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记》沈香寒

1、罪与罚（上）

　　1910年，英国伦敦。

　　维多利亚车站的二号站台旁，一列内饰考究的蒸汽机车停靠在那里。列车喷出的浓烟在熙攘的人群上空缭绕，偶有流浪的猫狗在旅客的脚下来回穿梭。

　　随着发车时间的临近，嗡嗡的聊天声和拖拉行李的嘈杂声渐渐密集了起来，打断了颛孙容的沉思，他下意识地掏出了金色的怀表看了看，时针恰如其分地指向了八点。

　　“嗨，容。”这时，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女甫一上车就扑向了颛孙容，突如其来的温暖令他猝不及防，等他回过神来，怀抱已然沦陷。

　　“陈芊芊，你平日里自吹的淑女礼仪呢，快放手！”被唤作陈芊芊的少女，在他的训斥之下，有些不情愿地直起腰肢，手臂却依然搂着他的脖子，没有一丁点妥协的意思。

　　就在这对璧人陷入僵持之际，发车的哨音传来，列车缓缓地驶离了站台。

　　“赞美上帝啊，年轻真是美妙。我想苏格兰的乡间，譬如爱丁堡，很适合新婚的夫妇度假，或者你们还可以去约克城，那里可是有全英最典雅的教堂。”不知何时，一位中年男人坐到了他们对面，对着他们微笑。

　　听闻此言，陈芊芊看了颛孙容一眼，见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便默然垂下了轻挽着他的手臂，优雅起身，换了个无懈可击的坐姿，端详起车窗外的风景。

　　另一边，颛孙容则是打量起了搭话的男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瘦高身材，西装合体，淡黄色的头发遮盖住了光润的前额，两条匀称的眉毛像是修饰过一样，衬得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愈发幽深，浓长的睫毛使得他投射过来的目光多了份包容的亲和力，可以料想，这个男人必是各大社交舞会上贵妇们倾慕的对象。

　　“我叫颛孙容，来自清国，她是我表妹，自幼在英格兰长大。我是来求学的，不过表妹想趁着假期出去逛逛……”少年略微斟酌后开口，英文蹩脚，语气谨慎。

　　“上帝，清国，神奇的远东……”男人耸了耸肩，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和热情的笑容，“抱歉，都忘了自我介绍，我，亚伯拉罕·范·海辛，是苏美尔大学的教授，容，你有兴趣成为我的助手吗？在我看来，我校地处巴黎，比起伦敦的灯红酒绿，别有一番风情 。”

　　“容？”

　　“嗯，你的表妹好像是这么称呼你的？”谈笑间，范·海辛犹疑地偏过头，发现颛孙容的表妹，那个皮肤白皙的明媚少女似乎瞥了他一眼，黑色的眸子犹如明快的刀，冰冷一闪而过，快的如同错觉。

　　“芊芊，你饿了吗，我饿了，服务生。”颛孙容举起了手，自顾自地点起餐来。

　　“苏美尔大学属于巴黎顶尖学府之一，学校风景怡人，建筑优美。据说有一任校董是西班牙佬，他们推崇那种艺术的调调，所以搞了很多哥特风的建筑。校内氛围更没得说，漂亮的女学生和女教员比比皆是——法国菜肯定美味啦，不过英国厨子不会弄。我之前坐过这班车，印象里很是难吃，最近是换厨子了吗？”

　　范·海辛一边嚼着培根煎番茄，一边仍没忘记絮叨，只是吐词含糊不清，使得颛孙容无心去听。

　　火车还在哐当哐当地前行，颛孙容却被震得有些难受。他不由地叹气，愤懑地想，一向不喜学问的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会顺从古板父亲的决定来异国受苦？

　　在乡下做个调戏良家欺男霸女的地主阔少不好么？如今都是庚戌年的仲夏了，往常这个时节，大约会租条大船，捎上三五个妓妾去南湖看社戏了吧。常言道，绿酒情迷人易醉，灯火映良辰，美人恩宠，云雨酣睡。

　　莫非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窍？

　　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好比三个月零八天之前，初踏上英伦土地时，自己明明是排斥吃英国菜肴的。

　　三个月零八天之前，农历二月初四。

　　颛孙容搭乘的从福州南台港出发的游轮，行至英国多佛尔港附近时意外触礁，全船1316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当陈家老爷子陈富贵，从泰晤士报上知晓这个消息时，霎时间老泪纵横，旧疾发作差点驾鹤归阴。

　　其实，陈富贵原本并不喜欢颛孙容这个远房小辈。特别是近几年，颛孙容放浪形骸的“光辉”事迹，早就在家族内沦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哪怕是远在英伦的陈富贵，也略有耳闻。

