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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憔悴也相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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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晨起纷纷扬扬落了雪,这一日的天地间也仍是阴沉沉的。手中的书还是半个时辰前的那一页,张续断的目光仍不时扫过窗外。
“公子,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还开着窗呢?”沈楸从门外端进来一盏热茶,换掉了张续断书案上已经凉透的那一盏。
书房里只有浸着寒意的沉默。
“公子?”没等到回应的沈楸从书案上抬起了头。
“啊?”张续断回过神来,“这里的茶不用续了,你去歇着吧。”
沈楸无奈:“公子您这几天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
“没有啊,我在想问题。”张续断搓了搓手拿起了沈楸刚刚放下的那盏茶。
“公子小心……”沈楸的那个“烫”字还没说出口,张续断已经抬手喝了下去,于是下一瞬这书案上方就只剩下了张续断的“嘶嘶”声。
沈楸掩了嘴偷着乐:他家公子向来都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今儿这场景倒真真不多见。
“没事做了是不是?”张续断看了沈楸一眼,吐字不清地说道。
沈楸忙敛了神情,绕过书案往窗子那里去:“我帮您把窗子关了吧,否则您一会儿该受寒了。”
“不用。”张续断抬了手制止道,“吹吹风清醒些。”
沈楸吐了吐舌头退了回来,端了凉透的那盏茶准备退下。
“对了公子,师父刚才问我来着。”走到门口的沈楸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张续断。
“问你什么?”张续断吹了吹还剩一半的茶凑到了嘴边。
“师父早上问我:‘小七不是回来了吗?怎么这几日又没影儿了?小楸你见到没?’”沈楸学着沈余的语气把那话原封不动讲给了张续断听。
“噗……”张续断没来得及咽下的一口茶喷了出去,书案上那本半天没翻页的书遭了秧。
沈楸忙放下托盘跑了过来,拿起一旁晾着的粗布巾子开始收拾书案。
“师父知道小七回来了?”张续断有些奇怪,因为沈余这些天总往丁伯那里去,张续断还以为他不知道。
“知道啊,可能在家时看到了吧。公子您是不是也在等小七?”
“它大概出去玩儿了,我等它做什么。”张续断看了一眼窗外,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张续断想起了那一日在看过那姑娘伤势之后自己被叫到“醉清风”里时与师父的那段对话。
张续断记得,那时候师父沈余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这女娃娃你从哪里救的?”
“五原边地。”张续断如实回答。
“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她穿的是戎服,应是行伍之人……”张续断思量着措辞。
“你又是什么人?”沈余盯着张续断的眼睛。
“我是跟您学医的医师。”张续断一字一字回答。
“别跟我装糊涂。”
“师父,不管我与她各是什么立场,那天傍晚战场上除了她还有气息其余的人都已经死了,既然遇见了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我没说你不该救她,只是想告诉你把握分寸。就算你只是平民,救下她也并不是没有风险,更何况暗处有没有或者有多少还想着置你于死地的人我们不知道,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师父放心,除了这院子里的三个人,我没惊动任何人。我是医师,也只当她是我的病人。”
“罢了,你去煎药吧。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要问,伤好了随她去便罢。”沈余摆了摆手走了出去。
“徒儿领命。”
所以她昏迷时张续断以箫声给她陪伴,所以她醒来后张续断已经很少再出现。
张续断记得昏迷时她总是皱着的眉头,记得她模糊不清的不成句的梦话,让她不安的梦里她似乎总在找什么人,又似乎总是刻意在回避些什么……
那一双即便安静地闭着也会惹人怜惜的眼睛在张续断的眼前闪过,张续断感觉心里堵得慌。师父早已经告诉过他不可以意气用事,可是她,可不可以成为那个例外?张续断觉得自己可以把师父的话记在心里可以去防着任何人,但是没来由地从心底里不愿意那么对她。
张续断突然间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自己的房门外。
走到回廊上的沈楸被身后的动静带得回了头,奇怪地顺着自家公子的目光望过去,这时刻小七带着一身寒气刚好落入这院落。沈楸不可思议地挠了挠头:公子啥时候学会未卜先知了?
张续断一贯的和风细雨已骤然不见,沈楸看着他伸出手去唤住小七的欣喜样子更是纳了闷儿:不是说没在等小七么?原来还学会了口是心非。
张续断没去注意沈楸的腹诽,手指轻拈取下小七带回的那一截细细的竹筒便走了回去,也顾不上去管身后饥肠辘辘的小七留下的不满的控诉。
这已是第七天。
第三天时张续断觉得不会再有回复了,可是第四天的时候他心里又无端起了希望:纵使她对自己真的已无话可说,小七也还是会回来的吧?小七如果能回来,至少,至少证明她一切还好。第五天的时候小七仍未出现,张续断做所有事便开始心不在焉。
这些日子不管是雪是风是阴天张续断都执意开着窗子,他有无数种理由,也并不想躲开,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害怕看不到小七的那种慌乱。
张续断不知道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过去十几年藏在了哪个角落,明明对她什么都不了解,却已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期盼。真的只是因为,彼此相像?
