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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承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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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平,当初是你,把我用了冰续丹,且须以十人过血方可救命一事告诉了宫羽的,是吧?”
见那个自称“江左第一高手”的人紧抿着唇,一副欲言又止不敢直面他的样子,梅长苏继续质问道,
“盟里知道这件绝密之事的,就只有你和黎纲了,可黎纲那个老实头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又岂会把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走漏风声的话当成耳旁风?”
“……我曾以为凭宫羽对宗主的执着,或许,能有所转机……”
“我知你与景琰素有龃龉,可如今这番局面,就遂了你的愿吗?”梅长苏痛惜道。
宫羽死于非命,顺带赔上了百里奇。
而甄平还一度以为,是宫羽设法救了宗主,可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血淋淋的真相!
他的确气恼宗主陷于畸恋无可救药,更曾经埋怨过萧景琰总是冲动行事误解宗主不能体谅其难处,却料不到殿下为了宗主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
于是他二话不说,一撩衣摆,直挺挺跪了下来,头重重叩地。
“认错吗?”
“认!”
“好,我得狠狠罚你……”
“听凭宗主惩治!”
“……罚你,接管江左盟……”
甄平迟钝了会儿,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惩罚”,心头再三掂量了下自家宗主这句话的分量,知其并非戏言,才又猛然抬起了头。
“宗主你……”
话刚到他嘴边,下一刻,又被生生堵了回去。
一只银环递至他面前,上面刻着“林”字的篆体,字迹虽有磨损,仍依稀可辨。
这是当年赤焰军的手环,睽违经年,成了江左盟宗主的信物,被人于手中日日磋磨至今,从未离身。
“拿着它,从今往后,你,甄平,就是江左盟新一任的宗主……”
甄平战战兢兢不敢接手,这个“惩罚”于他而言,太突然,也太过沉重了。
有种东西夺眶欲出,连鼻子里也酸溜溜的,于是他忍不住抽了抽。
他没想到自己竟也哽咽了。
“宗、宗主,你打算……离开我们,是吗?”
“我……得还债,我欠他太多太多了……”
那凄凄楚楚的话音,终归还是黯淡了下来,直至彻底淹没在了无尽的遗恨之中。
“呵!也不知长苏你这债,终究几时才能还清……嘶……哎呦疼疼疼……小祖宗诶,你倒是轻点儿!”
蔺晨小声嘟囔了一句,却被怀中的麟儿听见了,小家伙恶凶凶一把拽过少阁主的散发揪来揪去,恨不得给他扯下一绺来。
“你这小奶娃子也晓得给你这个爹叫屈呀,这护短的心还真不输你另一个亲爹!”
蔺晨好不容易才从娃儿手里抢过自己一撮散乱的头发,还没顾得上心疼,就听见孩子嘟起嘴骂着“坏人、坏人”,顺带还对他拳打脚踢一通折腾胡闹。
坏、坏人?
他蔺少阁主玉树临风姿容卓越潇洒倜傥,哪儿哪儿看着像个坏人?
哎,罢了罢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只能这般自我解嘲道。
据闻,林家小殊当年横扫金陵城所向披靡一时风头无俩,他虽没见识过,但他想这孩子长大了后,就凭那股子闹腾劲儿,也绝不输他那个爹。
常言有其父必有其子,真不愧是林殊的种!
不过这孩子的眼睛,却像极了他另一个亲爹。
只是不知那人能否等到这娃成人的那天。
此刻蔺晨真想狠狠抽自己一脸,看看他自己都造了什么孽……
蔺少阁主自诩早已遁出红尘,从太子的死讯传至琅琊阁伊始。
当年他下蛊救人,皆因他一人的执念。
彼时的他看不透,只一意孤行着要救长苏,不管不顾,仿佛没了这个人,世界就天崩地裂。
然而一命换一命的结局,真是他蔺晨想要吗?
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于是只得惩罚自己禁锢于琅琊阁静静悔思,逼着自己放开一切的执念,否则,悔恨的潮涌真会将他自己活活淹死。
所以那日他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药庐赴险,他也没拦着他。
并非他真的不在乎,只是他知道,他根本拦不住。
同在红尘中,皆是痴心人。
如今有缘看见这活蹦乱跳的娃儿,他的眼角又不知不觉湿了,蒙着雾似的。
于是他抹了抹。
哎,还是没能修到那个境界啊……
麟儿愈发有些烦躁不安,小脸儿憋得通通红,蔺晨拙手拙脚哄了哄,却听见有人击着掌大步迈入梅园——
“呵呵呵……方才在下可算见识了一出天大的好戏啊,居然有此等闻所未闻之事,真是奇哉妙哉……”
甄平耳尖,他身形一闪,立时将梅长苏护于身后。
“麒麟才子,许久未见了……”
是他?
这声音,梅长苏再熟悉不过了。
他眉间一凛,冷冷招呼道——
“……是你搞的鬼,元宏!”
来者正是北燕太子。
他被他的“苍狼”簇拥而入。
“……确切说,是你那好妻子与在下的合谋,她将萧景琰引至梅园,伺机下手,并以琵琶曲声为暗号,让我帮她牵制你。”
“原来……百里奇就是被你挑唆的!”
“先生此言差矣,我们燕地男儿皆为铮铮铁骨的汉子,又岂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半分委屈?只此一点,那个莽汉便对你恨之入骨了。怪只怪你梅长苏和那人余情未了纠缠不休,作为你妻子,别说秉性刚烈如宫羽,即便是普通人家女子也忍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吧。”
梅长苏似新月一般弯弯的眉眼霎那间如出鞘利刃那般显现出腾腾的杀气。
他此刻恨不能亲手剁了眼前这个他曾经扶持过的主君。
正所谓阴沟里翻船,早知今时,何必当初?他也不至于为了搏那“麒麟才子”的名头,给自己日后留下个天大的隐患。
其实打从一开始,宫羽就并非如元宏所言那般要杀景琰。而她有意在“乌江自刎”这节蕴足了内力,就是为了传达给他一个讯息——她是铁了心自我了结。可元宏想杀的人,也正是宫羽,为了设局让他恰巧撞见景琰杀人的场面,意图令他们二人再度决裂,就像当初在青州那样。而元宏的这点心机早被宫羽看穿了,于是她假意应承他,却暗自在残珠的锦袋里留下那封信,告知他实情。
而景琰必是失手错杀了宫羽,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动机和必要来除掉她。他本堂堂一国储君,岂能如寻常妇人一般善妒?
究竟是何缘故令他错手,莫非……又是那噬心血蛊作祟?
可恶!这到底什么阴损的毒蛊!他咬牙狠狠扯着衣角,险些把上好的织料给扯破了。
此外,景琰尚存于世的消息又是如何不胫而走的?
“你怎知他还活着?”
“那就得问问萧景琰那个曾经饱受他倚重的部下了。那厮为图保命,出卖了自己的老主子,以为那样做,便可换取我的信任,甚至同我一起谋求天下……”
他说的是……陈权?
此人亦邪亦正,他实在琢磨不透,究竟是敌是友?
“……哼,无非一颗墙头草罢了,竟这般狼子野心,足见其居心叵测,否则,他又怎会带兵前来梅园搅局,又怎会将萧景琰用了噬心血蛊之事暗示于你,坏我好事?”
梅长苏明白,正如宫羽信中所述,元宏意欲离间他和景琰。他虽不齿陈权的做法,但回头细想,亏得那时他及时出现,否则景琰的命,就毁在百里奇手里了。
“只可惜,我却从未信过那个姓陈的家伙,哪怕他卖主求荣向我摇尾乞怜。不过我谅他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便姑且放他一马,也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些什么。真没想到啊,居然让我撞破了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发现了你们先太子这件逆天之事,更知道了大梁太子和江左盟宗主之间藕断丝连不清不楚的关系。既然你二人情谊如此之深厚,想来,梅宗主必不愿我将萧景琰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吧。”
他威胁他,他忌惮他俩联手,他不想让他再次扶他上位。
“燕太子是想与我谈条件?”
