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羲和百里

14、序幕

　　日光已经奄奄，将我的影子拉得极长，倒映在磨亮的石砖上。我领着一众公主们延着迂回蔓延的长廊而行，眼角常有绿影掠过。只一小会儿，就临近了大殿宫外的长阶。大殿前的宫阶阔大延伸，临了下面只能仰头才能看见殿外的景色。我退到一旁，请公主殿下们先行，我跟在其后，一步一步登上长长的阶梯。

　　眼前，是一座朱红似血的宫殿。覆压阔大，背后的残阳给这座暗红色的宫殿披上一层将近的浅金色，而殿中的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我吸了一口气，请诸位进殿。晚宴还未开始，红披青衫的宫人们还在络绎不绝地忙碌着，端着一盘盘的锦食来来往往。而殿中正中央，是诸多犬族贵亲结束了繁重的政务，围在一起在话家常呢。每次家宴宴请的贵亲都不少，但不是每个支族都愿意来，但是这次，似乎到得整齐了许多。我眼一扫，便瞧见许多不常露面的亲族长老，以及许多贵公子们。他们或垂垂老矣或英气风发，可那犬族共有的银发和金瞳却是相似无二，而唯有立于他们正中间的那对父子的发线更为无瑕，瞳眸更加璀璨。

　　是王和杀生丸。

　　随着公主殿下们缓步而入，犬族众亲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或慈爱或欣赏地的目光赤裸不加掩饰。我也回望过去，便瞧见仍是一副淡漠面容的杀生丸，以及略带笑意的王上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不由地心头一软，却仍是规规矩矩地跟在公主殿下们的身后。

　　来到贵亲们跟前，公主殿下们缓缓地停下了脚步。王面露慈爱，看向面前的一众公主，笑问：“孩子们，在王宫还过得愉快吗？”声线醇厚低沉，却又因含了笑意而显得有些轻快。他身着一身平时不常穿的格外精细珍贵的黑底描金华服，尽显尊贵，也显示了对家宴的在意和用心。而反观杀生丸，却仍穿着平时那身极简的白底浅樱和服，只是不知何时褪下了那身盔甲，虽也是立在王的身旁，却又离众人隔开了些距离，貌合神离地立于其中，丝毫没把仙姬的戏语放在心上。

　　想到之前仙姬对杀生丸的交代“换件更华贵的衣饰”，我不由地多瞄了几眼杀生丸。而在我再一次故作无意地瞥向他时，却蓦地撞进他那双略带警告的双瞳里。我撇了撇嘴，轻笑着低下了眼。

　　“非常愉快，吾王。”天欢姬的清脆声音响起，朝王轻轻笑道，丝毫不见刚才那副差点被激怒的盛势，而她的父亲觅侯也带着赞赏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掌上明珠。觅侯并不是气盛的性子，奈何生个女儿却格外的盛势凌人，这天欢姬答后，其他的性子安静的众位殿下们才一一应答。

　　王慈爱地看着面前的公主殿下们，听到肯定的回答后，满意地略作点头：“晚宴还未开始，孩子们就和我们这群老家伙们聊聊天吧。”说完，轻笑着看向自己身边众位长老们。

　　我感到有些好笑，妖怪的寿命极为漫长，此时的王也不过一副俊秀青年的样子，称呼自己是老家伙，可让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老们有些吹胡子了。

　　听到王的邀约，众姬一一应道，亲族之间言笑晏晏。

　　我也趁机绕开她们，来到王和杀生丸的身后。

　　杀生丸本就不喜这种场合，虽是无可避免地出席，但那副清冷的样子也回避了许多上前攀谈的贵公子们。而看见眼前阖家欢乐的王，也只慈爱地笑着，不再参与话谈，反而慢慢地从众人中退了出来，杀生丸也紧跟其后，慢慢地退出来。

　　终于离那些亲族们有些距离后，王才慢慢地将视线移到我身上。我也弯了眉眼，看向他。

　　“这些日子还过得愉快吗？”王压低了声音，笑问我。

　　“很愉快！”我仰头看向王的双眼，声线却兴奋得不自主地颤抖，“看见您是比什么都要愉快的事情！”我眼中盛满了星辰，璀璨闪烁。

　　听了我的回复，王笑意更深，有些无奈有些包容地笑道：“你这家伙！怎么总说这些话讨我开心？”我可不是在讨你开心！

　　我心知他对我对他的崇拜了然于心，只不过故意逗我罢了，便假装委屈得瘪了嘴，皱眉看向他那双含笑的双眼：“是真的哦，我没有欺骗您。”

