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独木阳关（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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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刑部侍郎监斩，行刑了。
凌迟一共一千三百刀，可以持续半个时辰以上，受刑结束前犯人不能死。刽子手会提着很多把刀上前，然后如同切牲畜一样把人的肉一片片割下。
刽子手一刀下去鸣忘的心也陡然一惊，而后便再也无法平静，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
鸣忘不知道心里为何如此激动不能平复，他能感觉到自己渐渐杂乱的心跳，甚至握紧了拳，迫使自己冷静。
他低头却正好看见赵启风，王爷依旧安静地坐在那儿，手杵在扶手上，闭着眼。气定神闲。
直到多年以后，鸣忘才突然明白，当时的激动不是因为他与梁溯交情有多深，也不是因为凌迟之刑太过残忍。
——是心有不甘。
行刑到中途却出了乱子。
第二百二十八刀的时候，刽子手被一记短镖钉死了。
刑场一片哗然。赵启风这一次却慌了。刽子手倒下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他。
他知道是谁。
一抹刺眼的鲜红仿佛从人群中剥离而出，迎着十几个官兵欲跃上刑台。
十几个官兵呈包围夹攻之势手持长刀刺了上来，段刈手里拿的是短剑，这一击虽有可能突破防线却必不能全身而退——
不料半路杀出个赵启风。
连近在咫尺的鸣忘都没能反应过来，眨眼功夫赵启风已经站到了长刀与短剑之间。官兵硬生生刹住刀：这伤了靖阳王可是要掉脑袋的。
赵启风一手折扇挡开段刈短剑，看着他近在眼前的脸一声怒喝：“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刑场有重兵把守岂是你能放肆的！”
“笑话！这天下还没有我不能放肆的地方！”段刈反手震退了赵启风，趁着所有人都发愣的当儿从众人头顶跃过翻上刑台，站到了梁溯前面。
此时梁溯的身体已是残缺不全血流如注，二百二十八刀，他早已晕了过去。
回过神来的官兵有两个已经冲杀上来，被段刈一剑全抹了脖子。段刈得空转身探了探梁溯的鼻息，发现人还没死后一剑斩断一边绳索，梁溯便掉了下来。
段刈将他接在身上……梁溯垂下来的手臂血肉模糊。
段刈挥剑又击毙两名官兵，自己却一个踉跄只有以一膝撑地才没有带着梁溯倒下去。
“段刈！”赵启风又一声断喝，在场的人全住了手。给赵启风让出一条路来。
“靖阳王。”没等赵启风说什么，段刈先开口，他仰着头看着他，一张倾覆苍生的脸上如今披霜被雪，寒意彻骨。
“今日我未必走不出去。”
段刈说这话时是盯着赵启风的眼睛说的，似乎是睥睨，又似乎是讽刺。
赵启风一愣。
段刈忽然觉得肩上的人动了动。他回头看过去，梁溯正好睁开了眼。
“将军？”
“……你来……做什么……”梁溯看了他一眼，艰难地说。
“哈哈。”段刈竟大笑起来，是真的开心装不出来的笑。笑的赵启风都忘了动弹。
“你不是经常念叨你的八里河么？我来……带你回家。”
“……”梁溯似乎是笑了，闭上了眼睛。
还没等赵启风反应过来，突然一阵歌声就传入了耳朵，使他呼吸一滞。忽然想起来当年他与段刈同在雁门关寻找梁溯时，说过：“段刈的嗓子是用来杀人的”……
“堵上耳朵！”赵启风大叫了一声，却为时已晚，围着段刈的官兵悉数扔掉了刀抱住头，赵启风也感到一阵眩晕，不过片刻就好了。而在这片刻的眩晕里，他看见重重包围中的段刈如一朵红云飞过众人头顶，顷刻没了踪影。
众人面面相觑。赵启风站在原地，看着段刈离开的方向，许久没有出声。
段刈最后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看什么。
赵启风慢慢长出了一口气，无比像叹息。
“王爷。”鸣忘看出他有些不对，在他身后暗暗扶了一把。
“无妨。”赵启风站稳了，淡淡地说：“回府吧。”
鸣忘朝远处的轿夫们招了招手，正在一旁歇着的轿夫们就都动了起来。
鸣忘走之前也朝段刈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因为他知道，段刈临走之前回头，是在看他。
段刈用短剑斩断捆着梁溯的绳索时，鸣忘偷偷用暗器切断了另一面。梁溯才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段刈知道是他帮了他。虽然他们从没见过。
鸣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手，就像开始行刑时那一阵激动一样莫名其妙，可看到梁溯被救走的时候他竟然松了口气，好像心中的激动也平静了很多一样。
他无法知道王爷是不是真的如此气定神闲，真的怎样都无动于衷，那都无所谓，也不关他的事。可既然有人冲破桎梏，他就愿意帮一把。
他只是知道王爷与梁将军、与那个人的今日一别，必是江山永诀。
而事实上这两人的死活，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傍晚。长安宫，御书房。
赵启风站在阶下，面前时厚重的纱帐。纱帐背后就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是金口玉言的皇上。