“不错,我要你江左盟归顺我北燕,唯我元宏马首是瞻。”
“……我若不应你呢?”
“届时普天之下人尽皆知,萧景琰并非伤重不治而亡,而是……行下悖逆之事!”
梅长苏心里暗骂道,哼,胃口还真不小,也不怕撑死!
北燕垂涎江左盟已久,他早料到元宏会有此一出,只是事关景琰清誉,他不得不慎重。
好在他早有防备,留了一手。
“可惜啊拓跋宏,江左盟归不归顺北燕,已经由不得我了,因为我已不再是江左盟的宗主了。”
梅长苏两手一摊,看似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
元宏看穿了他的故作,却也不多理会。他扫视了一圈,视线最终停在了蔺晨身上,露出阴冷一笑。
随后他慢慢走近他,俯身凑过去,随手逗弄起少阁主怀中那孩子粉雕玉琢的脸蛋。
“此子生得俊俏,眉目之中,倒有几分似他,八成……这就是你和他的那个孽种吧……”
“坏蛋!大坏蛋!啊噗噗噗!”
见一张陌生且极具威胁的脸凑近,麟儿冷不防回敬了燕太子一脸唾沫星子。
乖乖,这娃儿直觉过人啊!
原来方才他不停嚷嚷着坏人坏人的,就是在提醒他们四下危机暗伏啊。
蔺晨心下啧啧称奇,他很是怜惜地抱紧了孩子,回身避开这个不速之客。
转身之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元宏。
虽被胡服立领遮掩了部分,可他仍见那人脖颈一侧露出的一截疤痕,依稀是烧伤的痕迹。
这伤痕,居然是……
元宏抹掉了脸上的口水,笑意愈发森冷。
“麒麟之子,果然非比寻常。只是我元宏既然得不到先生的大才,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是想拿孩子的命来威胁他!
得不到,就毁掉,哪怕玉石俱焚,还真有他元宏的一套。
梅长苏忧心地看着麟儿,看着看着却忽而勾起一些往事在他脑中盘桓着愈见明晰起来。
有些真相呼之欲出。
“燕帝当年曾质于南楚……”
梅长苏缓缓道来,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也不知你父皇是如何从楚王这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恐怕,为了掩人耳目,没少做戏吧……”
“你想说什么,麒麟才子?”
“为了不受南楚牵制而遭摆布,当年燕帝一度拒绝和楚地女子通婚以防留下子嗣,可他苦闷寂寞之余总有欲求需待排解,只得找那男侍假意□□。他如此一通荒唐胡来,老楚王总算对其放下了戒心,而后他历经千险万难重回北燕,才终于登上了如今这个帝位。只是近来我听闻一桩隐事,燕太子拓跋宏想不想了解一番……”
梅长苏所指的,是景睿回信中所提及的那件往事。
“当年燕帝归朝之时,曾亲自带回了一名婴儿……”
元宏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那孩子究竟是谁,会是燕帝之子吗?可据传他在南楚并未曾近过女色,又何来私生之子。退一万步讲来,且不论皇室血脉核定之严苛,绝不容许有一星半点的错,哪怕此子真是燕帝血脉,身份亦被认可,起码也得有人能对得上号。可奇就奇在,燕帝所有皇子之中,在世的或已故的,竟没有一个年龄与此子相符。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看到了我儿子,我才明白究竟是何缘故……”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投向了蔺晨怀里的孩子。
原来如此……
蔺晨护紧了麟儿,联想到元宏颈侧的伤疤,顿时豁然。
他再叹世事无常,所有的人无非被命运摆弄的棋子而已……
“……那就是——时间差!以血蛊所生之子,会比一般婴儿晚一年左右成熟,若将此子的出生延后一年来看,如此推算,年龄最接近的,就只有……拓跋宏你了……”
“住口!”
“所以,六皇子,你自己也是男男所生之子!”
“你休得胡言!”
元宏已恼羞成怒,而梅长苏却顺势火上浇油。
“我从不觉得与我所爱之人生儿育女有何尴尬之处,景琰给我生个儿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你呢,□□之子!估计燕帝连你生父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吧。何况我已不再是江左盟的宗主了,你想公开就公开呗,我名声臭了就臭了,大不了归隐山林,做个逍遥山人。而你,尊贵的北燕太子,可就不一样咯。想不想让江左盟把燕太子的身世也在北燕传扬出去,届时你四哥元烈……”
“梅长苏你给我听好了!我元宏乃李氏妃所生,我母当年难产而亡,我由冯太后抚育成人!”
“难产而亡,呵呵,宫中惯用的伎俩罢了,六皇子不如回去探一下冯太后的口风,一切就该真相大白了吧……”
“先生向来巧舌如簧,你言我乃□□所生,证据何在?”
“你同天下流言讲证据?”梅长苏嗤笑一声,极尽嘲讽,“真也好,假也罢,一旦流言散布,一切就都由不得你来定论了!”
胁迫不成却反遭对方威吓,元宏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任由对方言之凿凿。
“我并不清楚你与南楚究竟合谋了些什么,但我确信你定然想借南楚之力灭我大梁。可你以为占了南楚的便宜,却不知道自己也是被利用的那个。想必你这个把柄也被老楚王牢牢捏着呢,他随时可以让你乖乖就范。我猜,早在北燕麒麟择主那会儿,他们或许就动了这个心思了……”
梅长苏依然辞色锋利,没有丝毫怯缩。
元宏怒极浑身战栗,紧攥成拳的手因震怒而青筋爆起。
“梅长苏!你……”
“元宏啊元宏,麒麟才子可以扶你上位,同样也可以拉你下水!事到如今,燕太子还想不想要我这麒麟之才呢?”
“我要你的命!”
元宏挥一挥手,一旁的“苍狼”蠢蠢欲动。
甄平立时抽剑挡在梅长苏身前,毫不含糊。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眼看着局势一触即发。
“燕太子想要的证据,其实就在殿下自己身上……”
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有人忽而插了话,落在元宏耳中,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他收了手,却见蔺晨了然一切的眼神。
“……这位,有话不妨直说。”
“殿下脖子上,是否有一烧伤的疤痕?”
元宏摸了摸自己颈侧,的确,此灼伤自小就有,从没人告诉他由何而起。
皆因那痕迹实在离奇,竟状似一只飞鸟。
而此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是琅琊阁的铁鸽印烙下的,当初正是家父救了你的命,殿下!”
什么?
元宏瞠目结舌,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和琅琊阁尚有渊源。
蔺晨娓娓道来——
“多年以前,家父游历南楚,曾解救了一名埋蛊的男子,此人已逆天受孕,却在产子之时失血而亡,而那个孩子,却被家父救了。之后南楚的蛊师追杀而至,言此子身份非比寻常,逼他交出父子二人。无奈之下,家父只得在孩子颈侧用自己的铁鸽印留下印痕,且待日后追查。”
早先蔺晨只是从琅琊阁的典籍之中翻查到“噬心血蛊”的记述。自从回到琅琊阁静修之后,老阁主便将这桩陈年旧事如数告知于他。
“每每忆及往事,家父时不时还会叹息,当年那个被他烙过印的蛊胎之子是否尚在人世。如今看来,此子非但活着,更活得精彩绝伦!”
听完蔺晨之言,元宏竟惆怅不已。
一阵沉寂之后,他再度朗声笑了,而笑声中略带起几分若有若无的苦涩,如饮一盏浓茶,个中滋味,只待自己细细品茗。
他机关算尽,可最终算计的,却成了他自己。
执念啊执念……
“看在欠了琅琊阁一条命的份上,此次算我元宏完败……”
思忖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暂且收手。
眼下有些更为重要的事情留待他去核实。
不过临行之前他还是留下了一番话——
“得遇先生,乃元宏之幸,不过,若有朝一日我们两军对垒,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麒麟才子……”
“那就来日方长,苏某也等着殿下指点江山的那一日……”
直到元宏离开之后,蔺晨舒了一口气,调侃道,
“看来,当初能让元宏上位,并非靠你这麒麟才子的大才……”
“怎说?”
