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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婆的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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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来,窗外的雾气未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早秋的清晨已经需要批羊毛披风了。贝尔穿了件墨绿的长袍,披上褐色的披肩,等着女佣把头发梳起来。高高的发髻总显得有精神。
走出卧房,贝尔又折回去戴了一只珐琅镯子在手上。贝尔的卧房在二楼,她站在楼梯口,等着仆人把装着早餐的篮子递过来。过道的通风窗吹进一丝凉风,惊得贝尔后脊梁一哆嗦,她拢拢披肩,接过早餐。
贝尔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往走廊另一端去。那里有一道上锁的门,仆人们没钥匙是进不来的。拿钥匙开了门,贝尔转身将门锁好。这一面是庄园的背阴面,早上晒不到太阳,楼道里空气都是冷的。蜡烛台烧了一晚上,仍然灯火通明,贝尔扶着楼梯走上三楼。
一栋楼不可能只有阴面,贝尔上了楼就看到初升的朝阳在云雾中露头,今天是个好天气。走廊上的一排大窗,将三楼的壁纸映出了花影儿。左手边的房间门在这时打开,一位黑衣服的夫人立在门边。
“夏拉,早安!”贝尔高兴地和这位夫人打招呼,声音稍稍放低。“今天您好么?”贝尔显然对夏拉非常尊敬也很亲近。
“我很好,贝尔小姐。”夏拉屈膝行了个礼,“今天天气可真好。”她笑笑说。
两人一起走进夏拉所在的房间。这是一个小厅,夏拉日常的工作都是在这里。她取出篮子里的早餐,用锡盘装了,又配上纯银镀金边的餐具和印花餐巾布。整理好端在手上,贝尔走在前面,打开小厅的另一扇暗门,这一切都很流畅,她们每天都是这样。
过道没有设窗子,也没有点灯,木地板踩在脚下,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贝尔脚步放慢,低头看着地上蔓延出的黑色,缓步往前走。越往里走,地上的黑色越深,这已经是玫瑰山庄的尽头。贝尔敲敲面前的房门,拧开把手走进去。
“早上好,外婆。”
“早上好,无情夫人。”
这屋里住的就是贝尔的外婆,玫瑰山庄的所有人---无情夫人。刚进门的两人行过礼,却没有听到人回答。这间屋子很大,家具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光,屋中的摆设都是从英国运来的,每一件的来历都非富即贵。墙上的吊钟敲了七下,缓缓有个声音说:“还不把灯点上。”
说话的人坐在窗边,那是房间唯一一扇窗,小小一扇。贝尔接过夏拉手上的早餐,放在窗边的桌上。夏拉点起一盏盏烛台,放在离无情夫人稍远的地方。
无情夫人打量着眼前的贝尔,转头去看今天的早餐。无情夫人闻了闻热面包圈,用力吸了一口麦香味,突然吼道:“我给你的首饰都是摆设么?不往身上带那还不如都烧掉!”
贝尔撇了一眼手上的镯子,低声到:“我如此卑微,比不上母亲十分之一的美貌,又没有姐姐甜美可爱,没有资格带那些首饰。这样的我站在您面前,觉得羞愧。”她说这话时低着头,看不清脸。
无情夫人仿佛很享受这样的答案,她嘴角有一丝笑,微眯着眼睛,看着银勺子闪闪发亮的搭在一碗蒸蛋旁,那曾经是她的最爱。“整天穿得像个乞丐,就是你能做到最好的事情么?”无情夫人用词刻薄,似乎不在乎这个少女和她有什么关系。“我给你的漂亮衣服呢?整天呆在这灰不啦叽的地方,我要疯了!”老夫人说完,喘气声越来越重。
贝尔等待喘气声渐渐平复,声音略低道:“对不起,外婆。您要不要吃一点鸡蛋羹呢?”这位小姐从进门到现在还没有抬起过头。
无情夫人刚刚喘匀气,又发作道:“你让我吃?我吃什么,你让我吃什么,拿什么吃?我不吃,这猪食!”边说边举起颤抖的右手去够桌上的餐盘,伸出的这只手仿佛一截灰黑色的枯木,努力弯曲的手指如烧焦的碳条。唯有那一层皮肤泛着油光,像是蒙着一层蜡。她要是够得着,一定会把这一桌吃的统统摔到地上,那才精彩。
可惜无情夫人没这个力气了,她抬不动胳膊,只能用最后的力气颤声道:“你这个蠢货,还不给我跪下!你的外婆吃不到东西,你就这么高兴么?只知道惹我生气,不知道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么!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怎么有你这样的家伙!”
