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蔓夕

5、夜风

　　夜已经很深很深。
　　浩渺的天空，繁星点点。锦衡单薄的白衣在夜风的吹拂中荡漾开来，身后宇希宁紧跟着她的步伐。
　　她没有说话，他亦没有开口问她。
　　巍峨的宫门，除了守夜的侍卫，空无一人。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守门侍卫恭敬地向宇希宁抱拳施礼。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小跑着上前，一边将一件深灰色貂毛大氅递到宇希宁跟前，一遍打量着不远处的锦衡，小心翼翼地道：“爷，顾相和顾夫人已经走了很久了，顾家也没什么人留下，顾小姐——”
　　“知道了！”宇希宁淡然的眸子落在锦衡身上，将小斯递过来的大氅抖开，几步走到锦衡跟前，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上。
　　暖意瞬间袭来，她却下意识躲开——
　　他双手尚且保持着握住大氅的姿势，听到她说：“有劳王爷，可否借我一匹马？”
　　她眉眼低垂，声音极低，与大殿上浅笑自若判若两人，却让他的心，没来由地泛起丝丝怜悯。
　　“好！”他看似很随意地回答她。
　　小厮很有眼色地牵出一匹看上去很温顺的马来。锦衡客气地朝他福了福：“多谢王爷！”
　　她说完话，几步上前，从小厮手上接过缰绳，一个利落地翻身，她单薄的身子轻飘飘跃上马背。
　　她扬起马鞭，一句毫不犹豫的“告辞”尚未说出口，他却仿佛早有预料般，飞快骑上另一匹马。
　　“我送你。”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夜空，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骑着马，先一步跑到她前面。
　　夜很空很空，空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锦衡控马在长街上奔跑。宇希宁有些吃惊她骑马技术的娴熟。然而，让他更吃惊的是，她并不往顾相府所在的长乐街走。马蹄“咯噔咯噔”，她穿过一条偏僻的街道，沿着横跨整个京都的千城江走。
　　这条被世人命名为“千城江”的大江，此时风平浪静，江上停着好几艘高挂彩色灯笼，雕工精美的船。船上隐隐传来“峥峥”琴声或女子的歌声。
　　锦衡凝神细听，似有人在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声音凄婉，像是在低喃，也像是控诉，她干脆驻足停留，竖着耳朵听下去。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她心中涌起阵阵酸楚。
　　她平静地看着江面。江风徐徐，她似乎有些冷，又似乎没有。
　　“这首李清照的《声声慢》是她晚年所作，词虽是好词，却太过凄凉，年轻女子，还是少读些好。”宇希宁淡然的身姿立于她身侧，仔细看去，他宽阔的背脊将江面上大半的夜风挡去。
　　锦衡涩然一笑:“凄不凄凉，不过是一种意境。王爷心系天下，也在意这些小儿女伤春悲秋的事？”
　　宇希宁淡笑:“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我不过是在意我想在意的事。”
　　锦衡低头淡笑:“是的，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在意想在意的人，做想做的事。”她眼光暗了暗，叹道:“其实我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可惜……”
　　宇希宁静默地等待她“可惜”之后的话，等了半晌，却见她只是垂眸沉思，像似陷入某种不可自拔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她坐下的马不耐烦地踢打着地面，她抬起头，直面看向他。
　　“王爷！”她柔软的声音轻轻响起:“谢谢你今日替我解了困局。”顿了顿，她缓缓道:“至于你我婚姻之事，还是算了吧。”
　　宇希宁微微一怔:“姑娘何出此言，太后懿旨，金口玉言，岂能说算就算？”
　　锦衡想了想，平静地开口道:“太后懿旨不可抗。可王爷正妃之位，只能一人。总要与王爷同心同德，心心相印之人。”
　　“姑娘的意思？”
　　锦衡犹豫半晌，道“若不然，我退居侧妃之位。这样，既不算违背太后之懿旨，又不必占王爷正室之名分。岂不两全！”
　　她这一句“两全其美”在他听来，如此刺耳！
　　宇希宁压下心中怒火，笑道:“姑娘想效贵妃顾氏！”
　　锦衡微愣：“什么？
