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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罪与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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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天生就是政客,有的人一辈子也当不好演员。显然,瑞德·巴特勒属于后者,因为倘若不是厌恶政治,他也不会选择放弃继承家族的荣耀,成为一名忙碌的列车长。可惜的是,人生在世,你愿意放过麻烦,麻烦却不一定愿意放过你,就在今天,他终究还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威斯敏斯特公爵,大英帝国皇位第三顺位继承人,在巴特勒执掌的这趟列车上,遇刺身亡。就在他心情愉悦想着给家中的小女儿买怎样的玩具的时候,列车员告诉了他这个坏消息。
“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交代,因为我要向女王陛下交代!”乔治·路易斯,大英帝国皇家宪兵队队长,在巴特勒的列车长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当着所有相关人士的面,朝着手下咆哮。
愤怒就像潮水,湮灭一切,但于事无补,巴特勒的心里这么想着,他微眯起眼,就像在打瞌睡。
“先生们,现在首要的工作是安抚旅客们的情绪,至于凶手,那个可怜的男仆是我们唯一的嫌疑人,只要让他认罪,案子就完结了……”有人提议。
“蠢货,大英是法治社会,我需要的是铁证如山,不是你我的一面之词。我要的是让法官认同,陛下认可,全英联邦的子民称赞。”乔治·路易斯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发言,咆哮声更甚。
这时,办公室轻掩的门被推开,一个微笑着的男人走了进来,巴特勒沉重的心情也随之舒缓,因为他们是旧识,虽然他不清楚这个男人从哪搞来了苏格兰场高级顾问的头街,但是他知道男人笑容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路易斯长官,我有一个朋友,他想去案发现场看看,还想见见公爵的男仆。”男人的嘴角噙着笑意,温暖亦如一杯吕萨吕斯酒堡私酿的可口红酒。
“范·海辛,你又想玩什么把戏?”宪兵队队长铁石一般冷酷的脸上充满了警惕。
“唔,以上帝之名起誓,我只想为女王陛下分忧。”男人的笑愈发灿烂。
威斯敏斯特公爵死去的包厢内,颛孙容的目光带着羡慕,饶是地主之家出身的他也不禁感慨:“看来败家是不分国界的。”
“颛,你怎么看。”范·海辛试探地问。虽然他对自己的直觉一向自信,但颛孙容长时间的沉默不语,还是让他觉得奇怪。
“这些玩意很值钱。”颛孙容指了指包厢内的壁画,檀木器具,又指了指绣着金线边的犀牛皮沙发。
“是的,很值钱。”范·海辛轻笑,等着下文。
“有钱人是最惜命的。教授,您来复述一遍案情吧,我们来找找有意思的地方。”颛孙容闭上眼睛,准备倾听。
“我到场的时候,宪兵和公爵的男仆正在包厢外争执。”
“争执?”
“公爵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包厢内,直到枪声响起,男仆担心公爵的安危,呼唤公爵的名字。但是没有听到回应,男仆慌了神,打算破门而入,宪兵却并不允许。”
“这就是争执的由来?”
“是的,两人扭打在一起,男仆情急之下,抢夺走了宪兵身上的枪,朝包厢的门锁开了一枪。”
“这就是第二声枪响的由来?”
“是的。”
“原来如此,随后你们制服了男仆,冲进了包厢,却发现公爵坐在这把椅子上,左胸中了一枪,早就断了气?”
范·海辛神情古怪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颚,冷不丁地说:”颛,我信了,你肯定是被魔鬼附了身,你说的与事实分毫不差。”
“别急着夸我,教授。”颛孙容似有所悟地说:“是时候去见见我们唯一的嫌疑人了。”
公爵仆人的头不是很大,短粗眉毛,褐色眼睛,高鼻梁,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身体结实,但距离魁梧的评价还差得远。
“阿拉伯人?”颛孙容下意识地呢喃。
“不,是个奥斯曼人。”耳尖的范·海辛回应。
颛孙容凝视着眸子黯淡的男仆半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似随意地开始询问:“能听懂英语?”
男仆点点头说:“是的。”
“你跟着公爵大人多久了?”
“十年。”
“公爵离开伦敦要去哪?”
“主人哮喘犯了,想回乡休养。”
“公爵会说奥斯曼语?”
“是的,主人参加过希土战争。”
“希土战争?”
“十多年前,希腊王国和奥斯曼帝国为争夺克里特岛打过一仗。没想到,我们的公爵大人还是个身先士卒的勇士。”范·海辛点了一支雪茄,吐出了好看的烟圈。
“主人不是坏人。”似乎是察觉到范·海辛的话里有嘲讽的意味,男仆抬起了眼睛。
“是你杀了公爵吗?”颛孙容的措辞突然变得严厉。
“没有。”男仆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走出临时讯问室时,范·海辛嫌恶地将戴着的白色手套丢弃,上面沾染了零星的血迹。
“少年,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让我揍他?”
