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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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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招曰:“魂兮归来!”
——《楚辞·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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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调转,三十年前。
天方大白,南楚都城,建康城中如同往日车马穿行、人声鼎沸。
熙攘之中,只听有身着甲胄的武士高声呼和“急报!急报!” 高头大马的队伍从笔直宽广的御道疾驰而过,一直深入守备森严、高楼玉宇的宫廷。
一路上,行人纷纷探头张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市井之中,摊贩云集。
几家毗邻的店主相熟,听着消息,走出只可罗雀的店门,倚廊柱聚在一处交谈。
“这些日子,大皇子病重,陛下喜怒不定,许多高门子弟都格外谨慎,生怕惹出了乱子触及上面的霉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更是战战兢兢,生怕犯了什么忌讳,这又来了几百里的急报,吉凶难测!吉凶难测!”
“世家子弟关门闭户,在自家园林设宴就可蹉跎时日,咱们为了生计,总要出来做活,我这玉石生意向来仰赖大方的公子小姐们光顾照应,近日实在萧条,真是愁煞人!”
“别光想坏的,如果是捷报,陛下龙心大悦,那咱们的日子就好过喽。”
无数谈论在京中蔓延,尽皆将期望汇集到建康城中轴线交叉所在的王宫之上。
呈送急报的士官刚刚抵达王殿,便被内侍阻拦在侧,不得上前。
“陛下有旨意,今日罢朝,一切朝事,延日再议。”
“五百里加急,征北将军亲书的奏章。国法有言,百里加急,金牌开路,阻者死,逆者亡!切切不可延误。”
传令官从怀中取出妥善归置的包裹,手持金牌呈送上前,带着喘息的颤音恳切拜礼。
内侍神色为难,接过奏疏,回头瞧了瞧王殿。
向前行进几步,又停步不前,正在举棋未定之机,三声呼喊传来。
传令官耳聪目明,辨别出喊的是“皇太子归!刘锦归!刘家大郎归!”
往高处看,只见王殿那色泽深红明亮的琉璃瓦上,赫然立着一位朝服礼冠、鬼脸覆面的高瘦青年,他手持一件少年大小的王室常服,一手执领,一手执腰,自东方屋檐处朝向北方,重复高喊,足足三次方歇。
然后,鬼面青年垂手将衣裳卷起从屋顶投下,下面立刻有侍人接过衣服,匆匆忙忙向内殿小跑,钟磬铙钹响声遽然大作,殿内隐隐可见火光,巫师唱和、道士诵经之声渐嚣尘上。
内侍面色如纸,慌忙将奏章如同烫手山芋般推送回去,连连摇头。
传令官汗出如浆,忍不住探问:“吾等孤陋寡闻,近日急忙赶路,不知是否错过了嫡皇子加封太子储君的旨意?”
内侍面带歉意,查看左右,方低声叹道:“咱家并未接过这等旨意,可上面那位,”他伸手指向屋檐,道,“那位也算鼎鼎大名,是上代远赴北国和亲的长公主之子,虽是质子,但追溯血脉,算是新太子从兄,身份贵重,定不会无端口吐妄言,陛下正在殿内,许是有了口谕。”
言已至此,再看如今光景,自然心照不宣:若非大皇子病入膏肓,半脚踏入生死之门,陛下怎会骤加恩泽?甚至请动太子从兄亲力亲为,甘当复者行此招引生魂之举!
礼有云:复,尽爱之道也,望反诸幽,求诸鬼神之道也。
行复者之礼,幽邃神秘,然亦令世人敬而远之。
此时的王殿定是雷霆骤雨,哪怕立身持正,位高权重,恐怕也难以避免殃及池鱼。
侍从快步进殿,穿过围在床边层层叠叠的僧侣、道君、巫师,将手中用以招魂的昔日常服为太子穿戴。
已是不惑之年的帝王面色铁青,目光迫人,只待侍人刚刚退下,便指派道:“太医令,还不快快上前,查看太子气息!”
