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暖冬（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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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卯时，永乐坊的老李头便一骨碌爬起来查看自家碾子的情况。他裹着厚厚的棉袄，一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这鬼天气，忒得冻人了。
一步三抖的走到碾子旁，不消上手摸，只纵眼一瞧，便能瞅见磨盘上结得一层浅浅的冰霜，所幸这冰倒脆，能用热水浇开。老李头道声晦气，弯腰抄起一旁的水桶，哆哆嗦嗦地走到隔壁的一口老井里打水。
好不容易打上来了水，又好不容易地把它烧得滚沸，老李头倒不急着拿它去浇碾子，反而凑过去，就着大灶沸腾的水汽烘了烘一双冻得好似秤砣的大手。冰冷的皮肤甫一触到温热的蒸汽，便狠狠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李头舒服地喟叹一声，看水都有些泛凉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拎着壶热水到了后院。
在冰层上浇了一边滚水，东看西看确定没有遗漏的地方后，老李头轻舒口气，挺直腰板，抬头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时辰，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去西厢房叫好梦犹酣的小孙子起床。今日是他去上学堂的日子，可不能迟到喽，听孙子说，迟到了是要被先生打手板的。
老李头的儿子和儿媳皆已故去多年，只余下这个小孙子与他相依为命，老李头自然对他无比溺爱——否则也不会在隆冬时节平白无故的浇化碾子上的薄冰，给这嘴馋的小祖宗做他最爱的豌豆糕吃。
牵着孙子软乎乎的小手，目送他一步三跳地蹿进学堂的大门后，老李头才慢腾腾地到临街去查一遍自己的小当铺。他的独子以前是在军营里混口饭吃的小兵娃子，几年前战死于魏晋之间爆发的一场恶仗。若是搁在前朝，这人命如草芥，一个普普通通的卒子就是死了，也换不来官府几两轻飘飘的抚恤金，可当今这位确实与众不同——她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提高了为国捐躯的兵将的待遇，老李头当年就是凭借儿子留下的这份沉甸甸的抚恤金和自己多年来攒下的银两，咬咬牙盘下了临街的一个小铺子，做些小本生意改善家里的现况。
——提到当今，老李头的精神蓦地一振，他熟稔地穿过店铺幽长的回廊，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后面的厢房里头。用草木灰粉刷过的墙壁空空荡荡，只在正中央端端正正地立了张檀木桌子，暗红色的桌面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想来是被人每天都仔细地擦拭过，老李头的神色带着抹说不出的虔诚与恭敬，他弯腰慢慢地一丝不苟地拿干净的抹布拭过桌面，然后双手合十，对着桌子上孤零零地摆放着的一个长生牌位认认真真地鞠了三躬。
“愿陛下圣体康健，长命百岁，与娘娘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
从铺子出来时，已近巳时，暖融融的阳光烘得人浑身的筋骨都软了下来，老李头掏出烟杆子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抬脚走进紧挨着自家铺子的一间小茶楼。
冬日是难得的农闲时间，一般到了这时候，镇上会涌出一批批的长工短工，他们干完了东家分派的活儿，便会拿着当日结算的银钱来茶楼里歇歇脚。老李头去的时间还算早，茶楼还未被长工们完全占据，他轻松地走到一张木桌前，舒舒服服地长条椅上一坐，烟杆子敲敲微翻着油光的桌面，大爷似的开口说道：“小二！给我来一壶烫酒，一碟酱肉！记得肉要肥肥嫩嫩的，可不许拿干柴的糊弄我！”
“诶呦我的李爷，李爷爷！您就瞧好儿吧，都是一条街上的街坊，我哪儿敢有那个胆子糊弄您哪？您老放心罢，您点的菜我麻溜儿就给您上齐喽！”
小二一边嘻嘻哈哈地给老李头作了个揖，一边甩着石青色的汗巾，给后厨唱着菜名。老李头任由他在那儿讨好卖乖，只自顾自地拎起茶壶，为自己续上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菊花茶。
