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山庄》我想吃捞面

18、社交之初

　　霍德曼回到姨母家里，正赶上晚饭前。阿切丽夫人笑眯眯地读着姐姐的信，正说到霍德曼的母亲带家中几个女儿去慕尼黑参加交际舞会，这几日见到许多新贵显族。杜尚别夫人年轻时就最热衷交际舞会和穿衣打扮，她妹妹阿切丽却兴趣缺缺，这厢里姐姐在信中洋洋洒洒细数慕尼黑的绸缎衣衫，并着金粉世家的香艳笑话一股脑揉成一团，一时竟让阿切丽夫人读出了些兴致。女人总是爱热闹的，阿切丽读完信，心中也好生澎湃了一番：眼前倒似真出现了一场衣香鬓影的舞会。
　　霍德曼换好衣服坐在一旁听着，心知母亲与姐妹们在外宽松度日，也就放下心来。蓦地一想，不知贝尔小姐若是出席舞会是何种装扮，若在从前，她一定也要去交际应酬的。如今这样潦倒的光景，只怕没有衣服首饰能上得了台面。
　　阿切丽夫人和丈夫讨论起要办一场舞会，消遣消遣这冬天难挨的寂寞。男主人捋着续得讲究的八字胡，笑眯眯地附和着要请几个好打猎的朋友一起去林子里耍耍。说着说着，阿切丽提到了教区新来的一位可怜而心地善良的小姐---这位夫人就是这么评价贝尔的。“多亏了她送给我的保命药，不然我得吃多少苦！”阿切丽夫人再次提到此事，“况且这孩子很有规矩，又不爱多说话。”阿切丽夫人总觉得话多的人不可靠。
　　“啊，妈妈，您是说那位贫民窟里的小姐么？让她来参加舞会也太难为她了。乡下姑娘懂什么，别再出了笑话。”说这话的是二姑娘莉莉，霍德曼扭头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姑娘平时就眼高于顶，只和丽芙娜那样高傲的人相处。霍德曼几不可察地摇摇头，恐怕莉莉一辈子也想不到贝尔小姐会眼都不眨就捐出去了一条蓝宝石项链。在座的，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档子事？霍德曼又是摇摇头。
　　阿切丽夫人倒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一心想着感谢这位救命恩人，既不能做给钱这样的粗俗举动，就只能生拉硬拽地把她划入交际圈里来。接触的人多了，这孩子兴许能找个好出路。如是想着，阿切丽夫人也不急着办舞会，竟自心内安排着如何引荐贝尔给她的朋友们。
　　入夜的灯点亮了整个餐厅，桌上的一家人也各怀心思地吃起饭来。霍德曼喝着热乎乎的奶油汤，抬头看到窗户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心里觉得温暖而满足。“外面的冷寂就还给外面吧，和家人在一起才是真温暖。”他心中默念着，刚刚在贝尔那里碰的钉子，总算是被划开了。
　　如果贝尔也能有一大家子共进晚餐的经历，或许她的心也能融化。只可惜从刚出生到现在，她从未体验到。如今贝尔窗前也点着一盏烛台，把她倚在床上的轮廓投射到墙壁上。“仿佛这屋里多了一个人。”贝尔心想，她随着叹了口气，终究觉得自己待着太寂寞了。屋里很静，前两天出没的老鼠已经挪了窝。门外的犬吠，孩子大喊声，争吵声，敲打铁器声，做饭声和关门声都渐渐地停歇了。这一刻静的仿佛静止了时空。贝尔合上眼，她终于可以静静地躺一会儿了，什么都不想地睡去。