“大郎!大郎!”垂首低泣的宫装妇人再难压抑,伏在床案哭叫刘锦的小字。
只瞧她云鬓高耸,发间只侧簪着一枚嵌红珠翠玉的九尾凤钗,昭示端庄贵重的重紫宫服只衬得她愈加冰肌玉骨,端的是美人云端,因垂泪眼角飞出两抹绯红,亦如西子捧心般楚楚有致。
“方才太医署众位医官皆道大皇子已无脉象,纵使陛下加以储君的尊贵,又令贵人纡尊乞求神明,也不过是极尽人事,古往今来,招魂归者廖落,还请陛下和东宫娘娘止悲,莫要伤了玉体,幸而尚有二皇子可交委重任,聊以宽心。”
西宫贵妃以绢巾浅按眼角,作拭泪之态,其体态丰腴,极尽妍丽。方才楚帝执意传旨邸定储君之时神色尚是铁青,此时又再焕发风采,若说东宫皇后此时是带雨的梨花,她便是盛放的海棠,此时此景,有些过于艳丽了。
二皇子刘绣年十五,与太子同龄,母家舅父已官至大将军,凌驾三公之上。
如此身世令他从不需学习矫伪造作,面对往日处处与他争锋、时时与他相较的兄长的生死尽是不以为然,被母亲推着上前,姿态说不出的敷衍轻慢,只道:“请父皇宽心,王兄去了,二郎定会算上王兄的份加倍孝敬父皇。”
交委‘重任’?什么‘重任’!?
楚帝刘慕怒火高涨,只觉大势已去,如今刘锦身死,宫中朝堂再无人可节制张氏一族,贵妃与刘绣的字字句句皆在挑战他的威严,不由冷声讥笑:“你兄长遭逢大难,你却毫无悲色,心性不仁,待你长成,何谈孝道!?”
贵妃赫然变色,杏目圆睁,急道:“陛下慎言,妾晓得您因大皇子悲痛伤心,才口不择言,二郎尚小,怎担得如此重的评断?”
楚帝不置可否,只强调道:“不是大皇子!而是太子!莫要再叫错了。”。
“太子!?”贵妃近乎嘲讽地嗤笑一声,“立储之事,事关国祚。陛下一意孤行,臣妾是没法子的;莫说臣妾不依,若是兄长及满朝文武在此,也定是要劝陛下收回成命的。”
“张馨,你记住了!”楚帝目色沉沉,与贵妃彼此对面而立,一字一句冷声道,“你们是臣,而朕是君!自古以来,君无戏言!”
贵妃胸脯起伏,手绢搓揉成一团,全身因怒气不断发抖;而二皇子却冷笑一声,早就看惯他父母的秉性,对一切冷眼旁观。
楚帝疾步走近床榻,神情复杂,眼中映出冰冷苍白的长子面容,纵使脑海充斥着日后平衡朝局的种种对策,此刻也不免心中一痛,这个孩子,生来便作为刺向张氏一族的利剑培养,他在这孩子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寄托了过于厚重的期望,作为帝王,这已是他难得的几分慈父之心了。
他撇过眼去,不愿多想,却在此刻,一声惊呼乍响。
“大皇子殿下,不,不,是太子殿下,回魂了!!!”
楚帝急忙去看,整个宫殿的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床榻。
只见方才已然断气的太子刘锦面部肌肉耸动,睫毛煽闪,上下眼睑艰难地扯开缝隙,眼珠滚动,似是迷蒙且茫然,依稀梦魇之态。
正在此时,元朗自殿顶招魂而归,举步进殿,取下了鬼面的刹那,便对上了刘锦游离的目光,那浅小的缝隙猛然张开,似是顷刻洒入了漫天的星辉,刘锦的嘴唇翕动,双手艰难而急促地向前伸展,胸膛起伏不定,片刻便晕厥过去。
太医令惊疑不定,马上扑到床前诊脉,又急忙从医官手中取过针灸汤药,忙个不休。
“如何!如何!?”皇后嘶哑着声音,不住问道。
“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太医令忍不住惊喜若狂,“太子殿下只是因情绪起伏过大方才晕厥,但已有脉象,可以用药了。”
闻言,殿中人神色各异,而后皆是一副欢喜模样。
唯元朗心中惊惶,他曾入军中学过手语唇语的指令动作,刘锦方才盯视他,唇中无声之言依稀正是二字——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