“我家老爷子讲了,只有两人心意相通,才可化蛊为胎。想来燕帝会留下元宏并带回北燕,甚至立他为储,莫非和那埋蛊的男子之间,是动了真情的?”
“真也好,假也罢,外人又岂会知晓呢?”
“可元宏不懂,想必他依然会视其出生为耻辱吧,以他的心性,父辈的纠葛,他还得慢慢领悟……”
“或许吧……”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一往而深,从无人能勘透……
广陵赈灾一行,宁王初试拳脚便博了个好口碑。他返京之后,梁帝大喜,欲大肆宴饮庆功,为其接风洗尘,于是吩咐户部尚书沈追着手一应事宜,且说宫宴排场要大,越大越好。
名为庆功,实为立储,就算老皇帝没表态,可谁都明白,宁王作为老梁帝眼下唯一的皇嗣,承袭帝位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余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然灾后大梁元气大损,尚需时日恢复,此时举朝同庆,显然不合时宜。
沈追很想回绝了这份差事,可他没蔡荃那一根筋到底的耿性,忤逆的事,他还做不出来,只得硬着头皮接了。
而伤脑筋的又岂止这一桩。
那个叫陈权的,回京述职期间曾来过一次尚书府,除了同他清算赈灾结余的钱款之外,私下里又拜托了他另一件事——替他秘密照看一个人。
此人身份不明,陈权只道,那是个大家都认为已经死去的人……
沈追同陈权并无深交,只是赈灾之初兵部曾遣他来商讨过筹措粮草之事,几番对谈后,他发觉此人看似粗鄙不羁,实则慧眼独具,颇有些意思,无怪乎深得先太子器重。
只可惜……
他撸了撸自己逐渐花白的头发,没敢再想下去,每每念及那人英年早逝,那种锥心刺骨的扼腕之痛,总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到底年岁见长,他整日忧心操劳的,心力终归日渐衰减,再也经不起大悲大喜了。
陈权托他照顾的,是个病弱的年轻男子,来时内外俱伤,昏迷不醒,已近垂危。
沈追有些为难,他并不擅医术。
可毕竟受人之托,就得终人之事,他亦不敢怠慢,想救人,又碍于此人身份不明,不便请医上门,只得靠各种名贵药材勉强耗着,也不过稍稍缓了此人的内伤,堪堪吊住命。
男子病中昏昏沉沉,时不时呓语几声,有时甚至会急促喘息着嘶声大喊“别杀!别杀!”,并涔了满头满身的汗。
沈追警觉了起来。
此人该不会是牵扯了什么杀人命案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还是替那人小心抹去额头冷汗,抹着抹着,竟鬼使神差般搓下了一层人皮……
……
他持剑立于血泊之中,满手粘腻不堪的血污顺着剑尖滴滴落下,犹如嗜血的修罗自地狱归来。
女子倒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人是他杀的。
笛声缠绕仍不绝于耳……
杀吧……
你杀吧……
你痛痛快快杀吧……
紧接着又是一具倒下,再一具,一具复一具,层层交叠,横亘在他面前。
住手吧……
快住手啊!!!
哪怕心里抗拒呐喊,可他的身体却麻木得像个没有知觉的傀儡,任凭蛊音操控,肆意杀戮,无休无止。
蛊毒将会成为纠缠他一辈子的阴霾,再也无法摆脱!
而下一个成他剑下亡魂的……又会是谁……
不!!!
从梦魇中惊醒后,他看到的,是那个向来憨直的中年文官错愕紧绷的脸。
他抽动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唇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追觉得自己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里。
这怎么可能!
世上怎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喊了他,可他还是忍住了。
他稳了稳心绪,渐渐恢复了惯常的理性。
“阁下究竟何许人?为何要以假面示人?”
他冷冷追问,满满的防备和质疑。
多年官场经验练就他审慎的心态,他深知与其盲目臆断,不妨冷静下来仔细甄别。
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
“……那年……岳州饥荒,无奈我……争不过五哥,当时沈兄竟说……巴不得天上砸下个雷……来劈死他……”
他费力絮絮道出,音色如经粗石层层打磨过一般暗哑不清。
沈追凑近细听,一个趔趄,紧绷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他向来慎言,那一句戏语,曾是他与他之间的秘密。
“殿下……”
中年男子翕动着唇角,颤抖着道出一声久违的呼唤,随之,涕泪纵横。
积云楼初识,两人兄弟互称,结下的,又岂止是君臣之谊……
萧景琰并未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明,只拜托他替自己向宫里母妃报个平安,沈追也不多问,只是照着做了。
不久之后,清河郡主便捎回了一个食盒,说要亲自交于殿下……
户部尚书这日看似尤为高兴——
“呵呵呵,真神了,娘娘只是送了个点心盒来,殿下就好转了,奇哉!奇哉啊!”
此刻,已过不惑之年的尚书大人极像个半大的孩子,皱着眉头细细嚼着手中的小食,努力去品出这些糕点和寻常的有何不同之处。
他总觉得那风味有些难以言喻,可他说不上有哪儿不对劲,毕竟他也是第一次尝到娘娘的手艺。
“母亲医术精湛,自有……调理之法。”
大梁昔日储君看着案上玄色的雕纹漆木食盒,深邃的眼波之中,漾出浅淡一笑,粼粼的波光。
“也是……”
沈追觉得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他怎就忘了娘娘也是个杏林高手呢?只要能让殿下身体有所起色,用的什么法子,他琢磨那么多作甚?
他乐着乐着,又忽而蹙起了眉,额头挤出个“川”字,像沟壑纵横的太行山脉。
“殿下可知地下粮仓?”
“……沈兄且说。”
“是北燕人,近年来一直在暗中收粮,并藏于他们在我大梁数州秘密挖掘的暗仓之中。”
“既能挖得了暗仓,必也能设得下据点,显然燕人早想对我们下手了。”
“可惜了,没了殿下这颗定盘之星,我朝竟成了一块群狼环伺的生肉,引得众人垂涎。”
沈追声声叹嗟,刺得人心口生疼。
“不过……”他转而问道,“殿下觉得,陈权此人,可值得托付……”
萧景琰阖眸,没有作答。
陈权是个谜,没人能完全把控住他,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回想起返京之途,颠沛流离,他被缚于囚车之中,一路上时醒时昧。
混沌之中他听见有人轻唤着他——
景琰……景琰?
是……三哥吗……
紧接着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咯出的血险些把他自己给呛溺了。
他勉勉咽下,一杯热茶随即递至他唇边,腾着雾气。
“景琰,喝一口吧……”
萧景亭举盏跪在他面前,脸落在水汽氤氲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他没有接受兄长的好意,倔强得一如当年在太奶奶灵前守孝时那般滴水不进的模样。
“你放心,没毒。”
七珠亲王自以为是地劝慰了一句,恰好对上了亲弟洞悉一切的眼神,霎那间,某些难以言说的心思顿时变得明晃晃昭然若揭。
“哦不不不,景琰,三哥不是这个意思,三哥只是、只是……”
他红了脸急不可耐地辩解,可此情此景之下,所有的辩驳都形同狡辩,只会越描越黑。
“我不怪你,三哥……”他了然道。
“……对不起,景琰,三哥只是……太想要那个至尊之位了……景琰,你放心,我登基之后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后半生的……”
萧景亭费尽一切的唇舌,徒劳地作着信誓旦旦的承诺,差点儿又哭了出来。
直到陈权出现,拽住了他举盏的手。
“殿下真是太心急了……”
陈权接过了他手中的茶盏,晃了晃,随即把尚有余温的茶水,尽数洒了。
“留着他还有用,放心,我会替殿下处理他的……”
见萧景琰冥思许久不答,沈追又言,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陛下此番赈灾居然启用一名新人统揽全局,究竟意欲何为。如今才觉,陈权果然擅于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竟是个鬼才。当初寥寥几面,我只是不经意间感叹了殿下的早逝,他便留了心眼儿,看出我值得殿下信任。我虽不知殿下历经了何许波折,可既然他能将殿下送至我这儿,足见他虽谈不上对殿下绝无二心,但我确信,至少他没有坏心……”
萧景琰缓缓睁开了眼睛,从回忆之中渐渐抽离。
“……想必,这次暗仓之事,也是他查出来的吧……”
沈追点了点头。
“所以,若能用好此人,殿下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只是……不知殿下……尚有夺权之心?”