　　阿切丽夫人是个行动派，昨晚捉摸的事情她一刻不想耽搁。上午的时候就差人去给手工作坊街的贝尔小姐下了请帖。
　　“去喝下午茶？两天以后？”贝尔接到帖子时惊讶万分，心想这个贵太太怎得忽然要找我喝茶？我如今连出门的衣服都没有，更别提去她那样的家里做客。贝尔这边捉摸着，前来的仆人已经递上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对银手镯。虽然这是几个小姐穿了嫌小的衣服，可都是好料子，都浆洗得挺挺的。
　　贝尔合上门了还在纳闷，这位太太不知道是什么心思。若是要感谢我给她吃的药，直接拿钱来给我就好了。或者，周济我一兜子面粉也行啊。这让我去喝下午茶是什么意思？富贵人何时跟穷人一起喝茶了？还是我这样一个连爹妈都没有的孤户！
　　包裹里一共装着三套衣服，一套带黑色头巾的黑色外罩裙，应该是去教堂做礼拜穿的。一套铁锈红白底的棉布裙，平时出门穿；还有一套粉红丝绸缎的绑腰带绣花舞裙？难道要上舞会么？我怎么可能去舞会！贝尔仔细一看，脑袋又大了一圈，这是送的哪门子衣服？大冬天的，周济穷人不该给几件旧羊毛衣，旧皮衣么？这些穿在屋内不嫌暖和的裙子，对我有什么用？难道阿切丽夫人还把我当个富家小姐看了？贝尔一脑门子问题，只觉得这位太太真是匪夷所思。此时她坚信自己从各个角度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破落户，她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甚至是可怜自己。而她不知道的是，风风火火的阿切丽夫人，以她多年在红粉圈里交际的直觉，不由自主地想与她亲近。这就是新手土匪遇到天生神探，一抓一个准。看来贝尔是躲不过这个下午茶了。
　　两日无话，转眼到了赴约的日子。贝尔穿着送来的棉布裙子，梳了个大长辫子，用袖口抽下来的丝带绑好，素面朝天的出了门。她身无常物，连件像样的礼物也置办不出，或者说压根懒怠地不想置办。贝尔一心想做个贫民，哪里有这么多讲究。以前的礼法章程恨不得统统忘掉，连同那挤脚的舞鞋一起踢进灶炉里。此时她徒步穿行在乡路上，随手摘了野花来做个花束。路过池塘的时候，她俯身照了照自己的样子。不禁摇头苦笑，怪只怪自己太任性，这个样子的打扮还不如自己的仆人苏珊。就算是老道的米沙迎面走来，只怕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寒碜的乡下丫头是自家小主人。想到这儿，贝尔又咯咯大笑起来，踮着脚去够树上结的野杏子。
　　到了阿切丽夫人府上，贝尔又瞬间做出了卑微样，微低着头，不去看门廊的景色。即便进了屋，也不抬头四看，谨慎中带着局促，活脱一个乡下小民。阿切丽夫人看自己送去的衣服已经上了身，顿时笑逐颜开。拉了贝尔的手迎进了小客厅，家里人都没有出席。仆人们准备好红茶和茶点就站到一旁，高傲地仰着下巴看向墙角。贝尔迎着贵妇人热切的目光，开口感谢了这几身衣裳的慷慨馈赠，并表示对这次的下午茶感激涕零。如此谦卑的身段在阿切丽眼里着实又为贝尔添了几分，这位夫人从未见过如此不卑不亢的女孩子。进屋时目不斜视，对周遭没有流露一丝的惊讶、赞叹、艳羡或不满，让人无可挑剔。
　　大多数出身不好的女孩子，或对富贵心生向往，难免脸上露出垂涎的蠢样；或是深怕别人因身份怠慢自己，反而露出孤高挑剔的嘴脸，或是单纯的傻妞，露出大开眼界的开心。可贝尔这孩子脸上既不难过又看不出开心，仿佛只是在喝一口茶，吃一块饼干。这泰然自若的样子，让阿切丽夫人更有耐心好好招待。
　　贝尔许久没有喝过茶了，她想到最后一次米沙在马车里备下的各色茶品和甜点，不禁心神恍惚。今天已经第二次想起米沙了，她提醒自己。眼见一块杏仁饼干吃光了，贝尔抬起眼挑了块巧克力榛子蛋糕。她习惯吃茶的时候一手握着碟子，一手拿着点心，相比别人直接拿杯子要文雅许多。这动作落在阿切丽夫人眼里又是一阵暗赞，这位落难小姐在家定然被好好教养了，才有这样的风度和眼界。就是性格不怎么活络，两块点心下肚也没说几句话。
　　贝尔因许久没吃过点心，不由专注了心思品尝，随口说着：好吃，不错，我很喜欢；却是无心聊天，只想着喝完这杯茶就告辞出门。阿切丽夫人自己就是话题的制造者，说着自己家的儿女故事，还有自家姐姐在慕尼黑的舞会，又说到霍德曼这两天到外地跑生意去，最后绕到了请她来喝茶的目的：以后常来喝茶。
　　贝尔听到这话时一口茶卡在嗓子眼，什么？！她大眼圆瞪的样子把阿切丽夫人逗乐了，心想这丫头总算是换了张石头脸，如今有了表情。继而越发说起喝茶的好处：“你来我家里多坐坐，多出来走走，也可以早点从过去的坏事情里走出来。我们总要往前看，多交些朋友。我们这镇子虽小，却又不少年轻人，和你一般大，可以相互认识。你也不会孤单。”贝尔面上一笑，心里一紧，这是要做什么？介绍我认识新朋友我不需要！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好么！
　　那边阿切丽却未停言：“我是咱们教区的慈善先驱，周围有困难的，需要帮助的人，我都会乐意照顾，常常聚在一起聊天，有什么想不通的，办不了的，大家都能想办法。总好过自己一个人，穷苦着不能养活自己好。”这夫人说着，又拉起贝尔的手，眼睛望进贝尔的眼里，似乎要揭开她的心结。贝尔手突得一缩，勉强笑道：“您说得是，有您这样善心的太太关照，是我们的福气。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下次我再来。”说着起身站开了。
　　阿切丽夫人感受到明显地疏远，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难道有人会不乐意和她交往的么？向来只有阿切丽舍弃那些嫌贫爱富的人，从来没有人疏远她的道理。可转念一想，这姑娘先遭大难，只怕防备心甚重，对人疏远也有情可原，愈发觉得贝尔心病难医，唯有自己多请她来才能慢慢拉近距离。这可是全教区除了她阿切丽，没人能肩负起的重任。
　　一念间两人已到了客厅外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储物柜上挂着一幅圣母报子像。贝尔回头一瞥竟是呆呆愣住，那画像与玫瑰山庄里她妹妹寄身的那副一模一样！贝尔难以置信地走进画像，仿佛想在这画中找到蛛丝马迹。旁边的阿切丽夫人不知其中原委，只道这姑娘忽然对上帝起了信仰，便解释道：“这是我供奉的神像，咱们教堂里还有很多。你喜欢的话，可以礼拜日的时候来教堂，听神父布道。”贝尔凝视了许久，未看出这画有丝毫不妥，也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