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怨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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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偏殿的陈纲捏着一本杂记坐在椅上，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他自幼乖舛，命途却极顺。生于安庆陈家，虽有顽疾在身，却是父慈母祥，兄友弟恭，因为早产的原因，全家都把他当作眼珠子般疼惜，被送去道观后也没受什么苦，虽然道场清寒，但有父母探望、师长关怀，加之他一直随师父长居于五福观的后山，那里环境清幽，空气清爽，灵气充足，既适合调养身体，又能让他安下心来读书。这十几年来的积累下来，他自己感觉进入了瓶颈，进则海阔天空，退则万事皆休，师父说这是他阅历不足的缘故，故而临去前把他唤到跟前，要他把自己的身体火化后将他的骨灰洒向各地的山川湖泊之中。他虽不愿，却也不敢违背师父的遗愿，忍痛化了师父的骨灰后，他明面上封山苦读，实则带着师父的骨灰踏遍了大晋的每一处角落。
他见过山川的俊秀，见过河流的急湍，见过树林的繁茂，见过落日的雄浑，甚至于冰川的壮美，沙漠的炙烤也曾一一领略，这其中自然也隐入过人海，见识过香火的鼎盛、熙攘的人群和善变的人心。这些他十七岁前从未领略过的东西让他的思维进一步的开阔，以前的种种桎梏也迎刃而解。
——“你得出去，去用你的双眼看这浩大的天地，用你的真心去领略人性的恶善……这是书籍所不能教授你的——特别的知识。”
三年后，他游历归来，遵从师父遗志下场考试，虽然父母兄弟对他的行为不甚理解，却也态度鲜明的表示了支持，反倒是旁系的几个少爷天天阴阳怪气的嘲讽他。陈纲并不狂妄自大，他认为自己虽外出行走三年，但资历尚浅，不能与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学究相较，便也没将那些个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不料他这次考试时次次下笔如有神助，文意通畅，思绪喷薄，妙笔生花，竟力压一众天之骄子，从当时的小文宗曲流水手上夺走了状元之位，成了大晋史上前所未闻的“小六元”，即使已过去数载，他仍时刻谨记当时面见文帝时，他对自己说得话：
“你有匡扶天下之才，却无匡扶天下之志。朕听闻你自幼长于道观，想来你必是性情寡淡之人……朕觉得出，你志不在朝堂。
“你成名太早，盛名之下，难免生出骄横自傲之心。朕爱惜你的文名，不忍再见仲永之殇，这样罢，你先去翰林院静修三年，其余的，再做打算不迟。”
就这样，他被稀里糊涂的分配到了翰林院，整日与书籍卷宗为伴，连续的清修让他那颗原本躁动不止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感念文帝提携之情，本欲肝脑涂地以期报答，成全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谁料一年后文帝便突然驾崩，太女郁仟浔登基。他想着若不能报答文帝，报效当今陛下也是好的，便留在郁仟浔身边尽心辅佐，他兢兢业业了这么些年，却从未在他效力的这两位帝王嘴里听到一句称赞他“肱骨之臣”的话，倒是这个什么什么言先生，被泽郡王夸的天花乱坠，连安大人也不放在眼里，他越想越生气，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旁边的至交曲流水见了，急忙侧身轻轻地撞一把他的肩膀。
“……想什么呢？”也不知道收敛收敛，满身的戾气都快溢出去了。
“没事。”陈纲恍然地敛下神色，见好友顶着满脸“其实你不说我也懂得”的表情默默地望过来，他才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来：“只是对那位不曾谋面的言先生有点兴趣罢了。”
曲流水听到这话，眸光一闪，眼里也带了些笑意。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似乎并不是句空话呢……
……
这厢郁仟浔斥了泽郡王，又轻轻松松的搅弄了一潭春水，只觉得郁结许久的心情终于疏解了，便招来独孤晟和王泽二人，询问他们那个言先生的来头。
王泽这几日被郁仟浔指过去护卫泽郡王的安危，顺带着也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他联想了会儿泽郡王平素的表现，抓耳挠腮地哼哼了半天，才道：“属下平日甚少听小殿下提起此人，不过只要他提起，属下瞧着那语气神色倒是虔诚恭敬。他这几日与那人只是书信往来，说自己学了甚么章节名录，洋洋洒洒的能写五六页去。”
郁仟浔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才转头看向独孤晟，后者微微敛目：“臣居于行宫日短，并未打听出那言先生有何异动，只是一日偶然遇见，他便匆匆拿扇子掩了脸去，虽然马上又放下了，但臣觉得此事颇为诡谲，便私下跟了他整整两日，却也未见什么异常，臣还以为自己是过于草木皆兵了。”