“沈兄言下之意,莫非是要我……篡位?”
萧景琰心下一紧。
沈追下跪叩头一拜,郑重言道,
“下官深知此举为殿下所不齿,然事急从权,此次宫宴,尚有转机,就看殿下能否把握得住……”
转眼便到了宫宴的当日。
此番庆功宴的排场不亚于任何一次皇帝的寿诞,依旧一派莺歌燕舞纸醉金迷,一度让人怀疑举国泛滥的灾情是否真实存在过。
除却一众皇室宗亲,今年沈追最是劳苦功高,清河郡主自然在应邀赴宴之列。
老郡主春秋已高,吹不得风,她佝偻着身躯,裹着厚重的外氅驱车进了宫,在殿前按制向梁帝及各家宗亲一一行了礼,随后便颤巍巍入了席,不过期间她又离席净了几次手,毕竟上了年纪了,倒也没惹旁人在意。
萧景亭于席间面东而坐。
此刻那一身繁复的朝服,压得他有些憋闷。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他如是想。
于是他又正了正坐姿,好让自己那算不上挺拔甚至有些孱弱的身板显得更有威仪些。
眼前那些乌泱泱的侍从步履匆匆递上酒品果点,他的心跳也免不得跟着一并起伏着,脸微微烧了起来。
他怀揣一丝丝前路未卜的紧张,但更多的则是对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无限未来的兴奋与期待。
早有他立储的传言,虽然尚未尘埃落定。
而他相信所有的风言风语,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甚至连陈权都暗示过他——
“殿下今时身份不同往日,可得倍加小心,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不过陈权的提点似乎另有一层涵义?
无怪乎他给了他……那件东西……
莫非立储之事尚有变数?
而这唯一的变数,会是因为……景琰吗?
不会的,陈权答应过他,会妥善处理七弟的,绝对不会让他成为自己立储的绊脚石!
只是,他真的能彻底信任陈权?
“景亭啊,怎么,你家的还没到?”
梁帝一声问询,中断了七珠亲王一时患得患失的惴惴不安。
萧景亭抬眼,见自己的父皇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眼下宁王妃尚未入席。
还有他的母妃——如今的惠贵妃娘娘。
她不久前刚提的位份,风头正盛。
他明白母妃位份的提升意味着什么,心里那股掩抑不住的窃喜依然盖过了所有的惶惶不安。
“启禀父皇,王妃和母妃正为父皇准备谢礼,还请父皇稍息片刻。”
他忙起身叩拜,恭恭敬敬答道。
今早思齐看上去尤为高兴,一大清早就起身精心梳妆打扮。
或许,她也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吧。
他不想去追问她行刺的事,他觉得若能得她展颜一笑,所有这一切就都值了。
终于,过不多久,随着他起伏不定的心绪,宁王妃姗姗来迟。
此刻她一改往日娇俏玲珑的水色装束,竟佩上了素雅的褐黄玳瑁发饰,着了一身绛色缎面曳地的朝服,难得的庄重,甚至堪称隆重。
她用红绸仔细包着块东西贴至心口,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自殿前款款而至,活脱脱一番母仪天下的架势。
梁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媳,呵呵笑了两声——
“思齐啊,你手中所捧之物,就是给朕准备的谢礼吗?”
佛堂之中,烛火被再度点亮,一支复一支。
烛火明灭,淌下滚烫的烛泪,一道又一道。
自从“先太子”过世之后,静妃便整日留驻于佛堂,点烛,诵经,超度,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此刻的她一身素缟,藏匿于周遭白晃晃的烛墙之中,觅不见踪迹。
仿佛遁出六道之外,尘世间一切的轮回,于她,早已没了任何的瓜葛,无喜无悲。
偏生有人踏进了佛堂,搅乱了一室的寂静与超然,把她硬生生拉回了红尘里……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恭喜姐姐,得偿所愿……”
“你应该谢我顾念姐妹情谊,留你一命,谁让我实在不忍心对你下手呢……”
“比起灭口惹人怀疑,姐姐只是觉得留我为质,更有利些罢了……”
“妹妹果然还是那般通透,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没有在陛下面前揭穿我?”
“我一直在等你收手,然而,你没有!”
“可惜啊,你永远等不到了……”
一双曾经扭断人脖颈的手,故技重施,伸向了另一位“丧子之母”的颈项……
“……你……可是想要答谢朕……立景亭为太子?”
面对天颜,宇文思齐没有作答。
她只莞尔一笑。
“呵呵呵,可朕……何时说过要立景亭为太子,何时?”梁帝戏谑道。
宁王心中突地一寒。
局势似乎朝着一个他根本料想不到的走向行进过去,一发不可收拾。
思齐依旧面色不改,对梁帝的话置若罔闻。
梁帝被她藐视的姿态惹怒了,顿时拍案而起,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奉劝你这个老大不小的南楚公主,就别枉费心机了,娶他国公主的皇子本就不能继承大统,更何况还是个残疾,你就不要妄想着宁王继位了,我是不会立景亭为太子的,你们南楚也休想染指我们大梁分毫!”
梁帝的斥责如一声平地乍起的惊雷在萧景亭脑中轰隆作响。
怎会这样?
他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又失魂落魄地起身,一瘸一拐地挡在了梁帝和自己的妻子之间。
他痴痴望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声泪俱下哀求道,
“父皇,儿臣努力了,为什么不能给儿臣一个机会?为什么?”
梁帝怒视着他,他才发现父皇浑浊空洞的眼中,其实从来就没有他。
顷刻之间所有的期待落空,像冰渣一样被砸得稀碎,而后蒸腾为泡影。
他失落地转身,又跌跌撞撞走向自己的妻子,双手扶着她的肩奋力摇晃着,垂死挣扎一般。
“思齐,思齐,快告诉父皇,你不是南楚的奸细,你怎么会有野心呢?”
可她最爱的王妃,依然只是冷若冰霜笑着,而她的眼中,同样没有他。
曾经那双美目之中,所有的顾盼生辉,所有的璨若星河,统统都不属于他!
怔忡之间他眼前一晃,好似那日在广陵城中,一柄匕首再次迎向了他。
不同的是,那次是在腰腹,而这次,却在心口!
血涌了出来。
萧景亭牢牢抓着匕首的刃口,捂胸颓了下来,双膝“噗通”跪地。
他直勾勾看着捅伤自己的妻子,一脸的绝望。
“每次你碰我,都让我觉得恶心!”
她撂下一句话,眼中除了厌恶,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见不到!
萧景亭惨然一笑。
原来他什么都不是!
宇文思齐走向了梁帝,当着他的面,掀扯去了红绸。
红绸之下,并非什么贺礼。
那是一个牌位。
漆木牌位上是金粉镂刻的名讳,颜色有些淡了,字迹也不再锐利,模糊不清,就像被人没日没夜磋磨了许久——
故祁王萧氏景禹之灵位!
“这个储君之位,本该是祁王的,陛下当立祁王为太子……”
她捧着牌位,忽然间好委屈,替那个冤死多年的人感到委屈。
他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啊……
眼泪不知不觉沾到了牌位上,顺着字迹缓缓流淌了下去,慢慢洇开。
梁帝巨震,浑身的血液顿时直冲至囟门。
他一下子跌回了龙椅,一时没接上气,吓得一旁的高湛也跟着差点背过去。
联想到之前所发生的一系列种种,梁帝内心的恐惧感骤然而起,嘴上却依旧抵死挣扎,负隅顽抗!