　　宇希宁道：“顾氏女贤良淑德，姑娘可别用错了地方！”
　　几步之间，迅速筑起一睹冰冷的墙。
　　锦衡藏在袖中握成拳的手不禁紧了紧，突然冷冷地道:“王爷要什么，顾家不知道，宇氏皇族不知道，王爷府中那位同王爷青梅竹马的许侧妃不知道，可别当所有人都不知道！”
　　她冰冷的声音在这夜风中显得格外平静，却字字如刀锋一样锐利！宇希宁愣在当场。半晌，却听锦衡再次笑道:“王爷何等睿智，臣女自不敢与王爷相提并论。不过是各取所需，顾家——”她刀锋一样冰冷的眼里看向长乐街的方向:“顾氏一族，屹立百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无人可撼。王爷可要三思而行。”
　　宇希宁刚刚还淡然的眸子，此时变得幽暗深邃，摄人的寒光直视着她，却见她亦平静地看向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嘴角含笑，虽然他们各自骑着马，他却高出她半个头，他用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看着她:“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她含笑，死，对她来说，是最容易的事。
　　“王爷可以杀了我，也可以留着我。做一枚——”她声音轻轻地，轻轻地响在他耳畔:“对付顾家的，棋子。”
　　夜风将她发丝吹乱，她并不达眼底的笑将她明艳的容颜衬得妩媚倾城。他心底闪过一丝无以言复的不安。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之性命，于王爷而言，一如蝼蚁。今日之事，我自会给王爷，给众人一个说法。”
　　说着，她拉动缰绳，调转马头，朝另一方向走去。却被宇希宁一个箭步冲过来挡住去路。
　　“你要做什么？”
　　锦衡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与王爷素昧平生，本也没做指望。让开！”
　　他欺身上前：“你要故技重施，迷惑陛下！”
　　锦衡轻笑道:“我的事，王爷何必多管！我总会尽力维护王爷之清誉。”她说着，轻叹道：“被一个不择手段恬不知耻的女人背叛，王爷只会更得人心。”
　　她如水的眸子分外清冷，丝毫犹豫也无，宇希深吸一口气，低声叹道:“姑娘是要，玉石俱焚？”他紧紧盯着她：“你那么恨顾家？”
　　锦衡动了动嘴唇，冷然的眸子闪过丝丝绝望，愤恨，和凄楚。等了半晌，她却没有说一个字。宇希宁似了然地后退几步，叹道：“也罢。”他眼眸微阖，又道：“可你也知，贵妃顾氏在宫中的势力。大皇子驻守西北多年，亲兵数万，又战功赫赫。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动他们分毫，别最后，自己摔得粉碎。”
　　锦衡脸上那股绝望之色愈甚，半晌，才道：“事到如今，已容不得我多想。纵是死，总要博上一博。”她垂眸沉思，仿佛又陷入某种无以言复的回忆里，看得他心中一恸。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我同你联手。”
　　锦衡抬眸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一字一句道：“做我的王妃，你要什么，我尽我所能给你，包括对付顾家，对付，顾氏贵妃。”
　　锦衡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么？”
　　“我娶你，你成了宁王妃，无论是顾家还是贵妃，总会忌惮你宁王妃的身份，不比你兵行险招进宫伴驾强得多？”宇希宁回道。
　　锦衡沉思半晌，却听宇希宁又道：“既然愿意侍奉陛下，难道不愿嫁给我？”
　　锦衡胸口猛烈跳动，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跳出来：“王爷明知我是别有所图，还要执意如此？”
　　他上前一步看着她道：“你刚刚不也说了，我的王妃总要与我同心同德，心心相印？”
　　锦衡微微蹙眉：“可我并不——”
　　“如你所言，我也要对付顾家！”
　　锦衡倒吸一口凉气。
　　夜风，格外的冷。她听到他说:“天长日久，或许，我同你心心相印，岂不两全。”
　　锦衡还要说什么，他却拉着缰绳上前一步，不容拒绝地道：“天色太晚，我送你回去。阿衡！”
　　她豁然抬眸。
　　他一句“阿衡”，如穿越无数个日夜，那些平淡如水的快乐的时光。
　　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过她。
　　阿衡，阿衡，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