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犹如故人归 ...
-
(三)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吸引叫“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我对张公子就是这样。乡试轻易地摘得头奖,脱颖而出。鹿鸣宴上,在众人起哄之下,以跳魁星舞的舞女为题作诗,技惊四座,满堂喝彩。那时我随二老爷、小姐前去,有幸一睹张公子满面春风的模样,好生俊气,不觉心动。
“哼,我作的诗,也获称誉无数啊。”身边人微微不服。
我却好脾气,转过头笑眯眯地说“张季鹰,你还不懂。”
他怎么会懂呢?“与君初相识”的心动和吸引并不在于诗,在于“犹如故人归”。
我现在已经快要不记得我爹长什么样了,只在最深的记忆里有他浅浅的一个模子,但是我仍然记得我娘提起他的时候,那一脸骄傲和沉醉的神情。
我娘也是在鹿鸣宴上认识我爹的,彼时他是解元,最出风头。被人起哄着当场为城中最负盛名的魁星舞娘作诗。那舞女当然就是我娘。才子佳人,几番眼波流转之中,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了,互托了终身,甚至有了我,却最终没能成眷属。听我娘说,我爹出身名门,婚配不由己。他的正房自望族出,亦不允许妾室出身贱籍。
“你娘就这么痴痴地守着你?”
“不,她很早就去世了。”她直到去世都认为爹最爱她。我娘喜欢念我的名字,思纯,思纯,陆思纯。长大一点我才懂,这名字是我爹取的,而我娘叫蔓纯。最初我爹诓我娘道“诗三百,思无邪。不如就叫思纯好了”。我娘自是同意的。待念了几遍“思纯,陆思纯”,才反应过来,不觉羞红了脸。
听我说到这里,张季鹰已经一阵沉默。脸上也并不见解了疑惑的释然,反而添了几分凝重,“阿纯,别说了,我们回客栈吧”说完便只顾埋头赶路。
哼,这张季鹰最会得寸进尺,我娘唤我阿纯,岂是他随口能叫的?不过看他脸色不佳,我便不和他多计较。
过了十几日,查案也没有进展,亦没有收到张公子的消息,倒等来了小姐的书信一封。
这回,小姐是真的病重了。
原来郑恒胆敢如此撒泼,是拿着筹码而来。他说他手握老爷死亡的真相,说老爷并不是病逝,实为畏罪自尽。如果小姐不嫁给他,就将这真相抖落出去。老夫人也只能服软,小姐,小姐的境况是苦涩不已。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不知张公子查的怎么样了。
而身边这位张公子——
“阿纯,今日你且同我去查案吧。”张季鹰满脸期待望着我。
“这么说,你有线索了?”这几日他每天早出晚归,却是愁眉苦脸的,不见任何进展。
“听说近日崔相国的表弟崔造和友人卢西城来京述职。我还听说这崔相国生前最器重的就是自己的这个表弟了。如此一来,说不定能有收获。不过话说回来,博陵崔氏不愧为本朝第一望族,不仅族中多人在朝做官,平时也多半和其他名门来往,这范阳卢氏也不可小觑啊……”
“看来你很羡慕啊,”我横他一眼,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难道这心性纯直的张季鹰也逃不过?
“才不,这样交往多没意思。”他定定望向我,“身边尽是些无病呻吟的贵公子,这样何时才能遇见一代女侠陆思纯呢?阿纯,今晚戌时我在且适亭等你!”未等我答应,他就扬扬头走开。
查案需要晚上去吗?真不懂他。不过,一代女侠又是从何而来?
(四)
还未开春,长安入夜寒气愈加逼人,街上少行人。崔府门口的灯笼倒是全点着的,门前还备着马车,看来是要远行。
却听见身边的张季鹰沉声说道“不好,看来是想逃啊!”我冲口反驳道“不会的,崔大人不会是这种人。”也不管张季鹰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兀自走向前去。
印象中的二老爷,待人是极为亲善的,对我从来是笑眯眯的,一点脾气也没有。二老爷回府上的日子不多,每回回来都给小姐带点珍稀玩物,也少不了我的。初初来到崔府,我就做了小姐的随身侍女,不甚懂得规矩,二老爷叫我不要怕,跟我说终有一日我爹一定会来接我回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叛国舍家,逃避责任呢?我不信。
然而首先见到的,并不是二老爷,是卢大人。月白色圆领袍子,可见老式文人的风骨。
张季鹰亮了亮令牌,说明了来意。卢大人直说昨天已经禀明了圣上,宦海沉浮再也无力一搏,想要告老还乡。圣上已经答应了。
张季鹰却并不买他的帐,饶有兴味地缓缓说道,“卢大人,你说这地图是程元振画的,据我所知程元振乃一介武夫,五大三粗的,心思竟有如此缜密?他既然一心叛国,只需画上胡文地图便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多画一张标上汉字?当初把地图献给郭将军的,可是你的表兄崔相国啊。”字字珠玑,逼人心魄。
卢大人知道言语多有漏洞,已经无力遮盖,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招招手,只说“送客”。
“慢着……卢大人”我却在这时越过张季鹰,缓缓走到他跟前。
卢大人。
是卢大人。
他先是疑惑,在我拨下头巾的那一刻随即恍然,痴痴念到“思纯、思纯……”
我才明白,到死我娘都在保全我爹。她只说我爹姓“陆”,原来乡音里“陆”与“卢”同音,而我应是“卢思纯”,是范阳卢氏长房长子卢东美的一段风流事。
卢思纯,弃女而已。
我冷言冷语道“难为您还记得我叫思纯哈,卢大人。”转念想着,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便又正色道“如今郑恒拿着老爷的死威胁着要和我家小姐成亲。卢大人,小姐于我有恩,请看在思纯的面上……”说着我直直跪下。
郑恒,荥阳郑氏,又是惹不起的主。
张季鹰却在此时严声说道“卢大人,我看还是跟我去皇上面前说清楚比较好。”说罢上前扶住我。
卢大人却误以为张季鹰要上前硬带他走,连忙呼了家丁冲上来。那家丁早有准备,个个持刀,明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睛。
不好,张季鹰。眼看着一个壮汉朝他手上砍来,我连忙把他推开,刀刃从我手臂划过,转瞬一道口子就渗出猩红色的血。
“嘶……住手!”我喝住众人,双眼狠狠瞪着卢大人。
此刻二老爷见情势已乱,躲无可躲,也出来了。不过他只重重地叹了口气,信誓旦旦地说“红娘,我向你保证,崔相国、你爹,还有我,绝没有叛国。至少在最后一刻我们都站在了大唐这一边。至于其他的,事关身家性命,恕我不可多言啊。”
我相信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往日里笑眯眯的二老爷,眼角的皱纹蹙在了一起,几经岁月风霜,他也老了,如今只想求一丝安稳。而我爹,不,卢大人,年轻时几多潇洒,鹿鸣宴上傲倨群生,得意洋洋。英气逼人的他最爱穿着月白色的大氅,细看可见藤蔓暗纹,只因他最心爱的女子名叫蔓纯。如今衣衫照旧,却不见当年风流。眉眼之间,我分明看见他的渴求,他的惧怕。
我只能相信他。我望向张季鹰,他点了点头。
我气沉丹田,高声说道“好,今日就不再追查。”想那门外的有心人,也应该听见了。
是的,我存有私心,给张公子通风报信了。比起眼前这个憨憨傻傻的张季鹰,我更希望张君瑞胜出。这尔虞我诈的官场,张季鹰啊,你应付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