闲得无聊，他忍不住四处瞧瞧，放松放松精神，谁知刚一转头，目光便被旁边两个紧紧依偎着的女子吸引住了。
坐在靠左边儿的是个着白衣的高挑女子，只见她挽着如云的秀发，白皙的面容被白纱严实地遮住，只露出一双流光婉转的丹凤眼；挨着她的红衣女子也与她作相同打扮，只那一头青丝尽数披散在她单薄瘦削的肩膀上，衬托得红衣女子愈发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
似是感受到老李头的视线，白衣女子淡淡地看过来，老李头与她对视一秒后，猛地低头挪开了目光，他暗中捂住咚咚狂跳的心脏，仰头猛灌了一盏茶水，好歹才算是平复了刚刚那一瞬间莫名的心悸感觉。
正巧他要的东西也来了，老李头不敢再去看那两个女子，转而提起筷子埋头品尝起菜肴来。
还是快些吃饭罢，吃完还得去老王家买些豆子，准备给孙子做豌豆糕哩。
……
“允如，你在看什么？”
凤曦舞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悄悄地握住郁仟浔冰凉而修长的手指。郁仟浔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对偏头好奇地看着她的凤曦舞安抚的笑笑：“没什么。对了，你不是还想去镜月轩挑些首饰吗？等吃完了咱们就去。”
“不必那么急。来，你尝尝这道葵花肉丸，金灿灿的，彘肉裹了酱汁过油一炸，那味道简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吃的时候，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还有这道八宝豆腐，你不是爱吃豆腐吗，这道菜你肯定喜欢，里面还有松子仁和鸡肉丁，味道绝对没话说！来，我给你舀一勺尝尝……啊，张嘴——”
郁仟浔眸光微转，慢慢地扯下系在脸上的纱巾，凤曦舞舀着一勺八宝豆腐送到她嘴边。她先轻轻抿唇试了试温度，待确定不烫了，才含笑向前递了递：“正好的，不烫。”
郁仟浔抬头瞧了瞧积极为她布菜的凤曦舞，眼中的冷色悉数转化为暖暖的笑意，她轻轻应了一声，张嘴乖乖地吃下了阿小主动递来的这一勺食物。
“……怎么样？好不好吃？”
凤曦舞紧张得桃花眼都瞪成了圆滚滚的杏眼，她一脸期待地望着神色高深莫测的郁仟浔，后者咂摸几下嘴，故意迟疑了片刻，见凤曦舞急得快要炸毛了，才好笑地抬手将她圈进自己怀里：“好吃，阿小亲自给我点的菜，自然好吃。”
“……不许贫嘴。”凤曦舞老脸一红，偷偷摸摸地四下张望片刻，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若无其事地红着脸继续为郁仟浔布菜：“我听宫人们说你没出过几次宫，想来对外面的这些个吃食也不了解，我嘛从小就在外面野惯了，嘴馋的话能从东街一直吃到西街，淮上这些餐馆大都被我吃遍了，所以即便你好多美食都没吃过也没关系，”她稍觉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脸上的红霞更多了：“以后有我呢。你没吃过的美食我带你去吃，你没看过的风景我陪你去看，不管是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其实我的意思是……”
允如，能遇到你，真的是……太好了。
郁仟浔没想到凤曦舞会这么说，神色不由得微微一怔。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把那人的手牢牢地锁在自己掌间，她难得懒散地将脑袋倚靠在凤曦舞的肩窝处，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深刻的醉人笑容。
她轻轻应道：“嗯，阿小，我也是。”
这辈子，能与你相遇、相知、相爱，我何其幸运。
……
吃过一顿暖烘烘的午饭，凤曦舞拉着郁仟浔溜溜达达地一路散步到她出阁前总去买首饰的镜月轩：“镜月轩在我们那儿可受欢迎了，他们卖的首饰种类多不说，还特别好看，价钱虽然有些小贵，可是质量很好，我陪嫁的那套琉璃头面，便是在镜月轩买的，阿娘也喜欢到镜月轩来买首饰。”
“这次让你一次挑个够。”
郁仟浔摸摸凤曦舞软乎乎的头发，语含宠溺地道。
凤曦舞哑然失笑：“你怎么跟话本里那些腰缠万贯的富老爷似的，动不动便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我哪有。”郁仟浔大呼冤枉，凑过去抵在她耳边，暧昧地呼气道：“我身边不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千娇百宠着的小美人儿么。”
