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声（小雨）》醉夕湖

7、第二章 彼之流年（1）

　　“小雨啊，在外面要是受委屈就回来，知道吗？”芽春低头替他拉直衣襟，眼眶忍不住泛红。
　　“嗯，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小雨乖乖点头。已经是17岁的少年了，个子抽高了，却依旧瘦弱，毛茸茸的眼睛里还是透明的颜色，额角一点浅浅的疤，是酒瓶的碎片迸进去留下的。他穿着芽春做的藏蓝的棉袄，藏在围巾里的瘦小的脸被寒冷的江风吹得通红。
　　“船开了，咱们快走吧。”铁军替他背过包袱。
　　小雨看了一眼芽春，她只低头不看他，露一个头顶。他于是只好跟在铁军身后上了船。船上人很多，过完了年大家都纷纷出去找活做。铁军帮他把包袱拎进船舱，他却没跟着进去，趴在船边看渐渐离去的码头。送行的人纷纷，芽春站在人群里，穿着灰色的棉袄，一点也不显眼。她总是穿这些灰突突的颜色，是没钱买好衣服，也是芽春妈从来不准她穿鲜艳的衣裳，否则能把她打得半死。小雨看着芽春站在那里，手里掐着长长的辫子，抿着嘴一声不吭的看着他，眼泪豆子一样往下掉。
　　他便觉得鼻子酸酸的，于是伸手使劲蹭了蹭。脚下青黄的江水被船劈开，大船离岸越来越远，人群渐渐模糊起来。
　　“小雨！小雨！”
　　他急忙抬头，淹没在人群中的芽春使劲挥着手，声音几乎凄厉。
　　“早点回来！我等着你！”

