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白夜行》陆葵

13、久别重逢

　　琐尾一怔，白泽？脑中云山雾障，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白泽，她应该是认识的吗？待仔细去想，脑中却似针扎般疼痛，难过的要失掉浑身气力。眼前光影快速闪过，涿鹿之野鬼影重重，青碧莲花布满天幕，再然后是寄身于幽冥沃焦，满是尸体的血腥忘川，千万煞气扯得身体又疼又痛，昆仑山上西王母的肩头停着一只长尾的青鸟，嘴角冷诮的笑，她嘴唇轻动，说了什么呢？
　　光影移动变幻中，又见梨花仙子穿着白色的长裙，甜甜的笑着，牵着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长留山的少昊神君听说不喜昆仑，他又为何现身于此？
　　下意识的伸出手去，玄衣袖口盖过手背，映衬出苍白的皮肤，她为什么没穿着她的五彩天衣？她难道其实是一只乌鸦吗？
　　她眼神飘忽，岩白的脸上隐隐潮红，额上生出一层细密汗珠，渐渐顺着发线凝成几道细流往下淌。
　　小胡巴刚把手从大人脸上移开，担忧得朝她看去，“她是发烧了吗？”
　　白泽过去扶住她，见她额角发丝已尽潮湿，触手之处温度烫得惊人，身子瘫软得立时要倒下去，面上也极痛楚，口中低声念着“白泽，白泽是谁……”，然后混沌双目闭上，昏了过去。
　　小白狸化成人身走到门口，隔门悄悄看了一眼她家大人。此时他面色虽不好看，可他周身原有的冰雪般的桎梏不见了，相反，现在整个人仿佛浸在软茸茸的珠光里，安逸舒适。所以是找到人了？
　　她能感觉到那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煞冷之气，这种气息让她这样的瑞兽觉得很不舒服，难以近前。小胡巴倒是不受影响，看来鬼盖一族是有妙处，怪不得大人到现在还留着它。
　　小八站在一旁，似乎也没有打算近前，转头问白狸：“你还记得大人的真身是什么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是他从长留山带回的言灵吗？你没见过？”她也未曾确切见过。
　　仙灵图谱里记载，白泽神兽出生于昆仑山，师从长留少昊帝君，某年忽然不见所踪。如果刚刚他听得没错，大人对着这位不速之客自称白泽。

　　白泽看着她沉睡的脸，有一些恍惚。在昆仑若木上五感初具的时光如同吉光片羽，短暂的不值一提。在若木上出生的神君，以天地之气育成仙胎，出生的时间按仙力深厚会有不同。琐尾一直嫌弃她因为先出生就要照顾他这件事没道理，可其实，论起年龄来，他是年长于她的。出生后匆忙一面，他成长的时光几乎都在长留。少昊帝君教他学习禅理，然后就把他丢在西极地涯宫。那里长年无人到来，时光冗长寂寂，殿外是茫茫大海。
　　他将地涯收藏的典籍全看完了，法力渐成之时，想到那个小姑娘说“你应该很厉害的，不要我保护你的吧”时，总是忍不住要笑。典籍中有说仙契一事，签订仙契的双方生死不离。他觉得那个小女官虽然蠢笨了些，但终究还是很有趣的。成契事大，他有时会想想要送她怎样的信物，才能得她心甘情愿。
　　可是少年心性，到处都新奇，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想到她，信物一直没有准备。
　　时光飞快，他脸上的稚色慢慢褪去，一袭白衣清雅出尘，是长留女仙们倾慕的对象。
　　少昊帝君却不喜昆仑，规定门下众人不得允许不可擅往昆仑。
　　长留与世隔绝，远离红尘烟火，隐于三界六道之外。
　　棠庭花开的时候，长留山上的玉石萤萤似虹，无妄海的玄龙宫主带着他家小孙女来地涯作客，小姑娘玉雪可爱，他突然生起念头，悄悄回了昆仑要去看她。长留昆仑御风而行一日来回已是足够。本是兴起之行，结果却如十天海浪裹挟着雪砂石砸到脸上，脑海里一片冰凉。他至今还记得梨花仙子的话，轻轻的似真似幻：“流离她擅役鬼兵，造成三界大乱，生灵涂炭，西王母罚她下界化怨历劫以消业障。” 天上一日人间千年的沧海桑田，国运盛衰交替，朝代更迭之际，便有妖鬼齐出作乱。而天地有道，万物有衡，神仙杀伐也是战患之乱，西王母罚她七世历劫，化怨乖为清平安泰。
　　他原不知道，三界早已隔绝了往来，八处日出之山坍塌，天帝带着众神离开昆仑去往仙山，留下龙族统治人界。现今的昆仑不过一座普通的山脉，可笑世人借以寻龙问道。
　　梨花仙子说着说着，流出两行清泪，“流离她被黄帝蛊惑召唤出鬼兵借道，这也是天帝暗中应允的，怎的就被罚得如此之重？她被罚的时候还那么小。”她停下来将泪拂净，“走的时候，她来与我道别，羽毛都染了黑漆之色。她以前很爱美的。神君你那时去哪了呢？”
　　他想着，梨花仙子确是个温柔的仙子，可是仙人也会哭吗？他轻轻的问她：“那你有再见过她么？”
　　芍药仙子回道：“我们十二花神本是应季到人间布花。但人间乖气生时，四时失序，十二花神没有节气受制。有一年，我在人间滞留，有看过她。”她语气仍带着酸楚，“好在也不像是从地府投胎入凡的，不用受生老病死之苦，只是一身煞气，不能近身。我担心……”
　　“担心什么？”
　　“流离她虽是上古之神，但这样下去，神识受损，怕是会仙寿不永。”
　　他“哦”了一声。不知怎么的，那些以为被遗忘的只言片语，瞬时清晰的响在耳边“母神和父神早就魂归山川大地，三足乌它们却有天帝和羲和大人照顾，我挺羡慕的”。他记起她那个呆傻的拥抱，一个人坐在树下的寂寥。
　　他走到若木下，潜于其下的祝融早已不在，若木看上去仙气枯竭平凡无奇。他呆呆的站了三天三夜，还未想出办法，师尊来了昆仑。
　　师尊看着他许久，面上突然现出一抹疲惫，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母神孕育第六子之时，已神力渐微，补天之时妖力入体，不得已将你的灵体移出，以若木养育，归化之际托我好好照顾你。所以你一出生，我就将你带回了长留，教你禅理，希你清心正气，不堕妖道。”少昊神君脸色如同无波古井，语气中是参透世情的淡然，“心若起去时，即莫随去，去心自绝。流离自有她的因果劫数，一切自证天道，不是你所能挽回，你跟我回去吧。”
　　白泽仿佛没听到后面几句，跟着前几句佛语道：“心无所住么？”他低头吟着早已熟识在心的话，带着自嘲讽刺，“无著者，不起憎爱心，即是无著。”
　　母神怕他堕入妖道，嘱少昊帝君照看他。而她，游离在天地之间，原本有他，原本只有他。一时间觉得做神仙有什么好的，七情六欲皆无，无聊得很，佛祖拈花微笑，观照的又是谁？
　　少昊神君登上云团离去之时，将青碧玲珑给了他，“这件法器原是母神为你所制，想来是早料到你有此般，玲珑沾过琐尾的气息，铃声响起之时，便是重见故人之日。你若问我她现在身在何处，我也不知。”青碧玲珑乃盘古大神骨骼所化，在佛祖跟前的一方莲花池里养育了万年，才入得大荒世界，极易感知和净化不洁之气。
　　没想到原是照顾你的小神女却要成了你的劫数，母神点化她时，大概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境。即使我一时不忍，为她消去了部分业障，可是紫薇云图载定的命格以万千生灵祭了天地，你又如何能破呢？

