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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君传尺素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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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原边地虽然地处偏远且无险可恃,却并非与世隔绝。
六年前杜思仲奉命驻守之后,在五原城外最北边境处雷厉风行修筑了他们如今所在的全封闭营地,从内外两个方面加以约束,仅月余便一改本地原驻军往日的懒散风气。
杜思仲所部拒敌于边境之外,经年战乱的五原城终于有了几年安定,才渐渐有早年被迫逃亡的人回迁。
如今近千人的五原城更像是一个规模足够小的镇子,十几条小巷,□□家各色铺子,六七座酒楼、茶楼、客栈,四五个所谓能人,连逐利的商贩都少得可怜。
然而那毕竟还是镇子,也是营地部分补给的来源地和难得外出的士卒能够放风的所在。
凌城一身墨色袍服泯然众人,然而不苟言笑的表情无疑昭示着“生人勿近”。他身后三米之内跟着两名粗布短衣的青年男子,那是杜思仲派给他的贴身护卫,虽然他一直都说一个人去就可以。
前些日子营地风寒正盛,炙甘草、白术、党参等几味常用药虽有朝廷补给也仍是短缺,凌城向杜思仲禀告后便像往常一样到五原城的几家小药铺补充。
凌城进了“百草堂”,两名青年男子则在门外等候。叫作吴一舟的那一个跟身旁的伙伴打了声招呼,熟门熟路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街对面正向来往的路人吆喝着以招揽生意的卖拨浪鼓的小摊。
留在“百草堂”门口的叫作陈向的男子看着吴一舟走过去,意料之中地笑了笑:这家伙有个不知何时开始养成的毛病,每一次外出,必定带一只拨浪鼓回去。
陈向有幸见过吴一舟的那只破木箱,里面的拨浪鼓从桃子大小到巴掌大小再到铜镜大小,从竹柄到木柄,从羊皮鼓面、牛皮鼓面到硬纸鼓面,没有六七十个也有五六十个。
吴一舟摇着一只红色拨浪鼓孩子一般喜滋滋走回去时,陈向满怀疑惑地问他说:“你买了那么多只,怎么从来不见你寄回去?”
吴一舟神色一顿,随即扯出几丝笑来:“等我回家了嘛,你想想等我进了家门,把那一箱子的拨浪鼓往我儿子跟前一放,他得多开心……”
陈向再没说话。他和吴一舟三年前同一时间进的同一个军营,那时候吴一舟的儿子才两岁。陈向也不知道,等到他们终于可以回家时,吴一舟的儿子是不是还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凌城选好药物出来,吴一舟上前抬手接过他手中皂色的褡裢,熟练地搭在了左肩上。
“公子,我们回去吗?”
“还有几味药没有配齐,城北我们还得走一趟,走吧。”
陈向和吴一舟一边答应一边跟在后面,依然只保持在三米之内。
路过一家乐器铺子,凌城想起一件事情来,不由自主就住了脚。
不知为何,似乎近来每到药坊,萧紫一都会时不时盯着自己的那支竹箫发呆。
那天凌城有些奇怪地问:“小幺,你看什么呢?”
她随意地回他道:“竹箫啊。”
凌城更是纳闷儿:“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吗?”
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可我现在喜欢了。”
凌城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层层涟漪,觉得那笑容里有些别的东西,可是他弄不清楚。他只是知道,小幺那样的笑,在自己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
身后的陈向和吴一舟正疑惑,凌城指着店铺的门口,道:“我要进去选一支竹箫,你们也顺便歇一歇吧。”
小七在送出纸条的第三天傍晚,回到了萧紫一的院落。那时候萧紫一正跟在难得早回的杜思仲身后迈过石砌的门槛。
杜思仲盯着兴奋地冲向萧紫一的一团白色,饶有兴致地说:“我一直忘了问你,你什么时候养的这只鸽子?”
“半个多月前,在仓台村外捡到的。”萧紫一敛了满心的期待,让小七落在肩上,偷偷看了杜思仲一眼。
“你虽未入军籍,却也一直在营地生活,军营的规矩你是懂的。这只好像还是信鸽?”
