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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遗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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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王立青赶回了天青药庐,眼下他须尽可能多地炮制些散剂,以配合宁王进行城内流疫的防控。
然此时已无人能给予他助力,因为药庐内仅余下他一人。
庭生出门了,去替他办件事。
可当他见到眼前药庐的门扉不过虚掩着,并未上栓,心中竟忐忑不安起来。
莫非庭生已然归来?
不知他有没有带回他想见的那个人,探寻到他想知道的那个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吱吖”一声推开了药庐的门。
院内确实立着一人,却并非他意料中的那个。
此人头戴竹笠,垂下纱幔,身着一袭朴素的布衣,却难掩端庄素雅的气质。
晦暗不明的夜色里,王立青依稀辨认得出这个熟悉的身形。
是她?
他进得院内,回身掩上了门。
来者撩开了覆面的轻纱,颤抖着问他,
“可是……殿下?”
“……小涵……”
他并不掩饰身份,因为对她,没那个必要。
霎那间的惊诧自女子那张端丽的脸上一晃而过,而后徒留下了掩抑不住的心酸。
“若非庭生事先告之我殿下易容之事,我想,我亦难辨认出殿下。”
“你……见到庭生了?”
“庭生一直在各处留下记号,试图联络上我和战英,以便必要之时我俩能护殿下周全。而这套暗号,正是我假死出宫之前,母妃暗中传授给战英、庭生及我三人的。”
“让母亲费心了……”
王立青喃喃自语,心中一阵绞痛,愧疚不已。
现下宫内的局势,必定凶险万分。
不知母亲一个人可还顶得住。
他忽又想起一事,于是靠近柳涵,低声急切问她,
“那战英呢,他有没有去……”
他言之未尽,却被一双纤纤玉手搭上了双肩。
柳涵踮起足尖,拉低他凑至耳畔,用微若蚊蝇的声音诉来,
“殿下莫急,六哥尚在人世,母妃一早估计到有人会对六哥动手,所以提点我们早做安排。出宫后我学了些易容之术,此次便趁着淮王赴广陵赈灾之际,途中用易容后的死尸代替他藏于车與内坠涯,而六哥本人,现下正由战英护着。”
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定,他松下一口气,欣然笑了。
“好,活着便好,定要战英护六哥安全,万勿走露风声。”
他轻声嘱托她,却重如千钧。
“如今殿下假死掩人耳目,反而性命无虞,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柳涵拿出一个行囊递给王立青。
“这是从旧王府里找来的,殿下姑且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王立青接过柳涵递给他的那件行囊,打开层层包裹的布料。
里头,竟是那件金丝软甲。
那是当年飞流送给庭生的见面礼。
更是小殊让飞流替他送给祁王兄留存于世唯一血脉的一份心意。
在时隔十二年的别离之后。
往事,如梭。
纵然胸中感慨万千,他却拙于言表,只得拥紧了眼前女子,像拥抱知己那样,像拥抱姊妹那样,更像这辈子两人再也无法相聚那样,紧紧拥着她。
此去经年,或成永诀。
他不知道究竟是谁成全了谁,总之他不想再有遗憾。
他的母亲,他的亲妹,都与意中人失之交臂。
或是死别,或是生离。
而他回天乏术,更无力扭转乾坤。
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她错过。
于是他放开了她。
自此海阔天空,任君遨游。
这是两人分别之前,他对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与柳涵道别之后,王立青独自一人于暮色中定定立了许久,半晌后,他才想起去把虚掩的门给栓好。
手刚伸过去,门却被人由外向内推开了。
那个人,是梅长苏。
不知为何,他竟趁夜来了药庐。
梅长苏神情有些僵硬。
王立青浅笑着缓解尴尬,并不追问他不约而至的缘由。
“巧的很,我正缺人手,苏先生既然来了,便给我搭把手吧。”
他掀起门帘踏进屋内,将手中的金丝软甲悄悄藏了,随后吹起火折子点上盏烛灯。
“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吗?”梅长苏则紧随其身后。
王立青用手掌小心护了会儿烛台上晃晃悠悠的火苗,终于,屋里渐渐有了光。
“先生……面色不悦,似有心结?”他合上了火折,一句反问。
“接近我,究竟是何意图?”