“……又胡说！”
凤曦舞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捂着像被煮熟了一般红彤彤得几乎要冒气的耳朵，气咻咻地伸出另一只手使劲拧了把郁仟浔腰上的软肉：“现在是在大街上呢，你、你乱说些什么呢！”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诶，阿小，你别走这么快呀，等等我嘿——”
……
镜月轩是淮上一家热门的首饰铺子，它开在离永乐坊不远的安平坊中，青砖黛瓦，典型的江南水乡式建筑。镜月轩一共有三层，第一层出售的是一些花色寻常的小玩意儿，样式颇为新颖，价格也十分划算，这一层主要面向的便是家里有些闲钱的寻常百姓；第二层则遍地珠玉、满目琳琅，耀眼华美的朱钗步摇几乎能闪瞎别人的眼睛，而与这些饰品同样美丽的是它们令人肉痛不已的价格，所以这一层主要面向的便是勋贵富商之流；而再往上的第三层却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禁地，之前有那么几个刁横娇蛮的贵族女子欲结伴强闯第三层，结果被一群满脸横肉、手持木棍、目露凶光的大汉吓得两股战战，在掌柜笑里藏刀的一通安抚下才勉强振作精神，色厉内荏地嘲讽几句，才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
打那以后，淮上的勋贵之流全对镜月轩高看一眼，三令五申地命令族人不许去那里闯祸。原因无他，那几个意欲强闯的贵族女子并非善茬，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更不容小觑，可镜月轩依旧敢冒着得罪那几大家族的风险阻拦他们的族人，自然是有所倚仗——这倚仗便是镜月轩背后的东家，能令那无法无天的几大家族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得罪的幕后之人了。
郁仟浔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凤曦舞跟自己讲镜月轩的八卦事，一边漫不经心地挑选着柜台前琳琅满目的饰品，正当凤曦舞讲到兴奋处时，店里经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柜突然现身，他对着郁仟浔和凤曦舞二人躬身一礼，抬手笑眯眯地引她们走向一旁：“二位贵客，这边请。”
凤曦舞来店里这么多回，也没见过他几次，此次见他露面虽然有些云里雾里的迷蒙，却还是不自觉地挪动脚步，跟在了他身后，与她相比，郁仟浔就显得随意多了，任由凤曦舞软软嫩嫩的小爪子牵住自己的手，领着自己走到一旁的暗门处。
掌柜的利索地推开暗门，露出里面蜿蜒盘旋的一截楼梯，他笑嘻嘻地冲凤曦舞拱了拱手：“两位贵客，请吧。”
说罢从旁边的墙壁上取下一盏煤油灯，细心地替她们照亮脚下的路。
凤曦舞：“……”
一路懵懵懂懂地跟着掌柜上到三楼，凤曦舞终于恢复了些神智，她趁着掌柜去泡茶的间隙，忍不住四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三层的格局来。出乎她之前的预料，这镜月轩的三层似乎真的普普通通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空旷的静室内只放有一张贵妃榻、一张会客用的长条桌，桌边零零散散摆放着几张雕工细致的红木木椅，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静室的西北角内搁着几个满满当当的书架，凤曦舞虽然心里好奇得要命，但见郁仟浔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也强摁下自己脱口而出的疑问。
掌柜的端着两盏热气腾腾的茶回来了，只见他恭敬地把茶杯放到二人面前，待郁仟浔执起杯盏不紧不慢地品鉴一番，满意地微微颔首、道声“不错，有进步”后，男人顿时露出一脸欣喜的表情，他单膝跪地，向郁仟浔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主子！”
他抬起头，又望向张着嘴惊愕的看着郁仟浔的凤曦舞，弯眸爽朗地笑道：“也见过主夫人！”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暖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