“书上说,帅气的老男人,功夫都不会太差,教授,您千万别得意,我是想说那方面的功夫,哈哈……”
范·海辛的语气不紧不慢,听不出情绪,颛孙容则是话一出口,嘴角的笑意就扩散开来,再没能止住。
阳光透过车窗倾洒进来,少年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下,肆意安然。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遍案情吧。”颛孙容端起茶杯,大口咽下,不料差点被呛到,他瞪了一眼身侧镇定自若的陈芊芊,说:“怎么是可乐呀,你换的?”
“酷夏喝可乐,聪明的美国人。”范·海辛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畅饮可乐,心满意足。
颛孙容没在小事上多做纠缠,他压低声音说道:“首先是令人疑惑的第一声枪响,实在过于刻意了。”
“打草惊蛇?”陈芊芊的眸子发亮。
“很对,这是我们清国的俗语,大意是敌人没有出现时,可以用一些伎俩,惊动他们,让他们暴露。”颛孙容耐心地向范·海辛解释。
“我在公爵包厢的附近找到了弹壳,由此可以推断,第一枪是从包厢外发出的,公爵当时并没有死,犯人开枪的目的是吸引大家的注意,当然也包括公爵本人。”
“等等,这么做,不是更难对公爵下手了吗?”范·海辛吃惊地起身。
“寻常案件是如此没错,但这是密室杀人,让所有人认为不可能办到,那么这个密室就算成功了一半。”
颛孙容稍作停顿,瞥了眼来来往往的宪兵,说:“下面就是关键的第二声枪响了,更加不可思议,愤怒的男仆夺下了宪兵的枪。教授,你揍他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镇定啊,简直就像从容就义的虔诚僧侣,没有一丝的慌乱。”
“你的意思是?”
“愤怒情绪是一种最常见的伪装,我想,男仆就是凶手,他或许是用只有公爵大人才能听懂的奥斯曼语高呼公爵的名字,提醒有危险,让公爵不要出声坐在椅子上等他来救,随后拔枪射击打穿门锁,于是子弹穿过锁孔正中公爵的胸膛。”
“完美的推理,唯一的瑕疵是,一个仆人会有那么精准的枪法吗?”发问的人是乔治·路易斯,这位皇家宪兵队队长,不知何时来到了颛孙容的车厢。
“长官,您可以查查男仆十年前的行踪,倘若我推断不错,他以前应该是奥斯曼帝国军队里的一名精英。”颛孙容淡淡地说。
终于,案件得以圆满解决,乔治·路易斯志得意满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亲切地寒暄起来,顺带看向范·海辛的目光也变得友善。
傍晚时分,诺丁汉城郊的火车站笼罩在一片暖洋洋的霞光里,然而,离愁别绪却让少年的心暖不起来,他拱了拱手,做了个清国常见的告别礼,说:“我们清国人有句话叫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了,海辛教授。”
“颛,感谢你的坦诚相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通了,请带上这个来苏美尔大学找我。”范·海辛有些不舍。
就在刚刚,范·海辛与颛孙容有了一番私密而热烈的会谈,大概是关乎世界各地的风俗民情,吟游诗人口中的鬼怪志异,不过,会谈的具体细节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我会认真考虑的。”颛孙容诚恳地点头,将范·海辛递来的邀请函收入口袋。
从诺丁汉城眺望苍穹之下的地平线,整个天际正缓慢地被夜色所包围,时不时浮现出的几颗星星,似乎是想要打破夜幕的统治。长街两侧,灯火阑珊,路人心头郁积的疲惫也随之被冲淡。
在被押送往警局的路上,文森特,这名威斯敏斯特公爵昔日的仆人,正贪婪地凝视周遭的一切,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他想,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吧,毕竟,他将会成为家喻户晓的罪人。在审判日,被终结掉廉价的性命,陷入永久的黑暗。
他忽然就忆起了战场上与公爵的初遇,莲花凋零的湖水边,那个倔强高贵的身姿。
“报上你的姓名。”
“……”
“从今日起,你就是文森特,而我,是你的主人。”
“……”
“喂,不长眼的东西,别挡道。”押送自己的宪兵突然大吼大叫,文森特清醒过来,发现一个披着黑色大衣的男子伫立在路口,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男子的半边脸模糊在夜色里,让人分辨不出年纪,他背负着一个金色的棺柩,戴着一双发亮的手套。昏黄的灯光照映下来,裁剪出一个诡异的轮廓。
听到宪兵们的咒骂,男子霍然发笑,朝着马车走来,衣袖翻飞如利刃出鞘,刹那间,火焰万丈,就像马戏团里的精彩表演一样,盛大壮观。
“祈祷吧,莉莉安。”男子携带的棺柩炸裂开来,一个赤发女子于火焰中诞生,她的皮肤上布满了金色的花纹,身体近乎于透明的晶莹,在夜空中熠熠闪光。
纷乱的气流被女子的祈祷所催动,凭空画出稠密的魅影,凝结成了一个广阔却虚无的结界,结界之内,火海炼狱,焚烧众生法相。
“污秽的世间,唯有鲜血才能洗净罪孽!”女子怜悯的叹息竟成了宪兵们最后的梦魇。
多年之后,当叱咤七海的海盗上将文森特厌倦了大海的反复无常,在码头休憩时,偶尔也会向身边的朋友提及这个撕心裂肺的夜晚。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见到了上帝。”文森特如是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