仍是一指长短的纸条,仍是淡淡的清茶香,也仍是那一笔有节如竹的字体:
谢阁下月前相救与日后挂念,念尘已无恙。小七此后可留仓台,愿仓台安然。萧念尘字。
“萧念尘。”张续断攥着手中的纸条,在心里念着那个一定没见过却莫名熟悉的名字一遍一遍,继而开始琢磨的是那个名字之前的每一个字:阁下,无恙,此后,安然……谢,已,可,愿……
张续断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较真,却又实实在在感知到了心里的那一分沉甸甸的失落。这一次她留下了名字,可那份并无掩饰的疏远,是不是也就此斩断了以后?
小七不满张续断的忽视,已经自顾自从窗子那里飞了进来,扑棱棱往放着自己食物的所在一落,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起来。
“此后小七可留仓台”,她这是把小七归还给自己了么?张续断看着一旁悠哉悠哉似乎不解世事的小七,不知道那个中用意到底该如何琢磨。
就这样了吗?也许,就这样了吧。
沈楸一言中的,张续断不折不扣受了一场风寒。一直习惯了给别人看病的张续断好容易有机会给自己开了个药方,虽说用药效果证明这医术不至于砸了他医师的身份,也仍是病去如抽丝。
发热倒是少了,只是轻咳和头晕的症状缠绵几日也仍未能尽然消失。沈余来看了张续断几次嘱咐他好好休息,张续断倒是怎么也躺不住。
年关将至,张续断还是想提前去置办些东西,而且最近有不少已经用完的药材,也需要到镇子上去补充。沈余没说什么,只吩咐沈楸仔细跟着。
作为这方圆百里唯一可以算作城镇的所在,临近年关的五原城与往日相比已经有了些惹人驻足的味道。
城门内外来往的行人似乎也比往日多了几成,那衣衫或繁复或简单,或宽袍大袖或窄袖轻衫,熙熙攘攘无声地宣告着接下来的日子里少不了的几分喧嚣与热闹。
或空旷或狭长的街巷里各家店铺都忙碌着自己的忙碌,不时有店主的招呼、来者的问询以及伙计的应答声响起,语气里或是迟疑或是满意。站在城门口就那么抬头望过去,有人步履匆匆,有人信马由缰,有人结伴而行,有人走走停停。
这一座风霜历尽的边疆小城,经得住过往的落寞荒芜,也撑得起如今的车水马龙。有的时候,静止不动的城池山石,也真的要比自以为无坚不摧的人心来得强大。
入城的长街上,沈楸仍是惯常打扮,本该梳成双丫髻的头发因为稀疏而仍是随意散着,一身浅灰色的粗布短衣不那么协调却绝对算得上干净利落。为此张续断曾专门托人替他裁了合身的长袍,沈楸对那玩意儿倒是一开始就不喜欢。
沈楸拎一坛红泥封口的“一衫青”,不远不近地跟在张续断身后。两人不急不缓地行走在过往人群中,偶尔被身后吆喝着赶路的马车要求避让,便几步间暂时退回长街上的各色小摊旁边。
“小楸你那么讨厌长袍?”
“公子,我又不读书。”
“这跟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
“我又不是中原人。”
“这跟是不是中原人有什么关系?”
“好吧,我不喜欢。还是这身衣服我穿着舒坦。”
“你这打扮可不怎么合规矩。”
“公子,您看看哪家的主子非要与自个儿的书童‘你我’相称?这也不合规矩。”
“人小鬼大!”张续断被沈楸这一句话逗得乐了,忍不住拿右手敲了一下沈楸的额头。
沈楸揉揉张续断右手落下的地方,看见张续断这些日子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两个好看的酒窝便在圆润润的脸颊上浅浅绽放。
“青梅居我就不过去了,你替师父把这坛酒送去,连书信一起交给青梅居主人,然后到欲雪阁找我。”张续断在长街的尽头对沈楸说。
“师父让我跟着您。”
“小楸,欲雪阁只在城东,离青梅居也就两三盏茶的路,这也算是跟着。”张续断态度很是认真心中却极是无奈:要不是那个习武成痴的青梅居主人秦青一心要收自己为徒,自己也不用躲成这样。
看着沈楸拎着酒坛离开的背影,张续断松了口气,迈步朝欲雪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