王立青心头一颤。
他隔着摇曳的烛火怔怔望向对方。
火光映照下,梅长苏看见那张亦明亦暗的脸上,似笑而非笑,如假却非假。
“我与先生只是萍水相逢,素未谋面,先生觉得在下,又图些什么呢?”
“我要知道真相!”
梅长苏一声低吼。
他不依不挠地追问他。
他不允许他继续逃避。
他要他直面一切。
王立青不予理会,又自顾自燃起炭火,架上铁砂壶煮水烹茶。
随后便是一阵沉寂,直到过不一会儿,水沸了,噗噗作响。
“景琰……”
他忽然喊了他,喊出那个在他心底里尘封许久的名字。
他求他回应他,而得到的,却只是那人一声若有若无的吁叹。
“先生可明白,并非所有的真相,都可揭开……”
“好,若你不愿说,便由我,来亲自告诉你!”
他不甘心!
他要亲口揭开所有的谜团!
他要让他,无处遁形!
“麟儿……并非我亲生,而是大半年前宫羽从大明寺带回的弃婴,只是这娃儿看似只有八九个月大,实则不然,因为宫羽最初见到这孩子,远在……前年中秋!”
是……前年中秋?
对此,王立青其实早有预感。
可亲耳听见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节点和他所知的有所出入,还是令他抑制不住身形为之一顿。
这比之前宫羽所说的初见孩子的时间,还要早上大半年。
她既已对他和盘托出了近乎所有的真相,里面却唯独掺杂着那么一丁点儿的欺瞒,究竟意欲何为?
莫非她故意想让他心生怀疑,且料定他会亲自去查证一切?
而他自己,也确如她所料那样去做了。
与之同时,她似乎还隐瞒了梅长苏些什么。
显然他们两人,皆受了她的摆布。
宫羽……
他缓了缓,又故作若无其事地拎起铁砂壶,沏了两盏茶,递给梅长苏一杯。
“先生……才知道这些吗?”
梅长苏没有接过茶盏。
诚如他所言,他的确也才知道这些,且远远不止这些。
“而将这个孩子送到大明寺的,是飞流……”
王立青举着茶盏的手瑟缩了下,指尖立时被盏中溢出的滚水烫红了一片。
茶盏跌落,碎成一地。
氤氲蒸腾的水汽顿时扑面而来,熏蒸了他一脸。
眼眶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热了,雾腾腾,朦胧一片。
梅长苏下意识抬手想去扶他,却又觉得无从下手。
他的失态,让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当年我将飞流留在金陵,正是为了让他暗中保护庭生和你。自你死讯传来之后,我便苦苦寻他,却始终杳无音讯。原来他竟身受重伤,幸为人所救,一直藏身于大明寺。若非宫羽近来告知我实情,恐怕我真会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头。”
他想起不久前宫羽长跪于他面前,向他赔罪。
她说她骗了宗主,她早知道飞流的下落,却一直不敢透露实情。
全因飞流愧疚于自己没能保护好庭生和水牛,怕苏哥哥责骂,所以求她帮他隐瞒。
只是如今见到王立青样貌酷似殿下,为了探清虚实,便想用麟儿的身世来进行试探,若王立青对此子身世存疑且自行去大明寺追查真相,那么,他必是殿下本人无疑,而麟儿和殿下,必然关系匪浅……
刚才,他看到了他和柳涵的相拥,忽然间一切,都明了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派人去大明寺想接回飞流,只是他死活不愿跟我回盟里。我只得让人寻访那些救回飞流的渔民,依凭他们所提供的线索追查,得知飞流最早是被人从金陵城外的护城河边救回的,并一路沿江而下才到达广陵城外的大明寺。飞流修习的是东瀛忍术,武功了得,一般高手极难近身,而他竟遭人乱箭射伤,可见对手人多势众且训练有素,绝非一般匪徒所为,更像是军中弩手。金陵护城河直通皇城周边水渠,显然那些弩手十之八九来自宫城守备。可飞流素来不与生人往来,又何怨何仇遭此毒手?还是说他们想杀的,原本是这个孩子?而偏偏最初发现飞流及孩子的时间点,又恰巧与太子‘薨逝’的时间吻合,由此看来,孩子的身世,果真非比寻常。说不定宫里的变故,也皆因此子而起……”
他看着那人易容后透不出血色的脸,想象着假面之下该是怎样流转起伏的神色。
“你何故变得如此虚弱,除了北境抗敌的旧伤之外,必是在宫里遭人暗算所致,而这个伤你的人,不出我料,看似应该就是萧景宣了。只是废太子从未曾军中历练过,又自小养尊处优,就算你有伤在身,凭他蹩脚的身手,也断断不是你的对手。他到底有何能耐竟可牵制你且将你重伤至此?难道,真是他拿了你什么把柄?可萧景琰为人素来磊落公允,行事一向秉公持正,从不落人口实,又岂会受制于人?究竟何等隐衷,能令你屈尊纡贵,去同萧景宣这种人渣私下里解决?我思来想去……除了事关皇家颜面,也不作他想了。而这个把柄,或许更威胁到……这个孩子,这个被飞流所救、带回大明寺的孩子,这个样貌……酷似你的孩子。而这,才是你们二人私斗的真正原因!”