“已死之人,岂可立为太子!”
宇文思齐斜睨着老态龙钟的梁帝,老皇帝那惊甫未定的样子,在她眼中像极了滑稽戏里丑态百出的优人。
这个老东西,事到如今还没真正忏悔过自己犯下的错呢,白费了当年萧景琰金殿翻案!
她噙着泪花嫣然一笑,随手打了个响指。
继之一拨人涌入殿中,将众人团团围住。
就是那些侍奉果品的随侍。
当年宫内清理滑族余孽,静贵妃让惠妃帮忙安排些新人入宫,这些楚人就被借机替换了进去。
原来南楚的暗桩,早就布在了宫里,受之摆布。
那些皇室宗亲惊呼着四散逃开,却被突然紧闭的殿门牢牢关在了殿内。
“那您的……皇长孙呢?”
宁王妃质问着眼前仪态尽失的帝王,眼中极近嘲讽之所能。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被反剪了双手,堵了嘴,押至梁帝的跟前。
此刻就算梁帝再老眼昏花,也不可能对眼前的少年视若无睹了。
因为他太像了!
“景、景禹……”
萧选颤抖着双唇,唤出曾经那个最为令自己称道的长子的名讳。
哪怕再不愿意承认,可那些被他丢在了心底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早就落满了灰尘的思念与愧意,在看到了青葱少年那张熟悉的面容时,一瞬间竟排山倒海般反噬过来,将他彻底吞没。
等等,他不就是掖幽庭里的那个孩子吗,被景琰要去的那个!
原来这个孩子,竟会是,竟会是……景禹的孩子!
难怪景琰那么在意他……
原来景禹的血脉就一直在他身边!
他悲喜交加地想,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慢着!”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是谁?
可这陌生的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萧选循声而去,却见清河郡主原本佝偻的身躯缓缓挺立起来,清俊而挺拔。
连帽披风被慢慢扯下。
在那一瞬间,空气忽而凝滞了。
那些四散逃窜的宗眷在看清了来者后,一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跟见了鬼似的。
“皇嫂若想逼父皇改立太子,还得先问问本宫乐不乐意,我这个监国太子,可从来没有被废过,而这个宫宴之上,本该有我一席之地吧!”
那是……那是……
连番的变故惊得梁帝瞠目结舌,他很想喊他,却发现自己早已失语。
好戏开始了吗?
宇文思齐看着殿内那名“不速之客”,姣好的唇角勾起一个更为惑人的弧度。
“殿下……还真是顽强……”
“皇嫂过奖了……活着的可并非仅我一人,只可惜你们南楚的阴谋,就此,功败垂成!”
是……景琰啊……
是景琰回来了!
梁帝老泪纵横,与寻常那些失孤多年的老父亲并无二致。
宫禁森严,萧景琰是随着清河郡主的车辇悄悄入的宫。
在老郡主几次不为人留意的离席之后,他披着和清河郡主一样的外氅,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人。
“当初在青州控制战俘的,就是你吧,南楚噬心血蛊的……守蛊人!”
“元宏惜才,想挽救梅长苏性命且收为己用,所以曾和那个叫什么……聂铎的争夺过冰续草,没想到他的那些个苍狼技不如人,居然失策了。而后冰续草辗转到了江左盟手里制成了药,元宏本以为江左盟的人会以十人过血解救梅长苏,却没料到,有人另辟蹊径,一早就相中了我们南楚的血蛊。”
“皇嫂所指的那个人,正是琅琊阁的蔺少阁主。”
“噬心血蛊被盗之后,我便暗中查探血蛊的去向,没想到居然被南梁太子给用了。血蛊可令男子逆天受孕,这我是知道的,然而元宏并不知晓。在青州见你为梅长苏过血,便知血蛊用在了你身上。我掳你去杀战俘那会儿,发现你脉象有异,才知你竟也珠胎暗结逆天受孕。但我并未将此透露给元宏,因为……元宏他自己也是蛊胎所生。”
“但你告诉了献王兄。”
“不,是他的王妃。献王妃根本看不上这个废太子,便与他人有染,并且有了孕,又恰巧被我撞破。我以此为把柄威胁她与我联手,告诉她现今皇嗣凋零,除掉你和献王之后,她腹中的胎儿将来就能瞒天过海承袭爵位甚至是王位,否则就揭露他红杏出墙之事。她果不其然乖乖就范,将你的这桩丑事透露给了献王,因而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萧景琰自嘲般苦笑一声,真相竟同那时父皇的猜测不谋而合。
他被强逼着再度揭开旧日的伤疤,去回想那晚善清庵内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每一寸肌骨依然痛得鲜血淋漓。
是他自己,太天真了。
隐忍着胸口的钝痛,他诘问她,
“为何不在事出当日就杀了我?”
“在善清庵内如果你和萧景宣都死了,那景亭必会受到怀疑,于是我特意打扫了现场,连他一深一浅的脚印都给去了,不留一丝痕迹……”
“那废后……”
“是惠妃杀死废后的,但是,让惠妃无意中听到宣太医说起嫡子的事情,却是我有心安排的……”
“恐怕景祎的死,也不是这么简单!”
“呵呵,操纵一只蝴蝶而已,于我,易如反掌……”
萧景琰不寒而栗。
他幺弟的命,换来的竟只是宇文思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原来一个无辜少年鲜活的生命,在她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竟用她所爱之人手足的血,去祭奠她爱的人!
以爱为名,却例行杀戮!
她凭什么!
他狠狠拽紧了拳头,任凭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渗出了血。
“淮王兄是留待最后下手的,用来对付江左盟,借机挑起我朝野矛盾,只有当所有可能的继承人都死了,你才可以逼父皇将最不可能立储的三哥立为储君,而你成为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从而间接达到南楚控制梁国的目的,只是后来,你改变了主意,因为……你遇见了庭生……”
“只有祁王殿下才有资格继承大统,而你们所有人,包括你,萧景琰,都难以望其项背!”
“皇嫂所言极是,祁王兄从来都是景琰心中最为仰慕和崇敬之人,至今未变……”
“所以这个孩子,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室继承人,想必萧景琰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的确,我曾经动过这个念头,只是皇室血脉核定严苛,庭生无论如何是无法获得身份的,所以,你不用妄想着如何给他身份!”
何况这个帝位,是如此之沉重,他又怎么忍心让这孩子背负。
“萧景琰你错了,这孩子必须认祖归宗!”
宇文思齐捧着牌位,挪身至庭生面前,让人除了他嘴上堵着的布巾,极尽温柔道,
“过来,孩子,见过你父亲,给他磕头。”
庭生被缚住双手,动弹不得,他及不乐意地瘪着嘴,回望着萧景琰,眼角蕴着星星点点的光,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萧景琰颔首默许,庭生想了想,倔强地仰起头,红着眼眶瞪着宇文思齐,怒吼道——
“我不磕!”
“啪”一声,少年的脸侧挨了重重一下,顿时肿了起来。
宇文思齐给了他一个耳光。
萧景琰心如刀绞,哽咽着,
“庭生,你这是何苦呢,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只有一个父亲!”
少年始终倔强地望着萧景琰,任凭打骂,就是不肯改口。
可眼角的泪,终还是忍不住滚滚而落,淌过少年红肿的脸颊……
皇长兄……
萧景亭看见了庭生,他模模糊糊记得这个广陵城内的送药少年。
他把他和少时长兄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伸向脖颈的手,被一柄冷冰冰的刀鞘阻了去路——
“贵妃娘娘,陛下请您前去交代些事情。”
是禁军统领,柴钧。
他领了他的部下闯进了佛堂,将意图行凶者拿了个现行。
“你们大胆!”