　　白泽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发，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温软，那时他遍寻她不得，都害怕这是少昊帝君为了让他活着留下的念想。“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怕。”手在她额际停留住，她是丢失了记忆吗？还是如白娘所说，已经神识受损？
　　他双目阖上，轻轻去与她额头相抵，继而轻刺熟睡之人的指尖逼出血珠，按在自己的眉心。那原是神兽的犄角所在，非流离不可触碰。
　　血珠很快的渗进去，她的的确确是流离。
　　他一时寻不着信物，先欠着吧。虽往后还有许多路要走，但此刻她妥妥当当的在这里，他心上十分欢喜雀跃，也从指尖取了点血，作乐一般印在她的眉心。
　　死生契阔。

　　琐尾醒来时，小胡巴正趴伏在她床边，睁着大大眼睛盯着她瞧，见她醒了，拍着短胖小手：“我的治愈术果然对你也有效果，我去报了大人过来。”跳着走开了，倒把琐尾给吓了一跳。
　　被褥柔软干燥，带着一点点莲花清气。她慢慢坐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发丝落在洁白被面上，神思还有些迷怔，这里不是沃焦也不是山野，手腕上青碧玉镯映入视线，脑海渐渐清明，忆起昨日之事，突然怒火中烧，掀被就要下地。
　　白泽推门而入，旁边跟着谄媚的小胡巴。
　　琐尾指着手腕，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缓言道：“烦请白泽上仙解了禁制。”现下约莫是这么个情形，这个少昊帝君的弟子白泽占了葛南乔的身体，她出师未捷，反被人用青碧玲珑下了禁制受制于此。
　　小胡巴在一旁问道：“大人大人，你看她是不是好得多了？”满心自得之意。那是，我们小胡巴可是会修碗的。
　　白泽点点头，面上透出笑意来，停顿了一会，还是主动提醒她：“你的名字呢？”
　　琐尾克制住，“仙君既是少昊帝君门徒，便知长留与昆仑向来关系平平，我自问确实不曾见过仙君，仙君又何须与我为难？”
　　“你的名字呢？”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是第三次了。
　　琐尾的脸色僵了一会，良久方道：“我叫流离。”这个名字应该已没有什么人记得了，许是在犄角旮旯落满了灰尘的上古典籍里，记载了她这么一个曾经的昆仑小仙，又许是终有一年，她元神寂灭，名字现于大荒的紫薇云图，然后如同其他上古大神一般魂消魄散。
　　白泽听到意料之中的名字，“那我以后叫你阿离，好吗？”
　　不是啊，你这么熟稔是怎么回事啊，你要像你们师尊一样，对昆仑不屑才对啊，阿离是什么。
　　琐尾忍着不耐，还是记得自己的正事，“既然仙君已经得知我的名字，我要带葛南乔走，仙君何时交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