他曾以为,孩子像景琰,这只是个巧合。
如今看来,哪儿那么多巧合,一切都事出有因。
冥冥中的因循报应,皆成了因果。
王立青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他恍然想起老阁主锦囊里那个“静”字。
他想静下心来。
他要放下一切,心如止水。
可他,办不到了。
心口的钝痛逐渐蔓延成四肢百胲里的噬骨锥痛,就算他狠命掐住被烫得红肿的手指来缓解其余的痛感,却如饮鸩止渴,根本无济于事。
“假使麟儿正是殿下‘薨逝’那时所生,以此倒推,怀上他应该就在元佑六年末。而据宫羽所述初见孩子尚不足月的模样,想必这个时间也不会更早了。可那时你却远在北境御敌,又能与谁行下那种事?直至战末我俩分别,已是元佑七年初。之后你调用蒙挚北上替你执掌兵权,你则留在青州养伤直到开春过后三月有余。待一切尘埃落定你班师回朝,及至宫中异变,你在京中,统共,也只不过待了三个多月。可令人疑惑的是,在此期间,未曾有太子妃或任何你侧妃有孕的消息传出,缘何忽然之间,竟冒出个孩子?难道先前是被人刻意隐瞒了消息?此乃何故?莫非孩子的血缘真有可疑之处,以至……危及皇室清誉?”
王立青无以言对。
他以为梅长苏即将触及到那个真相。
殊不料,那人行差一步,再度误入歧途。
“由此,我恍然思及一事,当年我为了助你拉拢朝堂文臣之首,刻意制造了一场意外,让你‘偶遇’并解救了遭匪徒劫持的中书令柳澄的孙女。然而我疏忽了一点,当时参与营救柳小姐的,可不止你一人,之中能上得了排面的,还有一个常年伴你身侧的列战英。此后柳涵曾多次至靖王府送礼拜谢,你素来不近女色,更依从我嘱咐不愿过早表露出结党的嫌疑,自会懂得避嫌,断不会亲自接应。出于礼节,这之中很多时候替你应付柳小姐的人,便成了战英。我江左梅郎虽控得了大局,但这女儿家的心思,倒也不全在我这江湖宗主的拿捏中。他两人一来二往之中又有多少情愫暗生,亦非我等能料。自柳小姐成了你结发妻子之后,本该翻过这页旧事,可偏巧被有心人利用了,于是乎……酿成大祸!”
王立青缄口不言。
梅长苏竟以为自己掌握了真正的关键,于是他继续说道,
“萧景宣被废储君之位,必然心存不甘,定会千方百计寻你错处。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此秘辛,便想用柳涵的清白及皇嗣血脉的正统要挟于你。此等捕风捉影之事本就无法说得明白,所以绝不可能公开查实,只得掐死源头。因为一旦流言传扬开,毁的,必将是你们三人,无论当事者清白与否。可如此一来,却正中叵测之人下怀。为了顾全声誉,你迫不得已私下里和献王清算此事,不料,竟着了他的道!献王一死,你依然无法将此事昭告天下,于是迫不得已担下了弑兄的罪名,罚跪太庙……”
缓过一阵憋闷之后,王立青似乎抓住了一丝喘息的契机。
他缓缓俯下身,默默拾起地上茶盏的碎片,一片一片,小心纳入茶盘里。
梅长苏明白,他所说的一切,终归只是他的猜测,但有一点,他确信无疑。
“我相信,太子妃一定是身家清白的,因为孩子像你,孩子……偏偏像你!”