梁溯被劫了法场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宫里。对于李隆基来说他要杀的人没死他岂会就此作罢，刚要下诏通缉，赵启风就进了宫。
“靖阳王认为，不必通缉此等重犯，呃？”李隆基诘问，字字掷地有声透着天家威严。
“臣以为不必。被劫之前梁溯已身受二百余刀，劫法场的那人也是重伤在身，不能成大器。因此，臣可以确保此二人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准奏。”很久，纱帐后才传出声音。
“还有。既然段刈已必死无疑，这泠苑朕就交于靖阳王了，还望……靖阳王不会像段刈一样让朕失望啊。”
赵启风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段刈走了要他接管泠苑，那段凭莺……？
“那个段凭莺早已隐居深山老林，那就让他在里边儿呆着去吧。泠苑的事，以后也不必叫他了。”纱帐后的李隆基似已猜到他心中所想。
赵启风暗暗舒了口气：“臣领旨。”
一会儿赵启风从御书房出来，随着公公出宫，走到御花园时他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天。
流云在天上飘着，走的不慌不忙，全都在宫墙外。
“王爷，您这边请。”
那天晚上，段刈找了个药铺买了一些愈伤生肌的药，背着梁溯一口气抛出了长安城。
他是前一天才知道梁溯行刑的事，段凭莺不会让他走，他自己又逃不出去。
他要出去，其实他跟梁溯的交情远没有好到可以为其以身犯险的地步，只是真的让梁溯死在刑场上，死在拥兵自重的疑心里，他不甘心。
戍守边疆，抵御外寇，保家卫国平天下。总之在他段刈的眼里，梁溯绝不应死在帝王的疑心之下，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刑场上受万人唾骂！
他是昨夜就开始强冲经脉才得以出来的，因他不甘心。不甘心大丈夫为国为家，身经百战却要死在皇帝的手里。
他要带梁溯回乡，纵梁溯已回天乏术，他也绝不让皇帝得逞。
很久以后，赵启风站在昔年段刈吊嗓子的高阁上，犹觉得一股恶寒袭遍全身，额上冷汗簌簌而下。
他奉命在梁溯身边蛰伏监视了许多年，终于今年皇帝用上了他，其实起初的相遇只是偶然，纯粹为了坐实他是泠苑赵堂主失散江湖的儿子，却阴差阳错跟着梁溯进了岭南军区，此后数年梁溯战功赫赫很快便被擢为将军，皇帝从那时起便盯上了他。
因怕他功高震主。
雁门关一役，他并不知道皇帝岭南调兵的真正用意，知道段刈说出“将军是弃子”的话来。
身在局中，并不如局外人看的那般明朗。
此后段刈便先回了长安，当时截下消息的人正是赵启风。只是想先保一时再寻他法，却不想梁溯发现的那样快，快的他措手不及，只能先将梁溯带回府，可皇帝的圣旨突如其来，等三日后他出了宫，皇帝早已将梁溯押入了天牢。
他想救梁溯出去，可梁溯跟他说了那些话。
“不要轻举妄动，皇上既是要致我于死地，必会送我上路。你亦在他的监视之列，如果不能让他信你，我们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赵启风皱眉：“什么？”
“只有你继续做你的靖阳王，才能救我手下万余将士，保岭南一方平安。”
当时梁溯看着他，目光坚定而悠远。
原来将军早有计划。早在他被调回雁门关时候便知定要蹊跷，可他别无他法。到进了天牢，他已洞悉一切。
岭南万余将士非梁溯不能领。皇帝既是要杀了梁溯。那可想而知，如果没有赵启风在其中斡旋，梁溯之后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他是麒麟王爷，很多事，只有他可以。
所以梁溯告诉他什么都不要做。
他帮段刈截下消息，在法场时替段刈争取时间，在皇宫截下皇帝尚未发出的通缉诏书。
他不知道段刈与梁溯是不是真的必死无疑。可他是麒麟王爷，是皇帝的暗招，他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么多。
——赵启风忽然感觉到一阵潮水般的疲惫，他仰起头看天，闭上了眼。
这世界，太复杂，步下一棋一招，都要下好多年。
段刈竟真的带着梁溯回了八里下。
这一路艰难。段刈身上没带很多的钱，替梁溯买了些伤药就不剩什么了，就在他苦想怎么回八里河的时候，忽然想起他还会唱戏。
他用卖艺的钱买了马车和食物，带着梁溯回家。梁溯重伤加之车马劳顿，到八里河时已是气若游丝。段刈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还没有死。
今天日子不错，是大年三十，明天就是初一了。
段刈最后给梁溯上了一遍药，然后去买了很多酒，和梁溯一起在八里河的岸上。只是梁溯那时已不能喝酒了，只能躺在马车里，身上覆着段刈的大红袍子。段刈掀开了帘子，坐在车辕木上，一边喝酒一边跟梁溯看火树银花。
火树银花在空中爆开时比星星还亮，两人的脸在火中明明暗暗。
段刈那天喝光了所有的酒。三十的锣鼓敲起来了，唢呐喧天又是一年。而那一年他醉倒在八里河的岸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独木阳关（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