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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圈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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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是被痛醒的。
从十七岁那年林殊略带苦涩的眼神里,生生痛醒。
梦醒之后,再次睁开眼,看见霍霍阴风卷起了大渝的黑底银龙王旗。
他知道有些东西,隔着十六年,再也回不去了。
和那次林殊伤他一样,左肩上的刀伤并不算深,可血止得慢,至今还时不时渗出,粘腻的血痂连着皮肉和单薄的衣物,牵扯着痛。
噬心血蛊的存在,让凝血的速度变得异常缓慢,而为了补偿失血,心脏加速抽搐着。
他抬手抚上心口,想缓和一下胸中一阵紧过一阵的翻搅闷痛,才发现右手腕上冰冷的镣铐连着锁链,另一端被牢牢拴在柱子上,挣脱不得。
自己此刻正被缚于大渝囚营中。
诚如他所料,许庸倒真将自己送来敌营了。
很好。
帐外有两个守卫,耐不住北境朔风的枯寒阴冷,哈着热气搓着手,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腔,聊解着漫漫长夜的寂寞。
“哎,我说三哥,听说那个‘麒麟才子’投效我们大渝了,天天和主帅详谈至深夜,主帅可把他当成宝一样,又是火盆又是好茶侍奉着。”
“切,这你都看不出来,之前留着他是为了‘请君入瓮’,如今南梁太子落网,早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其中一个守卫看四周围没其他人,悄悄凑近另一个耳边说,“听说今晚就动手,准备在主帐诱杀,以绝后患。”说着用手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多年行伍生涯练就萧景琰过人的耳力,“诱杀”两字他听得真真切切,如当头棒喝。
糟糕,难道被看出破绽了?
思前想后,转眼间他有了主意。
其实有了这个血蛊,似乎也不坏。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更惨烈些。
右手指尖蕴起一点内力,他朝着血糊一片的左肩摁了下去,好不容易刚刚开始结痂的伤口,再次血流如注。
心脏又是一阵阵的抽痛,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帐外的守卫发现了囚帐内有异动,俩人冲进帐中,看见萧景琰紧闭双眼惨白着脸,忍受着剧痛,额头冷汗涔涔,鲜血淋漓的左半身衣物,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三哥,他怎么忽然伤得那么重?”
年纪较轻的那个守卫吓得手脚发软,他推了推一旁年纪稍长的被唤作“三哥”的人。
“坏了,你快去找军医过来,他要是死了,咱俩就是看管不利,到时候小命难保!”
“哦哦,这就去。”说着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留下的那个守卫小心翼翼地接近萧景琰。
他伸手去翻开他胸前那染血的衣襟。
这伤来的离奇,他想要一探究竟。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微带薄茧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了守卫的手腕,牢牢桎梏着,暗含几分内力。
萧景琰忽而睁开了如晨星般清亮的眼眸,狡黠一笑。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抬膝顶上那人胸腹,紧接着右手借镣铐之力,一个手刀劈向他的后颈。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守卫根本来不及呼救,晃晃悠悠转了两圈,晕倒在地。
就算伤得再重,一个小喽啰于他而言,仍旧不在话下。
萧景琰从守卫身上摸到钥匙,打开了手上的镣铐。
深更半夜玄布让梅长苏在中军主帐等候,说有要事相谈,却许久未至。
莫非形势有变……
梅长苏隐约有些不安,而这种不安感持续到半身血污的萧景琰出现在他面前。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萧景琰仍有些莫明,而梅长苏却已发现中计。
他没有妄动。
玄布无法从他身上挖出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便从景琰身上下手,以景琰来试探自己。
而萧景琰对上梅长苏深邃狭长饱含深意的眼眸时,也终于发现,这其实就是个圈套。
他将梅长苏上下仔细端详一番后,发现对方身体安然无恙,才责备起自己的冲动不冷静。
如此看来,“诱杀”行动一定是故意透露给他的,难怪自己如此轻易便可逃脱,甚至一路下来过关斩将畅行无阻,防守也未免太过松懈了些。
只是之前他根本无暇考虑那么多。
正所谓关心则乱,涉及那人,总会失却一份理性。
不过玄布既然故意放水让自己逃脱,想利用他进行试探,可见他依旧无法确认梅长苏的心思。
他也必然会纠结于自己的目的,是单纯营救,还是故意被俘。
去找军医的那个守卫想必已经通报了他们的主帅。
此刻他也一定及时赶到了,并且在暗处窥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来不及采取其他行动了。
更不能再踏错一步。
就像当初营救卫铮时那样。
一步错,满盘皆输。
想到梅长苏忽然看见自己一身血立于他面前,只要他显出一丝一毫关切之意,就是把他推向死路,萧景琰总有种惊甫未定之感。
他必须得和他把这场戏做足了。
乘着梅长苏还未有任何举动表示,他抢先一步上前攥起他,双手抑制不住颤抖着,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言道,
“真没想到啊,梅宗主居然做了大渝的军师?妄我煞费苦心救你!”
梅长苏眼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明白景琰能逃得出来,一定是玄布故意放出了漏洞。
此时对于心性耿直的景琰来说,最真实的感情流露才是最容易做到,却最不容易露出破绽的。
而自己,却需要最严密的伪装。
他再次微微勾起了唇角,眉梢含笑,熟悉却又陌生,
“殿下心里是否在想,苏某此刻该陪你演一出好戏,这样玄布就不会怀疑你我之间的合谋?”
梅长苏向来词色锋利,可萧景琰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开诚布公地坦白了两人的谋划。
但心思敏捷的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在堂堂大渝主帅心里,其实这恐怕早已成了既定的事实,所以无论自己如何掩饰,都只能是欲盖弥彰。
而梅长苏正试图利用这点,把玄布所有的关注拉回到他自己身上。
若要让敌人相信,就只有让他们以为自己反而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其实从小到大,若论心智机巧,萧景琰从不输林殊什么,只是少了林家少帅的一分张扬洒脱,并且多了一分与生俱来的坚忍执拗而已。
他输给的是梅长苏,那个浴火重生之后坚不可摧的,对自己比对所有人都狠辣的麒麟才子。
此时梅长苏眼中微带的笑意,渐渐冷却成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冽。
就算是演戏,可萧景琰仍觉得之后的局面,会一步一步脱离自己的掌控,越走越远。
心中的抽痛一阵胜过一阵。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承受得住。
“哼,不过殿下多虑了。事已至此,也无需瞒你,我本就真心反梁,何来演戏一说。”
这话其实是对可能在监听的玄布说的。
被大渝主帅摆了一道的梅长苏,场面上,理所当然该有些怒意。
所以连带他扯下萧景琰拽住他衣襟的手时,都带着恨意。
带着一种炽热的恨意。
狠狠推开。
萧景琰本就有伤在身,失血之后心绪起伏,被推开后,脚下一软,竟跌倒在地。
他努力支撑着身体,却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手背上还残留着梅长苏掌心的热度,比他自己的手都热。
他,正逐渐恢复体力。
回光返照的最后三个月,他是想……
蔺晨提醒过他,冰续丹的效用并不稳定,万不可随意催动内力,否则,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也绝不能让林殊陷入死局。
再艰难崎岖,他也要陪着他走到底,哪怕赔上他自己。
“小殊,你……”
“林殊早就死了,剩下的,是梅长苏,执迷不悟的,只有萧景琰你一个。”
人的心,总会变得越来越硬。
要想骗过别人,必先骗过自己。
萧景琰是他的毒,比火寒毒还毒。
不下猛药,何以得解。
为了战局,为了自己仅剩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