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少年从南方来》江口东

3、与君初相识，不如不相识（2）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或许是这次经历实在是让人不愿回忆，总之长大后的江云尧在想起这件事时，只能记起一些琐碎片断，和当时挥之不去的，漫长的心悸感，还有手心出的汗，两只手都是湿漉漉的。
　　那位大姐姐把她拽到镜头跟前，正觉得无计可施的调解员终于发现了新目标，马上用很刻意的慈祥语气问她：“小朋友，你觉得爸爸妈妈对奶奶怎么样啊？”
　　“挺，挺好的。”
　　“那你觉得为什么姑姑大伯他们要说爸爸妈妈不好呢？”
　　我怎么知道，江云尧特别想翻个大大的白眼。她大概从父母的对话中了解了家里的现状，倒是不惊讶，自己的姑姑们对自己确实不大友善，而大伯她更是几年都没见到了，印象少得可怜。
　　“他们在说谎。”江云尧突然想起前几天在点播台看过的《火影忍者》，佐助在关键时刻，保护了曾经最嫌弃的鸣人。
　　她也很想保护自己的爸爸妈妈。
　　尽管妈妈没有给自己买一直很想要的娃娃，尽管爸爸因为一次期末考试没考好就半个月没理自己，江云尧还是在外人面前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想要保护“和自己一头的人”。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姑姑大伯已经很久没来看奶奶了，他们没有这么说的资格。”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电视台的人是怎么走的，以及关于那天其他所有的画面，在江云尧的脑海里只留下大段空白。她甚至不记得父母有没有表扬自己勇敢，当时她是怎么想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而真正的担忧才刚刚开始。
　　小小的江云尧周一站在校门口时，恨不得把昨天那个勇敢的自己掐死。
　　她不停想象如果有人认出了自己，全世界都知道家里的窘状，包括长得很帅，总是给自己作业抄的数学课代表……
　　江云尧尽量把脸往衣服里缩，从后门悄悄进班。班里很吵，同学永远有讲不完的话，老师依旧是很爱迟到，还好，一切正常。
　　座位靠近后门的同学看到她进来，面无表情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让她过去，其他同学一切照旧，并没有什么异样。唯一的波折在于她拉开自己的椅子放书包时不小心碰到了后面的桌子，惊醒了坐在后面的同学，那个人慢慢抬头，睡眼惺忪地看了江云尧一眼，又突然睁大眼睛盯了她很久，表情似乎很困惑。
　　江云尧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男孩看了许久，什么也没说，又趴下睡觉了。
　　后来发生的事，让江云尧觉得，还不如那时他认出自己来。

　　平淡的日子过了几天，加上小孩子本就健忘，江云尧渐渐地也不再担心有人认出自己了，毕竟，要认出来早就认出来了。
　　那是一堂体育课，体育老师犯懒，就让同学自由活动。男生们精力充沛，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女生们就要安静些，全部聚集成一个小圈子聊天。
　　江云尧也是其中之一。
　　她听一个女生吹牛吹了一整节课，说自己家里房子多大，自己的房间里摆满电脑，裙子……不切实际的程度之大，让她一度以为这个女生在搞笑。
　　不过云尧还是很高兴，就算是花时间听别人吹嘘，都让她有一种融入集体的安全感。
　　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自己比那个拼命证明自己家里有钱的女生还要卑微。
　　下课铃响了，她看到男生满头大汗结伴走来，他们中就有坐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男生，前呼后拥的，看上去人缘很好。
　　因为女生坐在回教室的必经之路上，男生必须得经过。那个男生走在最前面，路过江云尧时，他突然停下了。
　　然后死死盯着江云尧。
　　江云尧在那一刻，很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秘密呼之欲出。
　　但她一句话也讲不出。
　　不断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来，拍拍男生的肩，问他怎么了，还有好事者开始起哄。
　　男生迷茫的眼睛渐渐清明。
　　他猛地拍了下脑袋，说：“哦，我终于想起来了！就上周末的那个节目，电视上的人就是你吧！”
　　与君初相识，不如不相识（3）
　　江云尧觉得世界像是被戳破的海市蜃楼，在迅速崩塌。
　　她想说，不是我，电视上的人不是我。但她知道这已经没有用了。
　　谁管是不是你，就是你，一定得是你。她听到，身边的一个女孩已经在和别人窃窃私语，用“我早就看出来了”开头，这个女生上个课间还拉着她的手，热情地喊她陪自己去上厕所。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谁让她本来就心虚。
　　江云尧很冷，现实果然还是没放她一马，在最后关头安排这个人将真相混着冰水一同浇下，浇得她满身狼狈。
　　她确实不够真诚，也确实刻意合群，假意迎合，可她从没撒过谎。曾经她以为，这样至少要比吹嘘真诚。十来岁的小孩子，早已懂得在别人吹牛时不出言反驳，却还没学会，用不说话去安抚一个窘迫的同龄人。
　　自己的所有事就一定得和别人说吗，即便觉得再丢脸都得说吗？她真的很想知道。
　　没有人会去计较别人藏在心里的事，前提是你不被发现。