　　他终于有些忍不住，轻笑出声，一双金瞳也弯成了一弯，伸出手来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头顶。我也终于绷不住，脸上的委屈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冲他绽出了笑容。

　　他好笑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撤下了发顶那只阔大温暖的手。而后，慢慢地转向了站在他另一旁的儿子。刚才的场景若是换了其他权贵瞧见，必然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可旁边立着的是杀生丸，自他出世起早就对于我对王的痴狂兴奋司空见惯，见了刚才的情形也仍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淡漠地立于王的身旁。

　　察觉到王的视线，杀生丸也将那双不知看向何处的双眼移向了王，轻唤了一声：“父亲。”声线虽仍是平日里的清冷凛冽，可双瞳里却直直地映出了王的面容。

　　王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早已挺拔修长的少年，面上突然胧了一层迷茫，却只凝视着他，没有话语。王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只安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杀生丸一开始也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上，可蓦地却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低下了眼睑，避开了父亲的视线，却仍是一言不发，一向以父为天的少年，却显露出了淡淡的抗拒。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我不知这对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直觉得此刻的确不应傻傻地站在这儿。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明显不合他们平时作风的样子，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这件大事，我不认为我可以参与。

　　思索至此，我小心翼翼地突然出声，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你们慢慢聊，我就…先退下了啊……”我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让支族贵亲们发现这边的异状。也亏得我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打断，王和杀生丸都刹那很明显得轻松了下来，让我摸不着头脑。

　　王面上的那层不符合他的茫然也登时消失，换成了平时镇定坚决的神色，而那双金瞳遇上杀生丸时，却还是显露出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温柔，他轻叹了一声，惯有的低沉声线也夹杂了几不可闻的无奈，俯视这个执着得有些孤单的少年：“……罢了。”那声音极轻，“……不用退下。”虽仍是看着眼前这个极罕见的低着眉的少年，话语却是直直地对我说的。我有些怔怔，却还是缓缓地应了下来，欲走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杀生丸仍是那副模样，低眉却不退缩，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如扇般的阴影，看不清他的眼。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你不愿意，那便算了。”终于，杀生丸听到那毫无起伏的语调，他那纤长浓密的上睫轻颤了颤，却仍垂眼不语。

　　不愿意？不愿意什么？纵有满腹疑惑，我也不敢问出口。

　　王也有些无奈，提手轻捏了捏自己皱起来的眉宇，半晌，才又开口：“只是，别太执着于——”他拉长了声音，那声音透露出淡淡的疲惫，杀生丸也掀开了眼睑，仰望他，“力量。”几个简简单单的语音从他单薄的双唇吐露，斩钉截铁。

　　我心中轻叹，要一个以强大父亲为跨越的高山的少年，放弃自己多年来的信仰……怎么…可能啊……

　　果然，杀生丸听见那几个简简单单的音节，又低了眼，避开了王那双与自己其极相似的金瞳。而王，则仍凝视着那个躲避他视线的少年。

　　良久，杀生丸才又抬眼看向面前的强大妖怪，双眸闪烁着光芒，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坚定：

　　“父亲，”他的声线透露出不同于少年的成熟，目光坚定，“我还未得到。”

　　我的心像是被拧在一起终于松开，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在了地上。

　　果然……我太了解他了。

　　眼前的强大妖怪听到杀生丸的回答，又皱起了那双时常皱起的剑眉，纹路都清晰可见。

　　杀生丸和他对视，两人都没有丝毫退步。

　　良久之后，王先于杀生丸移开了视线，望向了宫门方向，不再看面前少年那双金瞳。

　　无喜无悲，无怒无恼，没有失望，也没有满意。

　　而杀生丸仍不动半分，凝视着其父转过半身而露出来的光洁白皙而棱角分明的下颚。

　　“你会明白的。”声线竟如在战场上一般凌冽。而后，不作停留，毫不犹豫地阔步向宫门方向走去，像是去迎什么。

　　我的视线也跟随着王的动作游弋，望向宫门——

　　是姗姗来迟的仙姬，以及其他二位公主殿下。辉夜姬和暮雪姬。

　　宫外已是深蓝的夜幕高悬，一轮弯弯的勾月刚刚爬上来。仙姬就立于夜色之前，衬得飘扬的银丝更加熠熠。

　　她勾起一抹浅笑，众姬无色。

　　“真是抱歉，我来迟了。”她仍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虽说着抱歉的话语，可未有半分歉意，携着另外两位公主，缓步而来，走向来迎她的王上。

　　家宴，抑或说是，国宴。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