被搅了局,惠贵妃恼羞成怒,甩袖一声呵斥。
“娘娘有什么话,可至御前交代清楚,陛下自会还娘娘一个公道,还请娘娘切莫为难属下。”
柴钧退身做了个请示的手势,把场面上该有的礼数给过全了。
惠贵妃原以为宁王立储已无悬念,她想掐死静妃,而后再次伪造成悬梁自尽的假象,以绝后患,外人也会以为她是因宁王立储,生无可恋而自绝。
行凶者被推搡着带离佛堂后,嘈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安静下来后,静妃才重重喘了一口气,身体顿时瘫坐了下来,一下子带翻了佛龛之前案几上的几卷《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俯下身费劲地去收拾一地的经卷。
凡人,没有谁能永远坚强下去,她也一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所有她展示于人前的顽强,背地里照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双目早已涨得发疼,她愣是强忍住没有落下一滴泪。
恍惚中他觉得有人靠近了她,她看得模糊,但她能感觉到,来者没有敌意。
那种熟稔的感觉,是如此之亲切。
“静姨……”
“是……小殊吗……”
他上前,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炽热的温度传来,令她心安。
有种咸涩,终于夺眶而出。
林殊是稍稍潜入宫里的,并暗插到了禁军队伍里,于他而言,这不算太难一件事。
他觉得眼下静妃才是景琰唯一的生命线了。
他在静妃眼前晃了晃手,发觉她目光有些涣散。
“哎……终归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了……”静妃唏嘘了一番。
林殊立时心痛不已,跪了下来。
“你……都知道了……”静妃拍了拍他的手,柔声徐徐问道。
“嗯,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只可惜了景琰的那个孩子……”她惋叹一声,止不住的辛酸。
“麟儿还在……”
“……那孩子……还活着?”
女人黯淡的眼色之中泛起一丝丝微澜。
“嗯,很伶俐的一个孩子,我很喜欢他,我一定会好好待他,抚养他长大成人。”
“太好了,你果然没有让景琰失望……”静妃欣慰地抹了下眼角,又娓娓道来,“想起很久之前我曾问过景琰,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知道吗,那时他只对我说,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但不是现在。我原对此已不抱有任何的奢求,没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的确,他终于知晓了所有的一切,但为时已晚。
林殊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静姨,景琰的血疾还有救吗?”
此刻他极像个无助的孩童,明知是徒劳,却仍抽泣着向长辈们求援。
静妃回握过他的手,摊开他掌心。
“知道吗小殊,我曾经差点……亲手杀了他父亲……”
什么?
林殊骇然一惊。
“当初陛下病危,我为了让景琰能见上他父亲最后一面,便行针吊住了他的命,但此针法却会让他提前油尽灯枯,只是没想到,后来陛下的身体反而好转了……”
她在林殊的掌心,放了一物。
那是一小段人参,似浸过血一般。
“就是这个红参,还剩最后一截……”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林殊破涕雀跃,他竟似一把抓住了救命稻草,有一星火光在他心里倏忽点燃。
“这么说……景琰便有救了!”
“这是南楚王妃献给陛下的‘千年红参’……”
希望的种子初初萌了芽,转头便落了空,好似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遍体的寒凉。
“所以,即便我把红参给了景琰,你觉得他会用吗?”
林殊哑然。
“没人知道用了这红参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这或许真是灵丹妙药,可或许又是……催命鬼符!”
正如冰续丹,既可吊命,亦可送命。
“退一步讲,就算红参真可以续命,那也得心脉无损!心脉已损,用之枉然,除非一辈子不用情,心如死灰……”
一辈子不用情……
“那我何苦招惹他!”
林殊失声呜咽起来,声声啜泣着。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那日在广陵城中,他俩只是擦肩而过,从不曾相遇,更不曾相认。
那样,景琰便能安然度过余生,哪怕无欲无求一辈子。
而他,也不用体尝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轮回之苦。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但这孩子,他不悔!”
景琰让清河郡主进宫向她报平安,就是想告诉自己的母亲,他要回宫,他要殊死一搏,他要母亲成全他。
于是,她给他送去了那个食盒。
食匣里藏有暗格,她塞了银针及行针的要义进去。
还有一封信。
她想告诉他,孩子,母亲无法继续伴你身侧了,接下去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下去……
只是她眼睛不好,也不知道写清楚了没。
就连送去的点心,也下错了配料,失了水准,景琰该失望了吧。
她无不遗憾地想着。
“可我心疼他,也心疼我自己,景琰也终于让我知道了,得而复失,究竟有多痛!”
林殊一把攥紧了掌心里那一小截血色的红参。
“是放过他,还是成全他,全在你一念之间,小殊……”
押走了惠贵妃之后,探子传来了陛下被困的消息,柴钧带着部下抄了近道,马不停蹄赶赴武英殿,意欲在最短的时间内捉拿首犯宇文思齐,并解救圣驾。
陛下料的没错,放出宁王立储的假消息后,南楚果然急不可耐地采取行动了。
不过一路上他也一直在思考一个棘手的问题——
宁王倒台似成定局,可这大梁的天下,岂非后继无人,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陛下究竟怎么想的,莫非还有别的打算?
他思前想后始终猜不透,只得作罢,陛下圣心独裁,他这个当差的只管听命办好事就行了,余的也轮不到他费心。
他刚领一众人等从一边门拐入,突然就收住了脚步。
有人挡了他的道。
那人扛着剑,看样子静候他多时了。
“陈权?”
柴钧拉下脸,似有些不悦。
不知为何,一看到此人,他心里起了些不明不白的危机感。
或许是因为他曾是“先太子”提名的禁军统领吧,潜意识里他对他总有种敌意存在。
不过他转念又暗暗唾道,哼,无非一枚弃子而已,何况宁王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他大可不必将他放于眼中。
“让开!贻误救驾,你该当何罪?”
他一声呵斥,眼下他无需也无暇同他耗费唇舌过多纠缠,他忙的很。
陈权不依不饶,又横剑一把拦住了他,很不把他这个统领大内十万禁军的人放在眼里。
柴钧窝了一肚子的火,终于炸开了。
“陈权,你要搞清楚,我才是禁军统领!”
“知道知道,我不同你争。何况小小一个统领之职,我压根儿不稀罕。”
陈权语中轻蔑,暗讽之意顿生。
柴钧亦不甘示弱,朝着武英殿方向虚空抱拳作了一揖,以示天威。
“柴某禁军统领之职,可是陛下钦点的!”
陈权眉间一凛,狭长的眼眸中满是讥诮。
“哼,汝等眼中,就只有宫墙之内这方寸之地吗?”
柴钧一时语塞。
遭此反诘,他竟不知如何作答,似乎两人所谈之事,并不在一个维度上。
“何况陛下总有百年的一日,而这个帝位总要传给他儿子的吧……”
这话一针见血,一下子扎到了柴钧心头痛处。
他不得不承认,这人话糙理不糙。
就算他再忠于圣上,也得接受终归有人要继承皇位这个不争的事实。
而眼下也只剩下宁王这唯一的皇嗣了。
陛下年事已高,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能投效哪方?
万一他表错了立场,岂非灭顶之灾?
柴钧忽而嗅到了皇权更替之前躁动不安的气息。
难道陈权是想……
他该与之争锋相对,并借此打压此人一把呢,还是……
思忖一番后,他不置可否。
罢了,事已至此,何不卖个人情先?也好给自己将来留条退路。
谋逆这个锅,就姑且先让陈权背了,他自己么,不妨做一回壁上观。
“柴统领还是先好好逼问一下那位娘娘,看看宫里头还漏了哪些南楚的暗桩,顺便也好一并缉拿。”
“也是,那柴某就先忙去了,陈统领请便。”
看着柴钧带人离去,陈权的唇角微微上扬。
柴钧还算个明白人,拎得清时局,不作无谓的牺牲。
他抬头仰望青空,见流云被风裹挟着远去,心中感慨。
可他所看到的远远比他多得多。
眼界能有多远,走的就有多远。
“太好了!太好了!”
