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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岭南梁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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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家的孩子和失去了孩子的家,一根根曾经被一家人的衣服压弯如今空落的衣架,远山长河与炊烟勾勒出的杳杳笔画,后来渐次模糊的儿童歌声的沙哑。
战火烧到了家。
这都是梁溯多少年来不断重复的梦魇。梦里的村庄起了火烧多久都不灭,就像他自己怎么拼命挣扎都逃不开。
后来他就渐渐习惯了那些经久不去的魔魇,因为随着他上阵杀敌的时间他的魔魇也愈深愈重。她家乡的人们无辜而死,可他杀死的敌人也没有错,错的是上位者的权谋,是外贼与逆臣欲股掌天下的狼子野心。
于是他每天都做梦,梦里他没能守护住的人来找他,说要活下去;那些被他杀了的人也来找他,也要活下去。
他是三军之将,是真正的将帅之才。他能在战场上反败为胜,能在大营中杀一儆百,能为了一个时机等一整个春秋冬夏,也能为了一探虚实看着自己的兵在眼前血流成河,最后伏尸遍野。
他面前白骨成堆。
梁溯一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才发觉游街已经结束了,自己不知道何时又被送回来监牢,被扔在铺着蒲草的地面上,全身都传来尖锐的疼痛。
梁溯睁着眼睛看天窗,很久都不移开目光。
“将军。”
梁溯应声扭过头:“是你。”
鸣忘站在牢房门外,手提着药箱。
他看了梁溯一眼,神兽握住牢门的大锁,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斤把重的铁锁竟“格拉”一声开了。
他一圈一圈将锁门的铁链卸下,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却没有人过来查看。
鸣忘推开牢门进来,将药箱放在那张床上,有走过来扶起梁溯。
“将军莫怪,我只是来看一看您的伤势。”鸣忘把梁溯扶到那张床上,转身打开药箱。
“你叫什么名字?”
“鸣忘。鸣琴的鸣。遗忘的忘。”
“鸣……忘。”梁溯念了一遍:“你就这样进来,居然没有人阻拦?”
“将军当知巫医不分家的道理。”鸣忘淡淡道。
“你家王爷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鸣忘手里忙活着头也不抬:“王爷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让我做什么,将军莫要多想。”
“哦,这样。”
鸣忘为他处理伤处,又拿出银针施了几针,梁溯竟觉得浑身痛楚减轻了大半。
鸣忘收拾好药箱,退后一步向梁溯深施一礼:“梁将军,在下能做的仅限于此了。”
梁溯眨眨眼睛:“其实你还能做一件事。”
鸣忘愣了愣:“什么?”
梁溯却不说话了,只盯着鸣忘手中刚刚用于清离伤口剩下的半袋酒,好一阵挤眉弄眼。
“……”鸣忘看着他莫名其妙。这场景就如同人同猴讲语言不通良久不能解其意,二人一卧一站四目相对却毫无用处——梁溯的意思鸣忘不懂。
“……”梁大将军一时无语,他在猜测这小子究竟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如此明了的表达都看不明白?
“……呃,”鸣忘晃了晃手里的酒袋:“这酒将军若是需要……”
“需要。”梁溯心想这小子终于开了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袋,兴冲冲的问:“你有没有带凉拌腐丝来?”
“什么?”鸣忘再愣。
“没带啊。”梁大将军皱了眉,神情之严肃鸣忘前所未见:“你不说自古巫医不分家么,能不能变出点下酒菜啊?”
鸣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哪个说巫术能变出下酒菜的?再者巫术“变”出来的东西都是障眼幻术,根本不能吃的好么!
“算了算了。”梁大将军自说自话,打开酒袋一边闻一遍跟鸣忘商量下酒菜的事。
“不是说死囚行刑之前都可以有一顿饭的么?现在这个重任就委托给你了,本将军要吃顿好的。”言罢他便神采奕奕地看着鸣忘,等着他答应。
他似乎知道鸣忘一定会答应。
“可以。”鸣忘点了点头。
“唔……我都忘了,”梁溯忽然笑笑:“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鸣忘无言以对。
“多谢了。你可以走了。”梁溯道。说完就真当眼前的鸣忘消失了一样,自己喝起酒来,仰头灌下一大口,动作撕裂了伤口,白色囚衣顷刻洇出血迹。
他面不改色。
鸣忘一直看着他。然后默默地拿出了药箱里的另一只酒袋,放在梁溯身边,退后再拜一礼方才离去。
梁溯并没有看他。仰着头大口喝酒。
云遮晓月。
两日后,十月十三。
午时正,两书被用囚车送到刑场。一路上人流夹道,到了刑场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午时一刻,靖阳王到。
梁溯被绑在刑场中央的架子上,远远看见赵启风从轿子上下来,穿着朝服,外罩一件紫黑色的袍子。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绣在后面延向全身,就如同趴在他身上。
梁溯想看看他的脸,却被他头上的珠冠晃了眼。
刑部侍郎从坐上小跑下去,拜了礼又将他引到座位上才又回去。
赵启风端坐在座位上,喝了口桌上的茶。最近天气是越发冷了下来,茶水揭开盖子都能看到冉冉升起的白气了。
“鸣忘。”
“在。”
“府里可留了话拒客不见?”
“留了,如不是王爷要见的人一律不得通报,王爷可以放心。”
“那就好。”赵启风放下茶杯,闭上眼开始回放昨夜与鸣忘下的一局棋,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通自己是怎么输的。
鸣忘站在赵启风身后,正望着梁溯。
昨夜鸣忘又去了监牢,并如约给梁溯带去了他要的东西。
彼时梁溯正在睡觉,被开锁的声音弄醒。
他抬头看了一眼,笑了。
鸣忘不动声色地在他面前坐下,打开提盒把菜都放在唯一的那张小桌子上。
当然没忘了酒。
梁溯一一看过去,这确实是一桌好菜。忽然他指着那道凉拌腐丝说了一句:“难为你还记得。”
“不过几天的事。”鸣忘道。为他拿出碗筷,倒上酒。
其实那个晚上粮食并没有动过几筷子,反而是不停的喝酒,起初是鸣忘给他倒,后来他就自己用壶喝。
他们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一句话,鸣忘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
那一夜的月光照的酒都发亮,却在将军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
而现在的将军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却让鸣忘觉得他无比自由。
这种感觉就好比一只被锁在笼子里的鸟,你在它身上看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