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爱》火星上的蜗牛

30、三十、噩耗突降

　　半年后，木槿在炕上为双儿缝着棉衣。她躬起身子，再有一月就要临盆，肚子太大了，弯腰是很费力气的事。玉儿和双儿在妈妈身边玩着棉絮。木槿听到门外传来小征和孙妈嘀嘀咕咕的声音。
　　针一下扎到手上，一颗鲜红的血珠冒出来，落在棉花上。木槿来不及处理，赶紧趿拉着鞋子下炕，脚肿得已经穿不上鞋了。眼下，她只好套着少宣的棉鞋。
　　“小征，小征，什么事？是不是少宣回来了？”她扯起嗓子喊着。声音因为激动，完全不是她以往的嗓音。
　　“是…..，不是，”小征含糊地在屋外应了一声。
　　“哪儿啊，少爷还没回来，没有，”孙妈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表情掀开棉门帘。
　　“是爸爸回来啦！”两个孩子不玩了，全在炕上站起来。
　　木槿看着孙妈的表情，眼睛红红地，恐惧袭来。她脸煞白，哆嗦着拿起棉袍，一句话不说向外奔。
　　孙妈对小征使眼色，想要挡住她。小征看着她因怀孕完全浮肿的脸，大得吓人的肚子，哪敢拦她。她推开挡在门口的两人，根本没听清孩子们的叫喊声，用比平常快得惊人的速度奔出院门，跌跌撞撞的跑去大院。
　　木槿再一次迈进施家大院，费劲地爬上青石台阶，累得气喘吁吁。
　　看到少宣自己会怎样？好好地骂他，他把自己和孩子们抛下。这半年来自己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可是，木槿那么挂念他，她在心里不停喊着少宣的名字，等等我，少宣，等等我，我就要来了。
　　空旷的院落站着好多人，看到她，大家用悲愤痛楚的目光看着她。她看到姜老板，还有他夫人，一位模样端庄的妇人，木槿对他们报以凄然一笑，没有言语。有几个随着施老爷去山里的下人默默无言站在墙角，看到她，垂下脑袋。这些人平常是不大回来的。少良的妻子小翠远远站在东厢房门口打探着，木槿初次见她，倒是一个眉眼极俊俏的妇人，她大概怀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她的婆婆，施太太正拉扯着儿媳妇不叫她看热闹。
　　没人告诉她少宣在哪儿，她直奔上房施老爷的卧房走去，直觉告诉她，少宣应该在那儿，她听到少宣在那儿呼唤自己。果然她在门口看到两人，一个是黄义，他坐在冰冷的地上，锤打着地面无声的痛哭着。另一个妇人，她没认出那是碧莲，碧莲有那么老吗？她像一个老妇人一般，两只眼珠一动不动，看着天空，眼泪鼻涕粘满了她身上那件湖蓝色棉袄。木槿恍惚记得第一次见她就穿这件衣服。那时，她还是一个美貌少妇，如今，她如同死一般，旁边站着囡囡，嘴里哭着，不停地摇晃着娘亲。
　　他们没看到她的到来，或许看到也不在意，大家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
　　木槿的脑子空空的，人也空空的。她像个棉絮般飘着，机械地由着冥冥之中少宣的招唤，它带自己去那儿，自己就到哪儿。
　　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仿佛有七十岁的老人，头发灰白，罗锅着身体，是施老爷。他的嘴一张一合，叫着少宣的名字，却发不出一丝动静。三年前那位风度翩翩的老爷如今竟成了老人。少宣出事后，施老爷中了风，整个人彻底毁了。身旁的少良搀扶着老父亲，看到木槿，他脸上的表情怪异，像哭更像笑，最终没有发出声响。
　　床上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她好像听到施老爷叫他少宣，是少宣，他们都叫他少宣，那是少宣吗？她的少宣，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绝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
