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踩着薄暮的海浪

2、第 2 章

　　听到赏钱这个数，几个闲话烤火的婆子俱是眼热，咋舌道：“唉呦，我的天菩萨，换是我，我也情愿挨这半个时辰的冻，足足三百文呢！”你推我搡，把火盆边最好的位置腾出来让给齐婆子坐下来烤火。

　　“好嫂子，下回有这等巧宗儿，你也带契带契我们。似俺们这等专做粗活的老妈儿，几时得过主家额外的赏？也是老背晦了！”

　　“别说额外的赏，我来何家满打满算也快三十年了，上头的主子们，也就有幸给老太太磕过头。咱们三太太掌家也快十年了，愣是没有福气给主子磕过一次头。真真是没时运。”

　　一说起来，众人都有些唏嘘，与人为奴，已是前世不修。更可叹的是，做奴才都是奴才下的奴才，一辈子都不曾出过头冒过尖。年轻的时候，做个粗使丫头，只在院子里打混，不曾登堂入室。年级大了，连院子都进不去了，只管洒扫花园及院外的甬道。

　　齐婆子见气氛沉闷，忙岔开话题：“我们到老也就如此，焉知不能享儿女的后福。我今儿进了内院，听人说起，大姑娘身边缺伺候的，三太太正给大姑娘挑人使呢，不拘内外院，只要是干净伶俐的小丫头，都可以报上去备选。”

　　“我的皇天菩萨，嫂子可打听实了？要的是几岁大小的丫头？我们家里倒是有三个丫头，长得跟一把水葱似的。”

　　“单你家有丫头不成？我们家的桂兰也不比你家的丫头差。”

　　“别打岔，咱们几个家里都有丫头，要是谁能选上，那真是祖坟顶上冒青烟了。我可是听说了，姑娘身边的三等丫头，一月有六百文月钱。主子身边的人就是比旁处金贵，又是难得的轻省活计。主子们心慈，从不朝打暮骂，还常常赏东西。”

　　“谁说不是呢？”齐嫂子点头道，她家里也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巴不得女儿能选上呢。真该拿出银钱去打点打点，上回大爷那边挑人，她就没使劲，好好的一个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大闺女，如今陷在灶下，整日烟熏火燎、灰头土脸，干的活儿极脏极累，偏在主子跟前献不了好，出头无望。她已是心疼极了，本想着小女儿就求个恩典，不进来受这等磋磨，谁想大姑娘这边也缺人呢？

　　“算起来，大姑娘甲申年生人，过了年，也该满五岁了。按咱们家的例，是到了开院独居的年纪呢。”何家的姑娘们养得娇贵又精心，五岁前跟着父母起居，满了五岁便另院别居。

　　也是想着姑娘家日后出阁了，总该当家理事。当家太太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连最要强的凤姐儿还说：“当家人，恶水缸”。显见当家太太不是件容易差使，不若打小儿学起。从小儿就管着自己一院的大小事务，倒是能历练出一股杀伐果断的气质来，心气儿也更刚硬，轻易不会被压倒。

　　开院独居，也就意味着姑娘从父母的羽翼中独立出来，人情往来等细务就该自个儿周全。这样一来，原本的人手可不就短了，该添两个嬷嬷，四个三等丫头和八个洒扫房屋来往役使的小丫鬟。

　　这大姑娘何曼清是何家第三代头一个女孩儿，何家生了一溜儿的男孙，反倒稀罕起女孩儿来。兼之投身在三房，父亲是伯爷，又是三太太嫡出，父尊母贵，真是家里的一只活凤凰，父母爱之如宝，连长孙都要靠后。

　　其实从她的名儿就可以看出何游之待她如儿，不然再没有让女儿跟着儿子一起排字辈起名的道理了。何家孙子辈排的正是“曼”字辈，她兄弟辈便唤作“曼仪”“曼倩”“曼琅”“曼琳”……如今她要开院独居，何游之素来心痛她，只命夫人要多多选人，莫要委屈了姑娘。

　　“我听说不止添例上的人，三太太说了，不拘多少，只要人才出色，再多放两个也使得。”这才是齐婆子眼红心热的真正缘由，要使的人越多，那她女儿秀芸被挑上的机会不就更大了吗？

　　“三等的丫头我们不指望够得上，那八个粗使小丫鬟的缺儿总该补得上罢。”几个婆子掐着手指头算道。

　　“唉呦，可不是么？当日没这个谋划。我二姨家的文兰妹子可是在三太太院子听候使唤，要是早知道，还能早早筹划，托她为我家月丫头说上几句话呢。”

　　“曾姐姐你说笑吧！太太身边的人也是我们攀扯得起的？”

　　曾婆子不服，驳道：“怎么？宰相家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文兰姑娘是风光，小时候还常管我叫姐姐呢。”

　　“那怎么不见文兰姑娘拉扯拉扯你？怎么姐姐没飞上高枝呢？罢呀，文兰姑娘都不曾飞上高枝呢。早几年，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该改口称她一声姨娘呢，不想这几年过去了，文兰姑娘还是文兰姑娘。”有人眼气嘀咕道。