　　“喝吧，没热水，将就一下吧。”铁军挤到人群里舀了碗水回来。小雨就着馒头喝了口，顿时凉个透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忍忍吧，还得三天才能到连城呢。”铁军咬着自己的大饼，“等见着我哥就好了，他在大酒店里当厨师，到时我们俩都进去，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钱拿，干个两年就够你回来娶媳妇的啦！”
　　小雨红着脸低声说了句“不是的”，铁军哈哈笑着没有听到。
　　已经走了一天了，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船舱里两排大通铺，也没有被褥，只胡乱铺着几张草席子。，中间一条窄窄的过道，有人在抽旱烟，有人低声说着话。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墙上，什么都看不清楚。小雨抱着包袱窝在角落里，感觉着大船在江水里飘摇。
　　连城啊，遥远的地方，和小镇似乎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而现在，自己正要往那里去。爸爸为此发了很大的脾气。似乎十年里都没这么生气过，说你就是穷死也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可是不行啊，爸爸他摔伤了腿，已经不能干重活了，这个家总得有人出去挣钱，何况芽春家里也越来越糟，他不能看着不管。就出来闯一闯吧，到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金的花花世界，那个，让妈妈一去不返的传说中的天堂。
　　夜渐深沉，身边铁军发出沉沉的鼾声。小雨对着墙，抱紧怀里的包袱，弓着腰渐渐睡去。千里岷江上，船如蚁，又如孤叶，漂浮在水雾之中，在寒冷的月夜前行。
　　在船上摇晃了四天，一开始岸边还都是陡峭的深山，满山的枯败景色，后来便渐渐平缓起来，远处有了大片大片的田野。江水的尽头，灰蓝色的天际，暗灰色的阴影耸立，那便是“香风十里，红楼蔽日”的连城。
　　到达连城是在三日后的黄昏。冬天的夕阳苍白的挂在天边，沿海又沿江的连城，钢筋水泥割破天空和海面，风呼啸着从密密的楼宇中穿过。无边的高耸的楼群向小雨逼来，他仰头呆呆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铁军也看呆了，只拉着他不放，任由人流将他们往前带，潮水一般涌进这个梦一样的城市，然后四散来，水珠一样溶进人海。铁军的哥哥站在马路边等着他们，老远就见着他们，使劲挥了挥手。
　　“大哥！”铁军见到亲人，心里骤然踏实了。
　　“铁柱哥。”小雨弯腰对他鞠一躬。
　　“小雨吧，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还是个小毛头呢。”铁柱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买了车票上了车，小巴上很多人，小雨抱着包袱被挤得有些摇晃，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人，他急忙说了句对不起，女人白了他一眼，吐出句“乡巴佬”便扭过头去，留了一个烫着弯曲头发的后脑勺给他。小雨使劲缩着身子，车子走的很慢，老是停老是停，不是带人就是红灯，鼻尖是刺鼻的汽油味，偶尔从人缝中能看见窗外飞逝的高楼。
　　下车的时候已经天色昏暗，铁柱带着他们左转右转，终于进到一条小弄堂里。这小巷里都是低矮的木阁楼，家家门口摆着铁皮炉子。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大多都开着锅炒着菜，空气里弥漫着爆炒的酱油醋的香味。
　　铁柱家门口也生着炉子，铁柱老婆正炒着青菜，见他们来了，用围裙抹抹手便迎了上来。
　　“来啦，在船上受罪了吧。”她穿着半旧的红袄子，细眉细眼，头发梳得很是整齐。
　　“嫂子好！”铁军大嗓门得喊，小雨跟在他身边也小声叫了一句。
　　“快进去吧，热水洗洗脸，马上就能吃饭了。”
　　铁柱家并不大，租来的房子，一间内屋夫妻俩睡，外间把杂物都堆到了一起，让出地方给两个人铺了个地铺。
　　铁柱拧开水龙头等水，小雨好奇的在一边看。
　　“还是城里好啊，都不用打水的。”铁军羡慕得说。
　　“瞧你那点出息！”铁柱笑骂了他一句，“你给我好好干活，以后哥在这城里给你找媳妇，让你当一辈子城里人。”
　　铁军摸着脑袋嘿嘿笑，看小雨也笑他，一下子揽住了他的脖子，“哥，给小雨也找一个吧，以后我们当邻居多好！”
　　“人家小雨还不好找，长得这么好，跟大明星似的，哪像你，整个就是头熊！”铁柱说着捶了捶铁军的粗胳膊，“明天你们俩就跟我到酒店去，我和厨师长说了，你们先去洗个菜刷个碗什么的，跟在身后好好学，手艺学成了，走到哪里心也不虚。”
　　晚饭很丰盛，一碗红烧肉，蒸了一条鱼，炒了两盘青菜，铁柱还拿出来半瓶酒，小雨不会喝酒，就端着碗埋头吃白饭，铁柱嫂子给他夹了块肉，就小心得吃的，自己却不好意思伸筷子。
　　吃完饭，时间还早，铁军坐不住，拉着小雨出了门。也不敢走远，就在巷子附近逛了逛。出了小巷再拐弯走一段，就是一条稍宽的街道，车来车往，橘黄色的路灯一直眼神到尽头。
　　“真漂亮啊！”
　　小雨和铁军并肩坐在马路边上，仰头看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和被灯光照亮的夜空。
　　“这可比咱镇子热闹多了！”
　　小雨没说话，只趴着胳膊静静得看。这就是连城啊，这么大的城市，有这么多的楼房和汽车，住了这么多的人，其中，妈妈，她……也在吧。离开了他和爸爸，独自留在了这繁华的地方。
　　“铁军啊，小雨，回家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以后有你们看的，就怕你看烦了。”铁柱出来把他们喊回了家。
　　小雨侧身躺着，双手蜷在胸前，身后是铁军的阵阵鼾声。黑暗里，头顶的柜子散发着淡淡的腐木的味道。他闭着眼胡乱想着，想起那天有人来告诉他爸爸跌断了腿，他一路跑到码头，只看见一滩鲜血；想起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那天，学校门口的大树上知了异常的吵闹；想起爸爸躺在床上胡渣丛生，苍老的脸上皱纹如刀……想着芽春掉的眼泪，想着吵架那天爸爸猛抽烟，想着和瞎子爷告别，他转着手里的铁球，轻轻说了句“去吧”……
　　胡思乱想之中沉沉的睡去，似乎做了个很没意思的梦。梦里他站在路边，看车子来来往往，黑暗里车灯拉出长长的五彩的光影。然而他却就只是看着而已。

　　小雨终于长大了，擦一把汗……
今天是哥哥的死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