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仙传》水沉烟

76、第 76 章

　　“我们都是不肯忘记前生的人。”一个温和女声轻轻道，织女出现在一阵轻烟之中。怜惜地望着惜羽，道，“你今天一天流的泪，比过去六千年加起来还要多。”

　　惜羽拭净泪痕，勉强平静心情，道：“从前，我未曾流过泪。”

　　“是。”织女承认，轻道，“是否是千万年的寂寞，已让你脆弱？”

　　惜羽漠然，不承认也不否认。

　　织女叹息轻道：“原以为你早已忘了那些事，没想到，你依然记得，而且还如此自责。我们都已是再世为人，却始终忘不了前生留下的烙印。”

　　惜羽清漠道：“因为这烙印已太深，深得我们要带着它渡过千秋万世。我一直不敢去想，但每年七夕过后，这些回忆都要挣扎着从记忆深处活过来，我尽力地压着，以为遗忘得很成功，今天对冷劲川说起，才知道我仍是记得，怎么也忘不掉。”

　　织女深深凝视惜羽，缓缓道：“你以为，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所有过错都应由你承担，是么？所以，无论你多么伤心不舍，也要拒绝冷劲川？”

　　惜羽心痛得已近乎麻木，平淡道：“难道不是么？当初若非我违背林主命令，接了玉帝的旨意去捉你，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即使林主对你心存同情，也不会明知是万劫不复的结果，还执意冒险搭救，你可知，他早已立誓不再插手天庭的事了。”

　　织女涩淡一笑，道：“是我，我知道，但有些事，你却毫不知情。”她望着惜羽一字字道：“你可知弥天障我是从何处得来？是我向沈林主苦苦哀求，逼迫而得，所有一切，我才是罪魁祸首！”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惜羽猛然抬首，无法置信地望住织女。织女眼中是那种深深的悲伤，沉静道：“从我拿到弥天障那一刻起，沈林主和鹊族便已被我拖入这劫难的漩涡之中，无法抽身了。惜羽，我是个失败的人，不能评价你的选择是对是错，今天我说出这件事，是希望你能放下所有的包袱，真正发自内心的，去选择一条你想走的路，相信我，如果沈林主有灵，也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惜羽默然良久，轻声道：“我不知道林主为什么肯把弥天障给你，但我却知道一件事，就是没有人能‘逼迫’他做任何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本心。”

　　织女沉默了，目光中那种深切的悲伤更重，一个遥远的，年轻而熟悉的女声在耳畔回响……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深爱一个人，却不能和她（他）在一起的痛苦，即使外表多么光鲜亮丽，卓尔不凡，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了，你可以默默忍受那么多年，难道也让我象你一样？不，我宁可和他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天而被玉帝处死，也不要被什么天规戒律的巨大枷锁束缚而死，明焰可以为了爱情甘愿被烈火焚烧，我也可以——”

　　回应“她”的是“暗香林主”冷峻而隐含痛苦的声音：“住口！不许你再提‘她’……弥天障你拿去，但今后若再有事，我不会插手。”

　　沈明宇俊逸清贵的脸上充满疲倦，淡淡道：“我的生命已是一潭死水，但愿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弥天障被拿走，一场待续了四千年的悲剧，也从那时拉开了序幕……
　　.

　　冷劲川在山间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辨方向，不分路径，一直地走，不能停下，他必须这样不断地走着，才能遗忘一些事情，一些痛苦。

　　不断地走，不停地走……

　　忽听到水声轰鸣，看四下风景清幽，眼前一道秀丽瀑布垂洒而下，竟又回到了和惜羽分手的地方。

　　冷劲川忍不住想笑，这里是他最想远离的地方，却在绕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回到这里，可笑，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胡媚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默默凝视着他。

　　冷劲川回过身，极平静地看她，道：“有没有酒？”

　　胡媚娘咬着唇，泪珠儿在眼圈里打着转儿，长袖挥拂，十坛陈年老酒出现在地上。

　　冷劲川笑了，道：“真够朋友。”走过去抓起一坛，拍开泥封，也不管酒香扑鼻，分明是极醇的佳酿，一仰首“咕咚咕咚”直灌下去，仿佛是喝水一般。

　　转眼间一坛酒喝个精光，随手又抓起第二坛。

　　晶莹泪水顺着洁白如玉的脸颊滚下去，胡媚娘用力拭去泪水，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第二坛酒喝完，冷劲川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长吁一口气，淡笑道：“其实我从来都看不起那些借酒消愁的人……”