　　曾婆子气得满脸涨红，站起身来抖着手指鼻子骂道：“放你娘的屁。快别混说了。文兰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什么姨娘不姨娘。老常你嘴上积点德，坏人清誉，提防死后下拔舌地狱。三老爷和三太太夫妻恩爱，几时纳过妾？”

　　何游之娶的嫡妻是书香宦门神京孟家的姑娘，夫妻结迄今也将十六、七载，依旧如胶似漆，恩爱缠绵。自那一年元宵夜灯会，水家诗会上，人海如潮中的回眸一顾，就已缘定今生，此后别无二念。况且孟氏又能生育，连诞数子，何游之后嗣有人，更是一心一意地守着孟氏过，房中不曾收人。

　　齐婆子见她面红脖子粗，果真动气了，忙放下手中拨火的铜火箸，把曾婆子拉着坐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息事宁人道：“大家玩笑一场，何必当真。”

　　那常婆子也暗悔嘴快，倘若曾氏果真赌气去告诉文兰，那岂不是大大得罪她了。文兰好歹是太太得用的管事姑娘，略动动嘴皮，保管她有吃不了的亏。忙赔笑道：“好姐姐，瞧我这张臭嘴，专会瞎嚼蛆。我自扇耳光，姐姐消消气。”说着真的反手要朝脸上扇去，旁人忙拦下。

　　齐婆子推了推曾婆子，曾婆子才勉强解颜笑道：“罢了。秋华妹子日后嘴上留心罢。”遂揭过这一篇口角不提。

　　这也是齐婆子平素惯会做人，爽快能调和人，这几个婆子倒也服气她。有点小龃龉，倒是愿听她调派。她和气笑道：“其实，大家伙都是黄连水浸泡出来的苦人，彼此容让些。倒没什么过不去的。”

　　那曾婆子叹道：“嫂子说的正是呢。我也不是不饶人，到底文兰姑娘也苦呢。她打小儿就跟姑家表哥订了亲，从不在老爷跟前蝎蝎螫螫，正是因此，太太才信她，常叫她在跟前侍候。不过多跟老爷碰过几回面儿，外头编排她的话儿就不能听了。不知道的人，都当做她要攀高枝呢，这可屈坏她了。”

　　“唉呦，文兰姑娘订的是哪家？我们并不曾听到一丝风声，不然，再不跟着人胡说。”

　　“她姑家表哥不是咱们家的人，我二姨、二姨爹生怕主子们知道她要外聘的人，再不肯用她，碍着她的前程，这才瞒着不肯告诉。不过太太心慈，念着文兰这几年用心服侍，总说日后要风光从府上发嫁。这可是天大的恩德，我二姨一家子睡着都能从梦里笑醒。”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怪道我们不曾听人说起。太太真是菩萨心肠，头前就赏了三十两的银子发嫁文鸯姑娘，还不算上赏的那些个金珠首饰、成衣布料。这回只怕也少不了吧？”几个婆子啧啧称羡，三十两银子，她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剩不到三、四两银子。

　　曾婆子摇头道：“文鸯姑娘可是太太跟前的头一个得意人，况且嫁的还是太太陪房桂升的大儿子。文兰姑娘如何能与文鸯姑娘并肩？”

　　众人听她说了这半日，有理有据，倒都信了曾婆子跟文兰有渊源，即便不是至亲，必定也沾亲带故，不然怎对文兰家事了若指掌。不禁问道：“我们往常只听得文兰姑娘姓曹，咱们家下姓曹的人家也有七八家，到底是谁家呢？”

　　“我二姨家原先掌管园子里的花木，如今年纪大了，闲在家中含饴弄孙，倒是我那兄弟，如今跟着大爷出门。”这大爷说得是何家的第三代

　　“唉呦，可是曹花匠家。这曹兄弟可是甚得大爷看重，每日价跟着大爷进进出出，侯府也去得，王府也进过。还不知道发了多少外财呢！”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几分酸味。

　　曾婆子倒是腰杆子硬，顶了回去：“也是我这兄弟争气，人才又好，行事又妥当。不说大爷喜他，便是家里的管事爷爷、管家奶奶哪个不爱他的？”

　　说酸话的那婆子被驳得干瞪眼，搭下脸来不再说话。齐婆子看今日曾婆子出尽了风头，便打断道：“尽说旁人如何富贵，终究落不到自家，不若趁着这回大姑娘选人，尽力把女儿送进去，这才是咱们的后福呢。咱们可先说下了，若是在座谁的女儿选了进去，可都要相互帮扶才好。”
　　这个说：“齐姐姐说得是，倘若选上了，必得来给姐姐磕头。是姐姐想着咱们，才把这桩好事来告诉。”

　　那个说：“咱们都是没根基的，若不相互帮扶，进到内院里头可不要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几个婆子说得热热闹闹地，直到酉初将去吃席才结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