这位夫人早年的好教养似乎被病痛磨光,她颤抖的双肩展示着尚未释放的愤怒。无情夫人转头看向窗外,蒙着黑纱的脸看不到表情。此时天色已亮,楼下的玫瑰花正好看得分明。
贝尔没有再说话,屈膝跪在桌边。祖孙两个就这么沉默着。房间里仿佛还回荡着老妇人的怒吼声。门口吊钟轻晃,似乎在感受愤怒的余波。无情夫人伦敦腔十足的英文一直是她的骄傲。贝尔和外婆说话都是用英文,至今她清楚地记得,外婆突然降临家里的场景。
那时她母亲和姐姐刚过世,父亲每天喝酒闹事。一个雨天,十几辆黑漆鎏金的四驾马车卷着泥土尘嚣呼啸而至,车轮比贝尔还要高。从马车下来了一个身穿黑色长礼服的人,带着黑色面纱高帽。她太高,看不清脸,贝尔仰起身子都看不到她的领扣。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摔上门,把舒森先生反锁在客厅里。接着又仆人抱起贝尔上了楼,她多一眼也没看到。
现在的外婆,已经没有当年的威风了。她病得很重,一天比一天重。在英国权贵圈里游刃有余的贵妇人,总不会甘心留在名不见经传的巴伐利亚农庄里。无情夫人年轻时也极美貌,又有本事。这虽不足为外人道,但山庄里的人都心中有数,只要无情夫人在一天,谁也不敢生事;贝尔小姐自小长在无情夫人膝下,同样没人敢放肆。究其原因,是无情夫人的本事很大。
无情夫人是伦敦很受欢迎的女巫,是一名黑巫师。她年轻时丈夫早亡,年轻的寡妇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贝尔的母亲。没有人知道无情夫人是从哪儿学的本事,但权贵们的心思都大同小异,总会有事情需要帮忙。举目无亲的寡妇是毫无负担的身份,男人们回来找她,女人们也会来找她。在社交圈里,她是多金的交际花。在暗地里,她有办法让人心想事成,只要价格给得够高。这买卖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来,夫人们的下午茶,从来只聊八卦和衣服。无情夫人的品味高,眼光独特,在夫人小姐中颇受青睐。无情夫人懂人情世故又有法术成事,很多权贵、富商对她是又爱又怕,却从来不敢加害她。
无情夫人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她刻意隐藏自己母家的姓氏,渐渐地连亡夫的姓氏也无人再提。大家都叫她无情夫人。
“外婆,要给您换杯茶么?”贝尔跪了一阵子,捉摸着无情夫人已经平复了情绪,细声问道。
“起来吧。”无情夫人有气无力地说。贝尔跪了多久,她就这么坐了多久,一直看着窗外。
贝尔起身,靠着桌边站着。“您想喝茶么?”贝尔想,外婆或许想喝口热的,早饭已经凉了。或许要请夏拉来,给外婆喝药。
果然,无情夫人说道:“我要吃药。”
夏拉听到摇铃就进来了,端着瓶瓶罐罐的药水。这药和普通汤药不同,无情夫人的病和普通病不同。以前来过一个法国大夫,专门治疑难杂症的。大夫费了好大心思,试药花了一年时间。别人不知道,其实那大夫以前也是巫师。巫师的病,也只能巫师来治。
无情夫人病了有八年。其实在伦敦的时候,她也总不舒服,做这种营生,难免有不服帖的时候。无情夫人大多数生病时都是自己配药来吃,也都很管用。到玫瑰山庄的第五年,贝尔8岁时她忽然病了。一开始是脚走不稳,腿不好使唤。她还是能用拐棍勉强着走路。后来实在站不起来,她就不再下楼,住在三楼上。以前有轮椅可以推出去看看园子的景致,后来竟不能见光了。
趁外婆喝药的功夫,贝尔熄灭了房间所有的烛台。灯不能点的时间太长,外婆受不了那种热。日光是早就不能见了,她的房间选在背阴的犄角上,成天到晚不会进光。说来这病常人连想都不敢想,如今贝尔却也见怪不怪。
无情夫人以前做过一次非常凶险的巫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种下了威力极强的毒咒。这对自己的伤害很大,当时年轻的黑巫师,找了很多办法来帮自己消灾。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无情夫人高烧三天后就康复了。她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怎知十五年后跋山涉水地搬到玫瑰山庄,这毒咒竟还找上了她。
中招的人,全身都会变成灰碳,从脚开始,到头顶和内脏。皮肤、血管、骨髓等等,没有一处幸免。直到全身变成碳质,心脏再泵不出血,脉搏都停止;直到吸进身体的空气变成碳粉塞满全身。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啊!初时无情夫人不知为此疯狂尖叫了多少个晚上,她自己下的咒,降临到自己身上。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贝尔叹了口气,端着早餐盘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