沈追气喘吁吁赶来,他才安顿好自己的老母,就急着来找陈权了。
“没想到柴钧竟然逮了惠贵妃,看来陛下早察觉到了宁王背后南楚盘根错节的势力,而此番设下宫宴,估计就是想‘瓮中捉鳖’,釜底抽薪吧。难怪宁王立储之事早就满城风雨,却始终悬而未决,原来陛下对宁王的态度仍暧昧不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户部尚书扳着手指头一一数来,
“我已暗中联络好了陆希,朱寿春,尉迟礼他们这些殿下的旧部,让他们听命于你,就等你一声令下,闯宫助殿下截断宁王的好事,并一举夺权,不管陛下最终选择保还是不保宁王,届时就一口咬定殿下当年遭南楚阴谋迫害,不得已假死,这样宁王便脱不开干系,再无翻身的机会了,而殿下也可顺理成章地还朝……”
沈追说到兴奋之处,有些忘形。
为了让那些一根筋到底的武夫们相信殿下尚在人世,他着实费了番唇舌,嘴皮子都快磨烂了。
毕竟人死复生这等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若非他老沈曾与先太子亲厚,平日里又是个恭勤守己有口皆碑的老实人,又岂会有人信他的鬼话?
更亏得殿下威望仍在,这些旧人们对他矢志不渝初心不改,自然也愿意追随殿下托付的那个人。
他看了看陈权。
那人捋了捋自己的衣袖,倒是一脸不以为然。
沈追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柴钧,险些坏我好事,幸好他还算识时务,被我三言两语唬住了……”
“你……退了柴钧?”
“他就是个怕死的,不愿搅这趟浑水。”
沈追踉跄了一下,他才发觉自己下错了注。
他冒死筹谋宫变,联络那些巡防营旧部为陈权铺路,为的就是让宫宴当日殿下能有与禁军匹敌的实力。
可眼下事态有变,柴钧非但不是他们夺权的阻碍,无形中反而会成为他们的助力,从而将宁王一军,可陈权却说柴钧险些坏了他的好事?
什么好事?难道他……
“你……不是在帮殿下……”
沈追哆嗦着揭开了令人发指的真相。
陈权瞥了他一眼,还是一脸轻狂不羁,倒像看着一场笑话。
“沈大人糊涂了,我虽让你照顾萧景琰,却从未说过要扶他上位,是你一厢情愿找到我,和我高谈阔论你的计谋,而我也就顺水推舟……”
沈追气得双目泛红,额角青筋暴起,浑身颤抖尤如筛糠一般。
他纵横官场那么多年,居然也有看走眼的一天,竟栽在这厮手里。
他一把拽过陈权的衣襟,咬牙切齿怒骂道,
“你居然利用我和殿下,你这个无耻卑鄙的小人!小人!”
“没错,我就是小人!”
他若不是小人,又岂会以萧景琰的性命为饵,引诱元宏上钩?
当初他在元宏面前作戏,要欺骗的,也正是宇文思齐!
他就是要让那些人也都觉得,他陈权就是个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小人!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我,哪边都不是!”
终于得到了答复,沈追拉扯着陈权的衣襟,脱力一般滑了下来,双漆跪地。
他木木地看着陈权好一会儿,而后终于崩溃了,哀声嘶鸣。
“殿下,老沈替你不值啊!”
“他活不了的,可你让一个将死之人坐拥天下,是想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吗……”
陈权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逆光投下的暗影把这个中年文官所有的悲戚与绝望彻底笼罩了起来……
“够了!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喜欢皇长兄!”
萧景琰用自己仅剩不多的力量爆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目呲尽裂,声声泣血。
“你口口声声仰慕我皇长兄,可你这样虐打庭生,残杀他无辜的手足兄弟,竟不怕皇长兄在天之灵恨你!”
“恨我?哼……哈哈哈……恨我……”
宇文思齐嗤笑起来,笑着笑着,脸色愈发阴郁。
“他最该恨的,绝不是我,而是……他!”
她指着皇座之上两鬓斑白抖抖索索的老人,逼人的阴仄自她眼底溢出。
“我留下那枚麒麟佩玉,就是想看看你,还能否想起自己的长子,还能否有一丝丝的悔意……”
麒麟佩玉?
是那块麒麟佩玉!
梁帝终于回想起来了,可笑的是他还一度以为,那是林殊给景琰的信物。
身为人父,他知道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那块麒麟佩玉是祁王兄留给你的,你居然舍得用它来作局?”
“人都没了,一块玉,又算的了什么?我又何必留着它,睹物思人?”
其实,她并非不屑,只是心存不甘。
而这种绵延不绝的遗恨不甘,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燎原的山火,带着熊熊的杀意,将人焚烧殆尽!
“当初静妃虽在鬼门关前拉了你一把,可真正让你活下去的,却是那‘千年红参’!而这红参,可是用人血养的……”
那正是用血蛊之血哺养的血参,原本只是噬心血蛊的副带产物。
可没想到,居然真有延寿的功效。
宇文思齐苦笑一声。
这算是“意外收获”吧。
“所以你才能好端端活下来,甚至会活得非常好,就这样一直一直活下去……活到行将就木,活到眼睁睁看着你的至亲,一个一个,先你而去!”
她就是要梁帝亲自折磨自己的儿子,体尝他们撕心裂肺的绝望哭泣,让他为杀了萧景禹而悔恨!
不过……
他将祁王的牌位擦了擦,端端正正供于庭生的面前,眼中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而后,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她眼中最后的温情顷刻间灰飞烟灭,消失殆尽。
“……血参虽能延你的寿数,但是若直接砍了你的话……”
她从袖中掏出了她的玉笛,贴近自己娇艳欲滴的唇瓣。
一曲霏靡之音流泄而出,曼妙得令人昏沉欲睡。
这次,所有人都听到了曲子,且沉醉之中。
唯独萧景琰。
笛声如刃,一寸一寸削剐着他的皮肉,侵入他的骨髓,凌迟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那里正蛰伏着无数失去母蛊控制的子蛊,熟悉的笛音让它们苏醒过来,叫嚣着嗷嗷待哺。
这些蛊虫,就是自小听着小公主的笛声长大的。
萧景琰觉得自己好痛。
那种骨肉分离,捥骨取髓的锥心之痛。
杀了他!
杀了你的父皇!
他是凶手!
他是罪魁祸首,他是万恶之源!
蛊惑之音不绝于耳。
他无助地拢住自己,涣散失焦的目光,在殿内搜寻了一圈之后,定格在了龙座之后悬挂的佩剑!
他想起母亲那封晕了泪渍墨迹不清的信了。
他的母亲,他那从来都是安详淡然,哪怕泰山崩于眼前的母亲。
竟然失态了。
他想象得出母亲是在何种悲恸欲绝之中颤抖着提笔,字字血泪,为自己的孩子留下最后的嘱托——
……
景琰,母亲这么做,并非让你挺而走险,只是为了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还是那句话,一切从心即可,不必强求,万不要勉强自己。于天下苍生,于至爱之人,你已无愧于心。所以无论你如何抉择,母亲绝不干涉,因为你永远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母亲以你为荣……
去吧,孩子,母亲一切安好,勿念……
母亲告诉他了,父亲性命无虞,是可以活下去的。
他也知道母亲不愿他拼命的,他都知道的。
但是,他不敢赌!
他抽出了那把佩剑。
母亲,对不起……
寒光凛冽。
殿内一阵惊呼!
很好……
宇文思齐继续吹着笛,控制萧景琰拔去了那柄装饰的佩剑,一步一步,走向他父亲。
萧选吓得从龙椅上翻滚下来,起身时一脚踩到了自己龙袍的下摆,又跌了个跟头,摔破了头。
冕旒落地,弹起一地的珠串,天威尽丧。
可他管不了这些了,他披头散发连滚带爬,只顾着逃命。
此刻那个金殿翻案之时曾被自己用剑抵着心口的儿子,如今,正用剑指着自己!
“别,别杀我,景琰,景琰,父亲认错,认错还不行嘛!”
