也有帝王的无奈与悲哀。

　　慢慢地接受了这个陪着自己晒太阳的人竟然是帝王，胡蝶的心中却没有该有的狂喜与雀跃。

　　她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是比常人更清醒。她多希望他只是个寻常的富家公子，那样，她或许还可与他执手一生，并肩到老。

　　可是，陛下的妻子，那是她梦里都不敢去想的事。从没有一个皇后出生于草芥之中，更遑论是一个瞎子。她只希望，当许多年后他偶然梦见少年事，还能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她做的桂花糕，是丰都最好吃的甜点。他便吩咐安诚，他的侍卫，拿着一大包银子来买她的桂花糕。

　　她一定能听出他匆忙地在荷包里拼命找碎银子的声音，她还是会笑他，“怎么你又来了？”

　　此生足矣。

　　然而，她的这个美梦却没有做下去。因为，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问她，他迷上了一只蝴蝶，明知蝴蝶最迷恋自由，他却动了私念，想要留她在身边。

　　她装作听不到，去想想他是谁，去想想你是谁，这份情谊不假，但是在这世道，又能走多远。可是回避不掉的，是那只温暖的手掌，他的手如他的人，总是有一点点冰冷，却总觉得安心。

　　他等不到她的回答，仍旧在案前喝茶，而她重新坐在台阶前，偷偷地擦眼泪。

　　他的要求不高，似乎只要还能坐在这里喝一杯茶，他便不在意那个答复。

　　不求你答应，只求你不离开，便觉得已足够。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是几颗已经散去香味的花蕾，他曾赠她以枝头香，她来不及细细品尝，却不得不还给她。

　　他许久没有接过，压抑地仿佛喘不过气，她告诫自己不再去想，不去想自己对这男子的迷恋，不去想他小小的念想也被打破后的心思。

　　寂静的屋里相顾无言，屋外的雨却独自下个不停。老天是最无拘无束的人，爱笑便笑，想哭便哭，世间谁人有他这般自由。

　　手被轻轻握住，没有生气，没有震怒，只有无限的惋惜与留恋。“别怕。”他是这样说的。

　　一个小巧的物事放在在自己的手心里。

　　“本想给你带上，如今怕是不合适。但这世间无人再配的上它，便，”他顿了顿，继续道，“便当做，是——”

　　他突然转身，迎着外面无边雨幕离了去。

　　许了你的自由，你的眼睛已不复，怎可折了你的翅膀，那便丢了我的心吧。

　　失了心后，竟连这漫天雨珠也感觉不到了，没有冷，没有痛，不过是空，找不到尽头的空。

　　安诚紧随其后，担忧道：“陛下身体为重，还是留步吧。”

　　安诚头一回，看自家主子头一次露出了小孩子般狡黠的神情，似笑非笑，眼里多了几分玩味，“安诚，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在雨里走？”

　　“陛下”他急急唤道。

　　“只有在雨里，没人知道你在哭。”宋明玥放生轻笑，转身快步朝前走去。

　　他望着那巷口，目光里却多了很多东西。安诚本该劝他上车去，此刻却也不再劝阻。陛下这一生，能任意妄为，能有几时？

　　此次别去，何日当再见？不过寂寥一场雨，自是会有艳阳日，谁人知我念，谁人解我恨？自此，怕是再也难相见了吧。

　　那便，那便再看一眼吧，如此，或许午夜梦回时，还能越过层层高墙，来到此处，那时你坐在台阶上，而我在看你。

　　可是，她真的会来。不如，去相信，她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