　　说着又拍开一坛泥封，连喝几大口，淡淡道：“……尤其是因为失恋而狂饮烂醉，然后衣衫不整，落魄颓废地跑到心爱的女人面前，苦苦哀求对方再接受自己，一副痛不欲生，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的样子。那些男人，把尊严和骄傲都践踏在脚下，去乞求对方的同情、怜悯，以为这样能挽回对方的爱，哼，何必呢，有用吗？”

　　冷劲川仰首抱坛又喝进一大半酒，抹去唇边酒水，低沉苦涩地低语：“她若爱你，便不会忍心你受一点点的委屈，她若决定放弃，你纵死在她面前她也毫不怜惜，如果无法挽回，便索性洒脱些，放手让她离去，天地如此辽阔，到哪里找不到另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呢？”

　　仰首狂饮，喝完剩下的酒，随手丢在一旁。酒坛落地，发出碎裂的清响，冷劲川毫不理会，拍开另一坛将烈酒大口大口吞下去，喝得又急又快，胡媚娘流泪看着，毫不阻止。

　　眨眼间又喝光一坛，他又抓起一坛，此时冷劲川俊面通红，满身酒气，步履轻浮不稳，已是醉了，只有那一双深沉明朗的眼睛，愈发亮如星辰，只是眸底那深深的痛苦，却再也掩藏不住了。
　　柔情刻骨，痛苦也刻骨。

　　明明那伤痛已几乎将他绞碎，冷劲川却仍是忍不住地吃吃笑着，笑道：“我最讨厌那些为情醉酒的男人，把最后一层可怜的维系自尊的外皮都撕掉，把里面的千疮百孔，伤痕累累都展露给对方看，怎么也不想想，一颗心都已被伤得如此丑陋，还能拿什么来吸引她呢？哈哈哈哈，我是那么地厌恶这种行为，如今却也落入俗套，哈哈，冷劲川，你也不过是个俗人……”

　　他突然一把将胡媚娘抓住，盯着她吃吃笑道：“幸好你不是惜羽，幸好你不是，幸好……幸好……”

　　醉眼朦胧，恍惚中觉得眼前的人不是胡媚娘，而是惜羽，忧愁含泪地望着他，不由心中大痛，俯首在“她”唇上狂烈热吻，痛苦地低唤道：“惜羽，惜羽……”

　　突然又清醒，一把推开胡媚娘，喃喃道：“不是，你不是惜羽，你不是……惜羽不会回来……”

　　胡媚娘泪流满面，哽咽道：“把我当成她吧，只要你能好受些，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

　　冷劲川大笑道：“我好极了，谁说我不好受了，我冷劲川一生风流薄幸，惹尽了天下红粉的眼泪，难道我会为了一个女子难过么？天下间谁会相信，他们谁会相信？”

　　他似乎愈说愈觉得好笑，止不住仰天狂笑起来，笑了半晌突然举酒狂饮，连喝了三坛掷于地下，又待取第四坛时胡媚娘终于忍无可忍，扑上前抱住他手臂，哭道：“别喝了，我求你别喝了，你哭出来吧，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吧，这样憋在心里，会把你逼疯的……”

　　冷劲川停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唇角还残余着一丝笑，怔怔地看着，突然间跳起来一头冲入崖前的瀑布之中，任那雷霆万钧的飞流白浪狂冲身上，脸上……所有的痛都翻上来了，再也压抑不住……耳边是水声轰鸣，眼前白茫茫的也是水……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哭……连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

　　冷劲川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胡媚娘衣不解带地照料着他，煎药给他服用。但不见丝毫好转。

　　大多时候他都是沉沉昏睡着，有时低喃着含糊不清的呓语，有时又会忽然间清醒过来，看见胡媚娘坐在床边垂泪，笑着对她说：“哭什么，我又没死。”

　　胡媚娘垂泪道：“去找她吧，试着挽回。”

　　冷劲川摇头，道：“找她干什么，惹人讨厌么？”

　　便又昏睡过去。

　　龙定风也来了。施仙术令他清醒，沉痛劝他：“放弃吧，劲川，你已执着了太久，到现在还不肯死心么？”

　　冷劲川淡淡地笑：“我不是已经死心了么？”手抚胸口，恍惚道，“在这里，我都找不到我的心了。这里面，是空荡荡的黑暗，有什么东西沉下去，深不见底，找不到了。”

　　龙定风黯然，极伤痛却又无可奈何。本命灯已愈来愈暗淡了，这样下去，他就要灰飞烟灭了。

　　是时候揭开所有的秘密了，即使这样会令“他”面临不可预知的极大危险，他也要这样做。

　　临去时告诉胡媚娘：“大雪山深处，有一个活得极久的老人，去找他吧，在那里，或者有救他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