　　然而，一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表兄，那个陪着年幼的自己逛庙会斗蛐蛐，带着自己偷花打枣练字作画的温润兄长；那个在自己即将远离家乡求学惊惶不安之际，湿热双目却撇过头去紧紧搂着自己轻声安慰的清秀男子。陈富贵的心，却怎么也硬不起来。

　　颛孙容可是表兄家这代里唯一的男丁啊，都是命吧，这是纵横英伦商界三十余年的陈富贵昏迷醒来后的唯一感慨。

　　命吗，颛孙容却没想这么多。当两个月一十三天之前，他衣衫褴褛地躺在伦敦陈家商号的大门口，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是，太阳好大，活着真好。

　　“嘿，颛。”范·海辛瞧了眼陷入迷茫的颛孙容，决定尽快对桌上残留的最后一份大虾鳟鱼卷发起进攻，毕竟能在英国吃到口味纯正的法国菜，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颛孙容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深吸了一口气，问：“海辛教授，方才您说，您是研究中世纪风俗学方面的专家……”

　　“不，”范·海辛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静且富有磁性，“我首先是一名医生，考古只是副业。”

　　“那您相信这个世上会有，会有一些超自然的存在吗？“颛孙容扶了扶剧痛的头。

　　“比如？”

　　“比如此刻的我觉得，我不再是我了。”

　　颛孙容语调颤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范·海辛，似乎想要从对方的表情里发掘出什么蛛丝马迹。

　　“颛，你是想说你被魔鬼附了身？哈哈，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范·海辛紧绷着的脸慢慢松开，发出爽朗的笑声。

　　“魔鬼？咳咳……”颛孙容轻咳了几声，抿了一口茶。

　　“旅途还长，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范·海辛看了眼依偎在颛孙容身边甚是忧虑的陈芊芊，像是忆起了什么童年趣事一般，嘴角的笑意更浓。

　　“几年前，我去过美国游历。有次搭乘从圣荷西开往丹佛的列车，在犹他州附近的小站，上来了一位健谈的老者。他自称约翰·康斯坦丁，下面这个故事正是他的亲身经历。”

　　“康斯坦丁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画家，机缘巧合下结识了一个叫秋的寡妇。秋是个有钱的寡妇，喜欢画画，可惜技巧稀烂。她对他应该是有些仰慕，你们懂的，搞艺术的人总会莫名沾染上桃花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俩结伴乘坐开往南美的游轮，外出采风了。”

　　“然后咧？”陈芊芊似乎被故事吸引住了，迫不及待地追问。

　　“然后……”范·海辛笑得意味深长，他的话里透出股萧索味，“人生旅途，最怕意外。”

　　“游轮遭遇到了暴风雨，包括康斯坦丁和秋在内有十六名幸存者，他们乘坐救生艇漂流到了加勒比附近的一个荒岛上。幸存者们一边生火，一边寻找着食物，然而还是无法避免食物越来越少的厄运。在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之后，他们决定投票表决，杀死同伴充饥。不幸的是，在第一轮投票中，秋就被选中了。”

　　“啊，什么，怎么可以吃人，为什么要选秋啊？”陈芊芊掩着嘴惊叫，车厢内其他旅客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大概是因为她不愿意陪那些恶棍吧。对恶棍们而言，一个只能看而不能碰的女人，纯属是浪费粮食的累赘。而对于其他女人而言，一个风骚妩媚的寡妇，也只能是个除之后快的祸害，危难之时见人心，这就是人心的可怕之处吧。”

　　“康斯坦丁呢，他做了什么？”颛孙容若有所思地问。

　　范·海辛正欲作答，话还没出口，一声清脆的枪响从附近的车厢内传来，三人所在的车厢里因此乱作一团。

　　“火车上怎么会有枪声，是谋杀吗？乘警，乘警在哪儿？”有打扮时尚的妇人在不顾形象地尖叫，似乎想要找地方躲藏。

　　范·海辛原本和煦的脸此时也变得凝重，他站起来看向颛孙容，严肃地说：“你们待着别动，我有点私事，先离开一会。”

　　颛孙容扬了扬眉，握住了陈芊芊柔软的手说：“海辛教授，您不用担心我们，待会见。”

　　范·海辛点头示意，接着迅速走向了隔壁的豪华车厢。

　　片刻之后，车厢尽头传来了男人们的争吵和谩骂声，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和破门的呼喊。

　　当颛孙容再次见到范·海辛的时候，已临近中午，火车短暂停靠在北安普顿站休整。

　　“事情结束了吗？”颛孙容问。

　　“也许。”言简意赅的回答。

　　“他们是谁？”他又问。

　　“英国皇家宪兵。”范·海辛耸了耸肩膀。

　　“皇家宪兵，”颛孙容喃喃自语，突然直视范·海辛的眼睛说，“我猜，事情恐怕远没有结束，我们要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