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河》长安司命

8、长安名伶（下）

　　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响起来，像用筷子在敲杯子。音律不一样。声音在泠苑里碰撞回转，有很轻的回音。
　　长衣舞兮，束之阁矣。
　　系归雁兮，惓不索医。
　　十有二十，流水逝兮。
　　倦兮倦兮，竟不归矣。
　　束之阁矣，醉死梦矣。
　　束之阁矣。
　　声起在众人耳中便是一浪，掀起没来由的一震。连赵启风这个不听戏的都险些跌进那一声声浅吟低唱里。
　　他素不听戏，也不知道这段戏文是个什么东西。倒是梁溯，慢慢叹了口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最是女子情痴。”梁溯摇了摇头。
　　赵启风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四下搜寻着什么。
　　“人在上面。”梁溯道。
　　赵启风抬起头，顺着舞台往上看。
　　满眼的檀木色里嵌进一抹极刺眼的红色。
　　是段刈。
　　在整个楼楼顶抻出的小阁子里，段刈一身红袍毫无杂色，长长的衣摆铺满整个阁子，又有从栏杆之间漏下。
　　他坐在中间，用一根筷子敲面前的几个茶盏。
　　舞台后的纱帘里，有几个女子跟着他一起敲杯子。而正经乐师也已经准备好了。
　　原来这只是他的前奏么？赵启风想。抬头看向高阁，段刈黑发如瀑衬在红衣上，他用一根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茶盏。
　　如此惊心动魄。
　　赵启风在那时突然就明白了，真正的“美”就是这样的一种惊心动魄，无关男女无关任何陪衬。就比如说现在的段刈，他手里拿着玉如意还是一根筷子都无关紧要，庸脂俗粉果不可比。
　　他以前一直以为男人再美也美不过女人的。
　　然而段刈不妖娆也不世俗，他只是人们心中最深处对“美”的最原始最干净的理解和向往。
　　“真是……长安绝色。”赵启风叹道。
　　“是这世间绝色。”梁溯笑笑。
　　赵启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梁溯摇摇扇子，不置可否。

　　段刈从高阁上一跃而下，长衣若红云，又如红霞坠落。落地的瞬间琴师拨出一串急促的弦音，二胡声声凄厉，段刈震开水袖傲然起舞。
　　血红的水袖一震数尺，像女子两行血泪，又像是男子一去不归的悠悠逝水。
　　赵启风终于明白梁溯所谓“不一样的戏”是指什么。这的确跟他了解的“戏”并不一样。
　　没有浓妆艳抹的繁复衣装，段掌门淡妆红袍上了台那就是一出戏。戏不仅要唱，还要演的。演戏的是人不是妆也不是衣服。
　　如此看来，这戏文也应是他自己写的。

　　当时一别行军远
　　几度春秋，离人唱挽
　　日久天长月不圆，浊酒寒凉，独饮了几年
　　边角起，奴家泪湿衫

　　儿女情长的戏文，赵启风并不觉得小家子气。只觉得段刈震开的水袖时若绢帕时若离弦之箭。开嗓若惊雷，唱的人心震颤。
　　赵启风又想起那天晚上一起找梁溯，段刈与他隔了那么远声音却犹在耳边……原来唱戏的嗓子唱起戏来是这样的。
　　也许梁溯说的对，这就是这世间绝色。如此的戏，只能是泠苑段掌门的戏。

　　——然而唱罢竟是这样的收场。
　　乐犹未尽像是舞也未完，段刈忽然翻身上墙一个跟头翻上了高阁。动作之快令赵启风惊异不已，抬头一看，段刈一袭红衣站在高阁上，已收了水袖，抚着栏杆向下笑了一下，转身就隐没在了黑暗中。
　　“噗”的一声轻响，两侧的婢女吹熄了灯笼，拉开帘子，外面的天光泄进厅内又复变得平常起来，只剩座中人意犹未尽。
　　梁溯用扇子点了下赵启风的肩：“跟着我。”
　　人群散场，梁溯左右看了看，信步走向偏门。
　　偏门其实相当难找，说是个暗门更合适，门后才是真正的泠苑。杀手们的聚集地，没有笙瑟歌舞，只是血粼粼的交易名单。
　　走偏门的都是要“下单”的人，也就是皇宫的人。一般人不知道。
　　至于梁大将军是怎么知道的，赵启风也不知道。
　　偏门之后一片阴暗，面前一条狭长的走廊，隔一段才点着两个蜡烛，两侧都是紧闭的房门。
　　面前是一条狭窄陡峭的楼梯，墙上的烛光很弱，往上一点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从长廊的另一头慢慢亮起了微弱的光，应是婢女来检查烛火了。
　　梁溯往楼梯上瞥了一眼，拿折扇点了下赵启风，自己先上去了。
　　赵启风紧随其后，翻上楼梯，等着掌灯的婢女过去。检查应该是同时的，他在上面和下面都听到了脚步声。
　　梁溯仔细听了听，抬头打量了一眼，翻身贴上楼梯下面。
　　赵启风抬头看了梁溯一眼，皱了皱眉。——梁大将军这一副当惯了梁上君子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没多耽搁，二人一路翻上顶楼，泠苑背后这整整齐齐的三层暗楼竟没一扇见光的窗户，赵启风一路打量一度怀疑自己进了阴宅。
　　二人翻上顶楼还未站稳，身侧的一间黑洞洞的房间里就“铮——”地一声弹出一截铮亮的刀锋来，抵在了梁溯脖子上。
　　赵启风脚步生生顿住没敢动。
　　梁溯垂眼扫了一眼，那人露出了半截红色衣袖。
　　三人都没有说话，僵持了便可，来人一点一点地退了回去。隐没在黑暗里。
　　梁溯回头递给赵启风一个眼神，一个闪身跟着那人进去了。
　　屋子里也是黑漆漆的一片。赵启风恨的直咬牙：“这都是给人住的地方么？”怎么连个透光的窗户都没有？在这偌大的泠苑连根蜡烛都不舍得点么！
　　梁溯进去了也是左顾右盼，然而并不能改变什么都看不清的事实。
　　房顶的东南角闪过一抹光亮。
　　有人拿着蜡烛在上面晃了两下，那竟然是个洞口，应该可以直接通到上面。
　　火光闪了两下就不见了，梁溯翻了上去。
　　赵启风仔细听了听四周，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