其实他的一颗心自到了行宫后便一直是悬着的。郁仟浔将他派过去光明正大的监视太后与泽郡王，虽有太医的幌子打掩护，可独孤晟确实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的。他乃将门出身，平日便讲究一个“忠”字——忠于国，忠于民，忠于君，郁仟浔不肯透露给他具体要监视警觉什么，他便提着一颗心自发的把太后他们每日的言行举止都记录下来了，郁仟浔阅后并无殊色，不见欢喜，也不见失望，只认真地看过一遍后，就把纸郑重地放进了一个带着锁的小匣子里。
“他匆忙间撞见你，第一反应竟然是掩住自己的面目，这点令人着实费解，你博闻强识，练武后更是过目不忘，若你对他的脸毫无印象，他又为何做出如此心虚的模样来呢？此间定有不为人知的密辛。独孤正使，你速遣几名得力手下去寻找此人行踪，一旦发现，便于暗处给朕盯紧了他。王副使，你继续留在泽郡王身边，想办法从他身边的近仆嘴里套出些关于那位言先生的有用情报。”
郁仟浔拿手捏了捏眉心，声音中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疲惫：“但愿是朕多想了罢。”
独孤晟与王泽不敢搭话，面面相觑了片刻，才默不作声的一同垂下头去。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时近九月，凤曦舞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显怀，郁仟浔之前还敢凑上来亲亲摸摸，现在却是敬而远之，连碰都不敢碰了。
现在宫里虽不清静，却也没什么需要她做主的大事发生，太后远在凤翔宫，离她待的长宁宫距离颇远，郁仟浔体谅她身子娇贵，便做主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还隔三差五的把凤王氏接进宫里来探望凤曦舞。凤王氏多子多福，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女，各个长得健康活泼，郁仟浔简直把她叮嘱的话都当成了金科玉律，还拿笔把其中最重要的几条工工整整的誊写在了纸上，每晚临睡前都要捧出来读上一读。但对于凤王氏要她与凤曦舞孕期分房睡的话，郁仟浔却直接当成了耳旁风，到点就上床搂着阿小软乎乎的身子沉入梦乡，凤曦舞孕时本就敏感多思，简直是一刻也不能离开郁仟浔，恨不得把自己叠吧叠吧塞进郁仟浔的衣兜里让她揣着带走，自然对郁仟浔不分房睡的要求举双手双脚的赞成。凤王氏无语地瞪了眼直往郁仟浔怀里蹭的女儿，倒是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小两口之间的感情好，难道她还要干涉不成？更何况在凤王氏的私心里，也是盼着她俩能长长久久的。
……
今日休沐，泽郡王也不必上课，言有道便没有进宫，而是由婢女们服侍着好生拾掇了一番，簪了玉冠，换了新衣，拿着把羽扇，便自诩风流地出了门。
他近来运气实在太背，先是被郁仟浔毫无由头的叫过去敲打了一番，后来又被几位同僚无故排挤，直到五日后他才弄清了原委——原来是泽郡王在陛下面前替他大肆宣扬了一把文名，引起了几位同僚的羡慕和嫉妒，他们不忿他年纪轻轻便得小殿下这般器重，就明里暗里的给他使绊子。
一群蠢货。泽郡王蠢，他们也笨得可以。
言有道喷笑一声，脸色难看，心里却着实有些痛快。不过是一群嫉妒他才华的蝼蚁罢了，不足为惧。
他好久不曾出门了，以至于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听着两边儿的小贩响亮的吆喝声时，整个人还有些发懵。几乎是被人流挤着往前走了几步，言有道才堪堪回过神来，他摇头自嘲的一笑，举步闲散地晃悠起来，见到漂亮的小娘子便冲人家温柔的笑笑，上去再搭几句话，等小姑娘的脸红得透了粉，他才摇摇羽扇，沐浴在她们痴迷的目光中慢慢悠悠地离开。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的招蜂引蝶，待到午时，明日高悬，言有道也走得累了，便抬脚往一边的酒楼里走去，他出手阔绰，包了个临窗的雅座，一边品着小酒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下面车水马龙的集市，也算是别有趣味。
不多时，他的目光便凝在了下方两个白纱蒙面的女子身上。
穿白衣的那个个子高挑些，周身的气质冷峻，一看便不是个好相与的，惟有对着旁边的粉衣女子时，冰冷的气息才能软和稍许，那粉衣女子看着性子跳脱些，一会儿拉着白衣人要买个风筝玩玩儿，一会儿又要拉着她去试街边摊位上的簪子玉镯，倒难为那白衣人被她拉来扯去的也不腻烦，眼里映盛着的是满满的纵容。
言有道咂咂嘴巴，有些无趣的将视线移开，可在下一秒，他忽然福至心灵的抻头又望了下方一眼。
恰巧粉衣人抬起双眼，与他的目光一错不错的对上。
言有道如遭雷击的愣在原地，他倏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揪一把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道：“那是阿、阿小？！”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怨缘（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