他连声哀求,可他儿子的眼中,已经没有光了。
他扑通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糊了一脸的泪涕。
“景琰,你知道吗,当初父皇放你出宫,是想留你一条生路,否则那件事败露,你要如何自处,又如何在世间立足,如何面对世人的耻笑啊!”
萧景琰心中荒芜一片。
父皇的确故意放了他,却也让他自生自灭。
“陈权,哦对了,就是陈权,陈权是我留给你的,我以为他是你的心腹,他不会对付江左盟,他必定会和梅长苏联手,找出幕后暗手,对付景亭,然后设法让你回来,父皇知你尚在人世,因为我相信你母妃一定会竭力保全你的,景琰,你是父皇最心疼的孩子,你……篡位吧,这个皇位我拱手让给你,景琰……”
梁帝慌不择言了。
虽然淮王坠崖的消息传来之后,老皇帝已然能感觉到那股暗涌来自何处。他知道要对付宁王背后的操纵者,这个做出逆天之事遭他嫌弃的儿子是他最后的底牌,而走投无路之下,武力谋权将是他唯一可行之路。
换而言之,眼下他曾经最为忌惮的“谋权篡位”其实都及不上保他一条老命来得重要。
父皇,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如果篡位是被认可的,那么,当年皇长兄的死,又算什么?
而对我,便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我又算什么?
父皇,你,还是不懂景琰……
然而此刻纵使他心中千言万语,他的父亲,也听不到了……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身上的蛊毒,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去除,有朝一日还是会被人利用的。
他想到了那些不死不休的大渝战俘,想到了被自己杀害的宫羽。
他好疼,从握着剑的掌心一直疼到心口!
疼得他咬烂了嘴唇,血肉模糊!
笛声忽然停了停,恢复了一时的清明。
他暂时摆脱了操控。
趁此片刻的喘息,他将剑,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最后的那个剑下亡魂,只能是他自己!
不,景琰!
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掉转剑锋指向了自己,老梁皇抽搐着愣了愣,忽地整个人彻底崩塌了。
萧氏一脉,尽绝!
尽绝!
萧景琰,这是你自找的!
宇文思齐要的就是这一刻,他知道萧景琰做不到手刃亲父,他一定会自行了断。
而这一幕将会永远折磨着梁帝,让他,永生难忘!
萧选,到底谁才是你最在意的那个儿子呢?
绝对不会是萧景亭,当然也不是萧景琰,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谁都不爱!
你最爱的人,只有你自己!
血,喷溅而出!
蔺晨将麟儿带上了琅琊山,还有那颗残珠。
孩子没日没夜地啼哭,哭得撕心裂肺天崩地裂。
他哄了哄,安抚道,你的两个父亲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他努力去说服孩子,可他却说服不了他自己……
架上脖颈的利刃,被人徒手硬生生握住了剑锋,顿时鲜血淋漓。
是林殊!
他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佩剑,哐当一声,远远丢了。
笛声戛然而止。
宇文思齐的胸口毫无征兆一阵冰冷的剧痛。
剑尖透心而过。
萧景亭从背后反手刺穿了她纤薄的胸膛,用的,正是方才她捅他的那柄短刃。
他穿着金丝软甲,护住了要害。
是陈权给他的金丝软甲。
那一剑,并没有伤及他命门,血,只是空手握剑后掌心的割伤。
虽然也很痛。
却远远及不上他心里的痛。
宇文思齐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如堕云梦里……
梦里,有他……
十四岁那年,情窦初开的她第一次见到了出使南楚的萧景禹。
大梁皇长子举手投足间威仪不凡,凌云的气度更是波澜不兴,她一时惊为天人。
她臆想着若天人思凡,带了七情六欲喜怒哀惧,活生生如同寻常男子那般,该是何等的风情。
于是她便用蠹虫去整蛊那位殿下,只为他看向她的眼中能流露出一丝别样的情愫。
祁王淡定自若,捻虫泰然一笑,笑意之中几分宠溺,几分怜爱,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之中似有点点晨星闪烁,刹那间令天地失了颜色。
少女从此芳心暗许,误了终身。
随后她接二连三找他过招,以图占尽他所有目光。
他频频礼让,却还是被削断了随身玉佩的绶带。
她用水绿色的丝线细细编织成新的绶带,替他系好了那枚麒麟玉佩,交还与他。
可他婉言谢绝了,言道,大梁男子佩玉,从不用水绿之色,但若姑娘愿意,不妨收下此玉,权当是在下的赔礼。
而后那枚麒麟玉佩,便永远留在了她身旁。
陪她孤零零熬过赤焰案发,熬过金殿翻案,熬至她,搅弄南朝风云!
可她从不知晓,有个叫林殊的少年,老喜欢将花花绿绿的毛毛虫藏在自家大表哥书案的卷册之下,惹得那向来文质彬彬的皇长子竟也会忍不住破口大骂一声——
臭小子!
谁不曾少年?
又有谁能一辈子少年?
林殊用染血的手紧拥着强忍疼痛微微颤抖的身躯,感受着那极速的心跳顷刻间攀至了顶峰,随后,却骤然下坠!
如曲终拨下的一个最为高亢响彻的音弦,随后颤动着,颤动着,一点一点越来越轻微,越来越虚弱,直至最后消弭在了空气里,再也听不见……
原来就算他阻止得了他自戕,却依然阻止不了他的心跳走向终点。
于是他只得再度拥紧了他,像是要把他深深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和自己融为一体。
“景琰,就这样敞开心怀去爱吧,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让我陪着你,或许谈不上一辈子,又或许只是一年,甚至只有一天……”
此刻,景琰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他想,他是困了。
“小殊,若……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想你呗,岁岁想,月月想,日日想,时时想,刻刻想……”
哪怕你把余生所有的苦,所有的寂寞都留给我,我一样会好好活着,活着想你一辈子,让你一直一直活在我心里……
“真的,一直想?”
“……一直想,一直想,直到老,直到想不动了,也许才……不想了……”
“说好了,不许耍赖……”
景琰笑了。
那个曾经红衣胜血的十七岁少年,明朗如斯。
林殊却落了泪。
手中是早已捻成齑粉的血参,糅杂着他掌心里的鲜血,再难分彼此……
谁不曾少年?
又有谁不愿一辈子少年?
萧景亭解开了庭生的绳索。
少年一下子扑向了他最崇敬的那个人,像极了小时候扑进皇长兄怀里的自己。
他难道忘了吗?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默念着那首鹿鸣之什的棠棣,终于热泪盈眶。
有些东西,毕竟,一脉相传,承袭不绝。
惟愿他也能,一世少年……
武英殿外——
有探子报,宁王妃已死。
终于,大限已至。
而机会……就在眼前。
陈权摘下了头盔,默默阖上了眼,静静哀思。
只是,他从不落泪。
他想起了那日广陵城中,他和萧景琰所做的那个交易——
……
若我愿背负起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骂名,你可愿承受逆天生子身败名裂的耻辱?
若能兵不血刃,我萧景琰愿一力承担世人耻笑。
我记得你曾说过,若你能活着一日,必不负天下苍生。
而倘若我死,天下将成一死局。
殿下可愿信我一回,我来为你解开“天下”这个死局。
好,只要对得起芸芸众生,谁坐拥天下,都无所谓。
于是,他给了他金丝软甲,他替他做了决定。
你可用此物来换取三哥彻底的信任。
你要成为新帝的肱股。
你要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稳局!
拜托了,陈权!
……
那番嘱托,言犹在耳。
可陈权之于萧景亭,正如梅长苏之于萧景琰?
不,那不一样。
又起风了……
他阖眸冥思了许久,再度睁眼之时,已不再有任何的迷茫。
他迎风远眺着帝都紫气巍峨的殿宇楼阁,犹如一名枕戈待旦志枭逆虏的新兵那样,又毅然决然戴上了自己冷硬的头盔,重整起一身沉重而坚忍的甲胄,向一众簇拥他的士卒们发号了最后的施令——
起兵,进宫!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