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仙传》水沉烟

75、第 75 章

　　惜羽的心开始隐隐抽痛，灾难，便从那时开始了。

　　“在此之前，我的师父，当时的暗香林之主沈明宇，曾卜算到鹊族日后的劫难，再三告诫我们，决不要插手天庭和织女的事，但是，便如他所说，在数难逃，注定的事，无论怎样避免，终究还是会发生。我当时不明林主心意，出于种种原因，终于奉旨，去捉拿织女，那实在是太简单的事了，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找到了他们夫妻藏匿的处所。在那几间旧茅屋之前，织女紧紧护着她的丈夫、孩子，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求我放他们一条生路，天规森严，怎容人任意触犯？此例一开，天界便又成混乱，玉帝铁心责罚，我亦无情执行，织女一家四口在我面前悲痛欲绝，纵死不肯离开，丈夫舍不得妻子，孩子离不开母亲，那两个一岁多不到两岁的孩子，还不是很懂事，在我面前哇哇大哭，牛郎悲愤痛骂，说我是无情无心的刽子手，织女深知我绝情，哭着拼命护着他们，向我磕头哀求，她太了解我了，我祭起攫人魂魄的神光，决意先取那两个孩子的性命，再杀牛郎，逼织女随我返天庭复旨……”

　　“惜羽！”冷劲川愈听愈惊心，厉声道，“你不能那样做！”

　　“我已经那样做了！”惜羽叱道，思绪深陷在四千年前，眼神迷乱，语声不停接连道：“神光打下，织女拼死以身相护，她是仙身，不死却也受了重伤，我毫不留情，又要打下，织女伤心极了地大喊：‘停手！我随你回去！’我停下了，看着他们一家四口望向我的目光，他们是在看着一个他们最痛恨的人，一个恶魔，一个把他们打下地狱的恶魔，不过，我不在乎，我从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我心里，从来就不放任何人，任何事。我漠然看着织女一步一步走过来，脚上似有千斤重，一步一回头，看着她可怜的孩子，她深爱的丈夫，泪水湿透了脚下的土地，牛郎三人被我所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痛哭泣，这时候，林主出现了，他无法相信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向我的眼神，我描述不出来，但我永远忘不了，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还有更多的……更多的……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

　　冷劲川紧紧搂住惜羽，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情景，想安慰惜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惜羽发着抖，颤声道：“林主不满我所做的，我知道，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后来的事。织女被捉回天庭，牛郎追上天界，王母令天河水掀起拍天巨浪，狂涛汹涌，银河那里的天都是黑的，别说是下界的小小喜鹊，就是神仙们又有哪个敢以身犯险？但林主，林主他竟夜渡天河，将织女救了出来，带她和牛郎又回到下界，重新安顿，他布下的结界，任何仙人也破解不了，我们进不去，织女也出不来，玉帝大怒，不顾一切要惩治暗香林，林主只身上天，要求承担一切责罚，我不懂，我完全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玉帝震怒之下将林主打下凡间，堕入永世轮回之中，再也不许为神为仙，责罚悲愤冒犯天庭的四个同门，令他们重修三生，责罚下界因同情而帮助牛郎织女的鹊仙，全部重修来生，全族被剥夺灵性，再不许奉养年迈双亲，要受老来无依之苦，所有鹊仙都受了罚，只有我，只有我因为尊他旨令恪守天规没有罪责，但怕我去寻林主，布下天将守卫暗香林，让我闭关千年，闭关千年……”

　　“……千年以后，一切都变了，姜子牙封神，商周之战，无数神仙卷入其中，连地府阎君也换了几换，多少轮回之后，一切痕迹都已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林主了，再也找不到了……”
　　惜羽伤痛已极地闭上眼睛，心在那时死去，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直到今天，她再次说出往事，依旧是无法落泪。

　　林间一片沉寂，只有瀑布飞流声隐隐传来，两人思绪都深陷在四千年前那个惨烈悲壮的故事当中，久久不能平静。

　　良久，冷劲川轻声道：“怎么会是这样？牛郎织女现在不是还在银河两岸无法相聚么？照你的说法，他们应该在凡间相守生活着。”

　　惜羽沉默片刻，道：“没有。林主被贬后不久，织女终于还是离开结界，回到天上，要求以身换回林主，玉帝不允，从此后便留在了银河岸上，牛郎在另一边默默守候，那两个孩子，早在牛郎第一次上天时便托付给鹊族，送到良善人家抚养，下落不明，不界鹊仙始终不肯说出那两个孩子的下落，也是被剥夺灵性，受罚的原因之一。直到两千年后，玉帝才命我在银河架桥，让他们夫妻每年一聚。”

　　冷劲川微叹道：“曾以为这故事只是虚传，没想到真有其事，而且，还这么多曲折。”凝视惜羽，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惜羽。”

　　惜羽微微一震，苦涩道：“我有什么委屈，是我连累了所有人。”

　　“不是。”冷劲川犹豫一下，叹道，“不完全是。从你的角度说，只是执行了玉帝的命令，这本身并没有错，后来发生的事，你完全不能控制的。”

　　惜羽涩声道：“是么，这些……不是我的错？”

　　“不是！”冷劲川肯定道，“玉帝固执己见，不知变通，当然要负主要责任。”

　　惜羽唇边现出一个极淡的笑，道：“你的心偏了，所以才这样说。”