“小七是我在一个月前受伤昏迷时救我的那个院落外捡到的,我本打算让它养好了伤就回去的,可是没想到它还记得这里,自己又飞了回来。之前没有跟义父汇报,是我的错。”萧紫一终是把实情说了出来。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提醒你要有军人的意识。”杜思仲温和地笑道。
萧紫一舒了口气:“那院落里只住了学医的师徒二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书童,没有别人,义父放心。而且我觉得,小七以后说不定也可以带来仓台村的消息,不至于我们像上一次一样错失了时机……”
“唔。”杜思仲没再多言。
江之兰告诉杜思仲紫一去过仓台村之后杜思仲就已经派人查过那院落,回执还在案头放着,自己没有理由不放心。杜思仲只是担心,说不出为什么地担心。
“义父您先歇息,我带小七回屋,然后去方伯那里准备晚饭。”萧紫一道。
“今天训练结束晚,回来之前我已经让王石去方伯那里打过招呼了,晚饭他会着人送来,你待会儿记得出来吃晚饭就行,去吧。”杜思仲看着萧紫一用手指悄悄取下鸽子脚上的小竹筒握在手心里,装作没看见地对她笑了笑。
萧紫一莫名其妙就红了脸。
“一别月余,姑娘的伤是否痊愈?五个半月之前我从丁伯那里带它回来时就叫它小七,因为它生在七月。”
原来他知道。他知道托小七带纸条回去的是一个月前不辞而别的自己。
萧紫一没有改变字迹是以为他不会记得,萧紫一那时觉得,如果他不记得,重新以陌生人的身份相识也不错。
可萧紫一也不否认,自己心里并不愿意他不记得。从一开始就是。即使,她对他什么都不了解。
“姑娘,你感觉怎样了?”
“姑娘,药已煎好……”
“姑娘的伤是否痊愈……”
萧紫一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义父和舅舅叫她紫一,凌城叫她小幺,一起训练的战友私下里叫她萧弟,张续断则叫她姑娘。对了,这么称呼她的还有张续断那个似乎叫作小楸的人小鬼大的书童。
这称呼像是对着路上遇到的一个陌生人,带着些疏远,却又彰显着关心。而这所谓的“陌生”却让萧紫一心里有一种不一样的触动,她不知道自己是反感还是喜欢。
“可其实我的名字是念尘,萧念尘。”萧紫一看着手心里那两行字,低声喃喃自语道。
“什么?念什么?”
萧紫一被吓了一跳:“你怎么都不出声呢?”
“我以为你不在,想着把东西放下就走。你怎么不点灯?”凌城语气里很是无辜。
“我点了,大概烛芯又该剪了。”萧紫一起身的同时把纸条塞进了衣袖里。
萧紫一走过去时,凌城已经重新把进门那张几案上的灯点亮了,原本的一室静谧和漆黑里,两个人时而交叠的影子开始跃然其中。
“你刚才说念什么?”凌城逗她。
“念叨小七呀。”萧紫一故作无事白了凌城一眼,手心却出了冷汗。
“小七这几日任务繁忙,你不好好犒劳还念叨?”凌城其实也只是隐约听到了那一个字。
萧紫一有些别扭,就好像一块原本只有她一个人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很多参观者,即便那些人其实什么也没看到。
“说正事儿,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萧紫一没理凌城正儿八经的揶揄。
说来也怪,对谁都一副绝冷面孔的凌城在萧紫一面前从来都是这样,话不会太多,但绝对不会无趣,十八般表情被他只用一种“正儿八经”的方式演绎,萧紫一有时候都觉得无奈。但萧紫一也觉得庆幸,这样的凌城,只有她一个人见得到。
凌城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为了萧紫一的躲闪和遮掩。他轻轻扯起嘴角,从背后取出了那支自己在那家乐器铺子一眼认定的湘妃竹箫。
那湘妃竹箫是店主前几日刚得的,宝贝得不得了。凌城算是百般计策都用上,又许以高价,才换得店主松了口。走出乐器铺子时凌城有些郁闷,如果不是在这么个向来不养竹子的地方,他一定亲自去找,然后亲手为小幺好好打磨一支。这遗憾,看来只能以后补了。
萧紫一双眸中水波微动满是惊喜:“看起来斑斑驳驳的,质地倒是有些像玉石呢,凌城你从哪儿找来的?”
“今天去五原城补充药材,无意中看到这个,觉得与你还蛮像的,就带回来了。”凌城看着萧紫一掩也掩不住的兴奋,心想自己的认定看来没错。
“竹箫与我像?”萧紫一觉得凌城的想法让人摸不着头绪。
“这是湘妃竹,音色可以刚柔相济,而我认识的小幺身为女子却总是一身戎装,不像么?”
“乱说。可是我还没学过这个。”萧紫一十指在冰凉的竹箫上拂过,语气中有些懊恼,一种道不明的情绪从她心底蓦然而生。
“我把基础的教给你,你自己就可以慢慢摸索了,也可以自己创作曲谱。”
“这办法好,那以后训练之余我就拜你为师了?”萧紫一忙着跟凌城确定。
“拜我为师就拜我为师,什么叫‘训练之余’拜我为师?”凌城颇有些无奈。
“是,师父。”萧紫一对凌城笑着道出这三个字的同时,心头反倒有些酸涩。不一样的语气,却真真切切似曾相识。
“嗯,可以,不过先说好,我的曲子都是自己琢磨的,没什么规律可言,你得有耐心。”
“明白。营房西侧的角楼?那里安静,也不容易吵到别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