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红葛

11、第十一章 旧梦无处寻

　　这些天，以拜师为由，萧紫一听着凌城那支竹箫奏出各种风格的曲子一首又一首，却始终没找到自己下意识想要听到的声音。
　　凌城一开始就发觉其实萧紫一发呆的时间远远多过认真学的时间，也仍是什么都不点破地，只专注地任每一个音符从竹箫中流泻而出，直到那一首《暮雨》。
　　一曲结束，萧紫一并没有像前几日一样故作好奇地从曲子中信手拈出其中一个细节发问，反倒安静得让凌城有些心慌。
　　“小幺？”凌城不确定地问。
　　“以前没听过……”萧紫一低着的头并没有抬起，声音有些闷闷的。
　　“对，这首曲子是头一次给你听。”凌城有些心虚。
　　“有没有名字？”萧紫一背对着凌城，望着已经看不见的夕阳退去的方向。
　　“《暮雨》。”凌城回答说。
　　“《暮雨》……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是很熟悉的场景……”萧紫一觉得有些意外，因为不懂乐律的自己似乎在那箫声里看到了落满槐花时的襄城……
　　“说明我这个师父比较厉害。”凌城怕她追问，又害怕她不再追问。
　　“听起来并不繁琐的调子，不太像你以往的风格。”萧紫一转过身来，却没接他的话。
　　“我偶尔也会尝试一下其他风格。”凌城躲闪着，“你不是不懂乐律吗？我以往是什么风格？”
　　“说不上来。你很少回忆什么，可刚刚这一首，回忆的味道明明很浓。”萧紫一努力搜寻词汇，也还是觉得表达不出，有些懊恼。
　　“我胡乱写的。”凌城宠溺地揉了揉萧紫一的头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首，已经写了整整十一年。
　　凌城记得萧紫一提起院墙里枝叶落尽的那株槐木时的样子，也记得那时候那双小小的水波微漾的眼睛里交织着的想念和委屈。
　　凌城一直写，一直删，自己也从来没有满意过。他那时想着有朝一日萧紫一再回忆时就给她听，可那一日之后萧紫一再没提起过。
　　凌城写的是那座萧紫一一直念着从未说出的小城的五月，以及在萧紫一的回忆里一直落着的那一城槐花，尽管他，从未到过。
　　凌城知道萧紫一听不懂，所以想写得简单。凌城想写得简单，又不想她真的一眼看穿。
　　她想念的，他其实很想替她找回来，一点一点。
　　“我想学。”
　　“好。”
　　那一日萧紫一看着凌城眉宇间的满足，心头莫名有了些暖意涌出。萧紫一其实很奇怪，凌城为什么总是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暮色初降，校场上或进或退的人影和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在一片昏黄的空旷中别有一番味道，那感觉像一步一步走到山顶抬头时望见那些被四季的各种形式的风磨砺出的石头，满满的，尽是心安。
　　训练快要结束时，队正说弓箭营的一名老兵旧伤复发，凌城被叫了去。
　　原本说好一言为定的凌城隔着人群有些抱歉地递过去一个眼神，萧紫一指了指他旁边正在等着的士卒表示没关系，无声地跟他说：“去吧，正事要紧。”
　　这一日的风裹着枯草和尘土的味道，在阴沉沉的天地间辗转来回，柔和而又冷冽。
　　从城墙下延伸出去的天与地之间，允许两辆马车悠哉并行的是道，可听任一辆马车自在飞驰的是路，能容纳一个人信自赶路的，是蹊径。
　　萧紫一记不起这些年已经在这座角楼上望了多少次，她觉得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方向，也从来都不知道，哪一条才是属于自己的路。
　　于是，萧紫一只学会了随心。
　　就像入了秋的某一天早晨，当有人发现一层薄薄的霜染了窗子外的泥土地时，其实那霜降自己已经等过了一个轮回。
　　世间事，所有人都可以只看结果，除了自己。因为结果无论好坏终究只不过是别人口中可有可无的谈资，属于自己的，永远都只有那个百般纠结、冷暖自知的始终。
　　而随心，要保有的便是那一份世人所谓的“冷暖自知”。
　　一个人时的胡思乱想似乎从无来由。萧紫一知道自己从没想明白过，可又始终庆幸。那大概是因为，胡思乱想至少也是一种希望。
　　突然间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萧紫一眼前迅速划过，萧紫一看到的瞬间嘴角已经悄悄上扬了一个弧度。她无奈地伸出右手，小七绕了一圈乖乖落了上去。
　　可能是见萧紫一一整天没有回去，小七自己居然也就这么找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在营房里待着？”萧紫一冰冷的手指从小七一层寒意的羽毛上抚过，小七有些不满地躲着往萧紫一的袍袖里去。
　　看到小七，萧紫一的手指不自觉就碰到了袖子里纠结几日也没能发出的纸条。义父那日的话只是提醒，萧紫一知道真正的障碍其实是自己。
　　萧紫一纠结很久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会害怕，是害怕，不是恐惧。
　　萧紫一害怕那种感觉：明明彼此陌生却又比任何人都熟悉，明明知道不能靠近却又不忍远离。萧紫一不知道自己和他是不是骨子里很像的两个人，只是发觉自己无法对他说谎，就像，如果要告诉他自己是谁。
　　萧紫一跟自己说就此止步，可是小七的出现总让她觉得前方有无限魔力。她安慰自己说没事，就算是途中注定相遇的两条河，除了同归大海之外也还有相伴相携的另一个结局。
　　重要的，那几分无人替代又不知何时起就可能失去的温暖，萧紫一已经开始贪恋，尽管，只是贪恋。
　　从仓台村回来之后萧紫一曾不止一次试图从凌城的竹箫中找出张续断的箫声，可从始至终都只是徒劳。
　　“罢了，以后如何，谁知道呢？”萧紫一只想随心。