　　“不是的。”冷劲川微微一笑，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开解惜羽的话，叹了口气，道：“四千年，你自责自苦的也够了，不要再想了。”

　　惜羽默然片刻，道：“我早已不再去想。时间的流逝，可以治愈任何伤口，劲川，忘了我，你可以做到的。”

　　冷劲川脸色微变，道：“惜羽。”

　　“既然我们始终不能改变那结局，那么，何不也忘了那开始呢？”

　　冷劲川面色苍白冷漠，忍住一口气，道：“你对我说了那么多，不是为了这句——让我忘了你？”

　　“是。”惜羽轻沉道，“天庭有天庭的律条，如果每个仙人都任性而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天地间就大乱了，从此更会衍生出种种罪恶，玉帝坚持他的法律，是有道理的。”

　　冷劲川咬紧下唇不说话，惜羽内心凄苦，柔声道：“其实这些道理你完全明白，你也是一方魁首，身为领袖的苦衷，你了解的。”

　　冷劲川冷冷道：“法律不外乎人情，即使有我们这个例外，后果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惜羽垂下的眼光微冷，沉静道：“有的。曾经……有过那样的时期，人、神、妖、魔不分，世界混乱，强者恃强凌弱，弱者忍辱求生，杀戳、贪婪、背叛、欺骗……种种恶行当道。是玉帝结束了这一切，所以，他坚守他的原则，不让世界再回到从前，所以，牛郎织女被迫离散，骨肉分离，所以，我无情执行天法，令鹊族、林主被我牵连，受永世之罪，所以，林主宁可承受种种罪责，失去他不灭法身，永坠轮回，这么多的付出，都是为了维护这天地音的平衡宁静，我怎可以亲手去打破它？”

　　“总而言之，你就是不能以仙人的身份和我这个凡人在一起，是么？”冷劲川愈听愈是心寒，冷静道，“那么，惜羽，你肯为了我放弃仙人的身份么？或者，我去修仙，即使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难，只要我修成仙，就有资格和你在一起了。”

　　“你……”惜羽心如刀割，，泪却只能往心里流，目光低垂，轻声却漠然陈述，“你没有仙骨，劲川，你可以在凡间称雄，却是最没有仙骨和佛道资质的那种人，你有的只是一颗凡心，充满了红尘中的情感欲望，你是永远也成不了仙的。而我……不可能的，天庭也决不允许。”

　　“惜羽，”冷劲川轻轻道，“你……真的让我忘了你？你决意如此？”

　　轻声中有种冷静的决然，那是几经磨难后仍然得不到的绝望和……放弃，惜羽浑身微抖，泪水终于忍不住簌簌而下，抬头，静静道：“是。”

　　冷劲川凝视她，缓缓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愈平静，惜羽就愈心痛，低低道：“劲川，我曾深深自责，不该插手织女的事，以至铸成大错，我是个最最冷漠的人，有些事却也实难忘记，何况是你？”

　　凄淡一笑，又道：“我是如此爱你，又怎忍心你受这样的苦呢？”

　　冷劲川心头刚刚升起一点希望，惜羽已硬下心肠，将忘情丹取在掌心，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这是忘情丹，服下后，前情旧梦，便如前生，你再也不会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再也不会记得……曾有惜羽这样一个人。”

　　冷劲川全身一震，内心伤痛如刀绞，一动不动地凝视惜羽。

　　惜羽五内俱裂，缓缓抬手将忘情丹送入冷劲川口中，泪水串串滴落，她终是亲手斩断这份感情，连那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最珍贵的回忆也不将给他留下，从此后，相逢也是陌路，便如林主一般，今后，她再也不要沾染情爱，再也不要了……

　　忘情丹消失在冷劲川口唇之中，惜羽已是泪落如雨，她必须紧紧咬住牙关才能忍住胸中狂袭上来的巨大悲痛，泪眼模糊中已看不清冷劲川面容，头脑中阵阵晕眩，似是下一刻就要昏去，眩晕中忽被一双手臂紧紧拥入怀中，炙热滚烫的双唇狂烈吻下。是要籍这一吻结束所有一切么？惜羽凄楚地想，无助也无力地忍痛承受。

　　冷劲川极疯狂地吻着惜羽，似要将所有的感情和伤痛都渲泄出来，自此以后，再也不没有爱在他们之间了。狂热深吻中，一颗丸药自冷劲川口中哺入惜羽唇内，惜羽一震，睁大眼睛看着冷劲川，但忘情丹早已滑入腹中。

　　冷劲川轻轻离开惜羽的唇，深深凝望，平静道：“惜羽，忘记对方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很容易，真正最痛的，是不肯忘记的人，爱你如我，怎舍得让你来承受这种苦呢？”

　　惜羽急切道：“可是你……”

　　冷劲川一指点在惜羽唇上，低沉道：“别说，惜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再劝我，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即使有一天，我老了，死了，我也要带着对你的回忆，进入轮回。”

　　“冷劲川……”伤痛的泪再次滑落。

　　最后一次深深凝望中，冷劲川在惜羽唇上轻轻一吻，转身决然离去。

　　望着他愈去愈远的背影，一串晶莹泪珠垂落泥中，素手轻托，腹中丸药已随之上升，惜羽张口吐出忘情丹，置于手上，因被两人功力裹住，忘情丹竟始终没有融化，看着，凄苦低语：“你多苦也不肯忘记我，难道我就能忘了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