　　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肉，只有一些黑的松皮。如同草似的长头发，仿佛用胶粘过一般，全部贴在头发上。不是胶啊，是用血，用血来凝结的。那些血，结成痂，湿了干，干了湿，究竟流过多少，全部浸透了他的头发。曾经他是那么爱干净风流潇洒的一个人啊。木槿想伸出手抚摸一下，竟没有任何胆量。她依旧认不出这是少宣。他脸上，有巴掌大块被烫焦的肉皮，完全成黑紫的。他闭着眼，张着嘴，木槿不能看，他的嘴里一颗牙齿都没了，被硬生生地拔光。这寒冬腊月，他穿着一件薄单褂，没人知道他会冷吗？她止不住地哆嗦，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件裳子已和皮肉粘在一起，镶嵌在血肉里。他宽阔的胸膛，全部是黑的黄的疤痕，有的鲜红张着口，流着黄水，好像在对那些刽子手笑着。黑疤扯着白脓，一条一缕，一道黑，一道红，一道紫，一道白，完全就是一张血网。他只是个人形，完全不是人。
　　少宣被送回家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最后的日子，他在牢房里昏迷三天三夜，再没有醒来。侩子手们看到到了用刑多余的地步，有人想起二十根金条的用处，让他留一口气撑回家，保留全尸。二十根金条，唯一的用处是保住了施家。他被运了出来，倒让这些禽兽佩服不已。他犯得是死罪，私通农会运送粮食，只要供出上线，就会立刻处死。但是，施家的这位公子却是有种的货，死也不张口，无论受任何刑罚，只说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不供出任何联系人。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了家。
　　少宣在混沌中意识自己回了家，同时，他感到生命抽离身体。他将要离开自己最爱的人，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亲人。他清晰地看到这个叫死神的人，他们虐打他折磨他时，他不止一次看到过他。可是，他不怕他，经历过那么多的苦痛后，死亡带给他的竟是一种莫名的愉悦，一种快乐。在非人的待遇之下，生命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负累。他无法再承受这种重负，他急于解脱抛开生命，那些苦难，那些生而为人的沉重，那些重如磐石的责任统统抛开。少宣如同一缕白纱，一缕清风，飘飘荡荡，轻轻盈盈，远离人寰，远离肮脏尘世。他神游于万里晴空之上，变成白云，感受阳光温暖的照射，那种感觉奇妙极了。少宣突然看到木槿，在这种极致的快乐之中，看到他的木槿。他把她救了回来，给了她家，却不能再照顾她，悲从心来，他哭了，从小声啜泣到泪雨滂沱。木槿变了模样，她那么憔悴，那么瘦弱，面部浮肿，她就要生孩子，生下他们的儿子。如果没有他，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存活这乱世之中。他看到老父亲，才多久未见，他变成真正的老人，苍老忧伤，他也想念父亲。他的亲人啊，他要看见他们，要永远和他们在一起相依相偎，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再也无法和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想到这儿，少宣甩开死神的手，他俯冲下去，紧紧地拥抱住木槿，他的最爱。如同第一次拥抱她一样，她依旧香甜绵软，少宣不想死了，他要活。但是，美好转瞬即逝，一张大手猛得拽回他，嗖得一声他又一次浮在半空，他哭闹折腾，大声痛骂，却无济于事。
　　少宣变得很轻，很轻，终于，和烟雾一样彻底消失在云端。
　　眼泪从少紧闭的双眼中滑落，有一股气流紧紧地包裹住木槿，温暖熟悉，是她的少宣，一定是少宣。但很快，她再度变得冰冷难耐。翻江倒海的剧痛袭来，一口鲜血从木槿嘴里吐出，与此同时，她下身奔涌出一股火热的液体。
　　施老爷哽咽着嗓子，拼尽心力叫着少宣，少宣。他两只手伸向儿子，却够不着他，他回头，看到木槿身下摊着一地的血水，人昏迷在地。施老爷一句话说不出，他缓缓后仰，径直歪在少良身上……。
　　木槿因伤心过度，羊水早破，产下一名男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