　　小年，近了。
　　营地里训练依旧，作息依旧，忙碌依旧，然而那一种叫作年味的从古至今未曾中断过的气息已早早地于无形中浸染了士卒的眉梢。
　　将士们当然也是要过年的。虽然营地不如平常人家或者深宫大院那么多繁文缛节，但也不会得过且过。杜思仲的严格从来都只在军事训练上，对于训练之余的热闹，他倒是乐见其成。
　　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将士可以自由告假，每人有一天假期，但每天最多可以外出五人。虽说这假期短得只够倒头大睡，也还是有人向往着营地之外的喧嚣和热闹，尽管地处偏远的五原城比起关内的镇子来说实在没什么热闹可言。
　　训练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萧紫一揉着酸痛的胳膊往回走，在快要走出校场的时候看到吴一舟几个在旁边不远处的空地上奋力地挥着铁铲，围着每个人的是笔直的四条界线。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萧紫一很好奇，没有回头就问了出来，她知道凌城一定在身后跟着。
　　“掘土坑。”
　　“掘土坑？在这么个土皮之下全是石头的地儿？”萧紫一有些纳闷儿。
　　“所以才是惩罚啊，据说是将军的命令，不过依我看应该是江叔的想法。”凌城神色戏谑。
　　“什么命令？惩罚什么？”
　　“他们五个昨天请假外出，今早寅时才回，据说一身酒气，被巡逻的队正抓了个正着。”
　　“所以呢？”
　　“所以你舅舅就提议他们几个自己找地方挖个土坑，要足够深，能站得下一个人方可。”
　　“啊？”萧紫一觉得意外。
　　“嗯。”凌城倒是气定神闲。
　　“这么晚了，在这地儿掘土坑，到明天早上也不可能完成！”萧紫一说着就准备回校场。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去，否则说不定对他们的惩罚还会加重。”
　　“我怎么感觉你那么幸灾乐祸呢？你家吴一舟可也在里面！舅舅这都是哪里学来的主意！”萧紫一白了凌城一眼。
　　“我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只不过比你明白人总得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而已。”凌城有些无语。
　　“估计等晚上温度下去了挖着会更艰难。”萧紫一嘀咕。
　　“规矩就是规矩，况且这里是军营，不守规矩逐渐危机意识淡薄以致最后可能贻误战机造成几万人送命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这惩罚也并不算重。”凌城看着她，语气认真。
　　“这么严重？”
　　“嗯，不是小题大做，就有这么严重。”
　　“好吧我不去了，走了走了。”萧紫一想起未曾谋面的凌城战死的父亲，自觉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虽然两者之间也并没有什么相关。
　　萧紫一站在原地等着凌城走上前来，两人并肩往校场外走去。
　　“想不想知道土坑掘好以后干什么？”凌城突然道。
　　“嗯？”
　　“将军的命令是，土坑掘好经队正验收之后，这几个人得用掘出的土把土坑填平，务必保证平整度跟原来的地面一模一样。”凌城一本正经地说。
　　“……”萧紫一看着凌城一脸得逞的样子，居然无言以对，“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调侃了？”
　　“我过几天告假去一趟五原城，小幺你要不要跟我去？”萧紫一要转身回去的时候，凌城倚着那扇木门问道。
　　“不去。”
　　“你除了上一次因为受伤被救回仓台村，似乎向来很少主动出门。”凌城说。
　　“你出去是有正事，我又没有事情要办。”萧紫一不以为意。
　　“这一次没有正事，我属于纯粹外出。”凌城不死心。
　　“那也不去。”
　　“我上次去补充药材的时候，在一家书肆门口的告示上看到有几本新到的食谱，据说是前朝名厨董知州所著，当时走得急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真的？那这次呢？这次能帮我带回来的吧？”萧紫一语带了恳求。
　　“不好说。”凌城皱了皱眉头，故作无奈，“没人提醒很容易忘的。”
　　“什么时候？”萧紫一突然觉得还是对外冷漠时的凌城可爱些。
　　“三天后吧，我们最好当天赶回来，我可没那兴趣去掘土坑。”
　　“好，那我跟义父告假。”
　　看着萧紫一的身影消失夜色中，转过身来准备离开的凌城浅浅笑着，心情似乎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