　　江云尧抬头，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了坐在自己身后大半学期的这个男生。总有性格开朗的女生爱追着男生打闹，但她不是，以至于这么长时间了，她竟然只知道这个人叫“顾南”，一句话都没和他讲过。
　　顾南估计也没想过会是这样，很无措地看了周围小声说话的同学，又转回来看江云尧，脸有些不正常的红。
　　江云尧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愧疚，但她并不想理会。
　　她转身往教室里走去，就这样吧，她才不要管别人是不是无意的。

　　日子继续不咸不淡地过，看似平静的学校总有发掘不玩的新八卦，谁和谁又一起回家了，谁和谁又关系不好了，老师又偏心谁了，两个星期之后就没人注意江云尧了。
　　只是那根刺还没有被拔掉，偶尔忘记，也不能代表它不存在。
　　能来找江云尧玩的人越来越少了，她不想开口解释，不想主动破冰，别人就当她是透明的。还有顾南，他还是老样子，上课一半打游戏一半睡觉，下课了就跑出去玩，只是偶尔看到江云尧，还是有点不自然。
　　有时候江云尧也觉得好笑，她被群嘲到被疏远，其他同学看她仿佛一个移动的过期新闻，倒是这个始作俑者，在自己身边留了下来。
　　期中考试结束后，就要换座位了。
　　江云尧读的小学是私立的，对成绩很看重，每一次考试考语数外三科，发全班排名，开家长会，重头戏是，要按照考试成绩自主选座位。
　　全班同学坐在座位上，如果有想换座位的直接跟老师说。
　　江云尧注意到很多人在小声说话，希望关系好的人离自己近一点。她没有朋友，而现在这个座位靠近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她很喜欢，索性扭头去看窗外，没有说话。
　　余光瞥见有个男生举手，大声说：“老师，我想让顾南坐我旁边。”
　　江云尧看向那个方向，靠后，基本上都是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男生，顾南有什么理由不去？想想也是，坐她后面很无聊吧，没人说话也就算了，还得看她脸色。
　　何必呢，别人也不是故意的。
　　有好几次，她看着顾南愧疚的深情，都有些心软，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江云尧的目光绕了教室一圈，打算收回来，却不期而遇看进顾南的眼里。
　　她无心纠缠，停顿了几秒，就回过头继续看窗外。
　　老师问：“顾南你愿意换到那个座位吗？”
　　顾南没立刻回答，好想他真的在很认真的思考。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老师，我不愿意。我就想做江云尧后面。”
　　全班哗然。在这个年纪，男孩还没完全开窍，都对女生避之不及，唯恐被人抓住把柄编出什么绯闻，连主动说话都得想想，顾南的话，无疑是点燃了一颗深水炸弹。
　　江云尧愕然，她已经听到前桌的女生说“哎顾南是不是喜欢江云尧啊，我早就看出来他俩不对劲了”。
　　又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江云尧觉得迟早有一天，她得被这句话逼死。
　　又或者是顾南先逼死他。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瞪顾南，压低声音说：“你说什么呢！”她想，下课一定得问问，顾南是不是和自己有仇，这一次要再觉得他是无意的自己就是傻子。
　　顾南笑了，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得意，他仿佛根本没听到其他人在说什么。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