他想到方才两人相拥的画面,心里堵得慌。
他曾妄想,就算他娶妻生子,他的心依旧完全属于他一人。
他绝不愿和别人分而享之。
所以他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这场姻缘,本就是他江左梅郎硬塞给他的,他梅长苏偏偏是最不该、也最没有立场不甘心的那一个!
谁让他总自以为是地操控着一切,总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对他好。
可到头来,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王立青将收拾好的茶盘放置一旁,深深喘了口气。
虽然委屈战英和柳涵替他背过,可到底还是与尴尬的真相擦肩而过了。
那么,就让他们将错就错下去,哪怕把心,活生生剜去一块。
“战英的确是冤枉的,他俩是否有旧情那不重要,我只知道,柳涵待我全心全意,她是个好妻子。是她偷偷离宫,不远万里,不顾艰险,千里迢迢赶赴青州,是她一直在青州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陪伴我,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最需要人理解的时候……”
他哽咽了。
这是个无懈可击的谎言。
可因过血一事被误解的心痛与身心重创的无助,却真真切切存在过。
只是抉择,永远伴随着无奈,还有,放弃。
既然他选择了与他背道而驰,便再无回头之日。
而这个血淋淋真相,必须由谎言矫饰着,继续艰难走下去。
梅长苏忆及在青州军营醒来的当日,他总觉得心里似乎缺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抓也抓不住。
他想知道真相,却也隐约害怕真相。
于是他只能对他近乎粗暴地质问和猜疑,那一幕像极了当初卫峥一案时他在密道里反被景琰质问的情形。
他懊恼地想,那时的他,为何不能分给他哪怕一丝一毫的体谅?
若没有当初两人的分道扬镳,是否也就没有之后的旦夕惊变?
也是否意味着,他依然还是他心里的那个唯一?
他悔不当初。
“宫里之所以没有太子妃有孕的消息,那全是被我设法瞒下的,因为擅自离宫有违祖制,若在宫外有了孩子,则视同私生子,是得不了名分的!”
王立青妄图用一切他能想到的忿懑不甘之言驳倒梅长苏所有的臆断,却也让自己疲惫不堪,语气不知不觉温软了下来。
“何况这又是个早产儿,不到七个月便出生了,先天不足,较同龄孩子小上许多,本就极难存活,我从未奢望过他能存活于世。如今有缘再次见到他,当谢过梅宗主夫妇对孩子照料有加。”
他恍觉自己扯谎的本事,早已不逊于当年的梅长苏。
这番话里有话虚实揉杂,连他自己都快分证不清孰真孰假了。
何况于他而言,孩子尚且活着已属最好的结局,他已别无所求。
那么真相究竟如何,又何须在意?
“只是他们二人的清白,有你一人证明尚不足信,必要给旁人一个交代,否则,太子妃也不至于撞棺假死,列将军也不会主动请辞,孩子更不会遭人暗杀。流言,终究猛于豺狼虎豹,而阴谋,则远不止这些……”
梅长苏忽然近前一步,一把攥住王立青的双臂,力气之大似硬生生要抠进他皮肉,仿佛怕他下一刻会再次遁走不见。
“其实献王也只是枚棋子罢了。而你可知,自己究竟是替何人揽下杀人罪责的?献王之死,可有宁王搅局?无论你信与不信,毕竟他才是这场变故之后的最终受益者,嫌疑也最大。更或许,是宁王背后的势力在作祟?至于萧景亭本人是否无辜,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王立青被攥得生疼。
此时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去挣脱加诸于他双臂的桎梏,却已于事无补,到头来只能徒劳地应承对方紧追不舍的逼问。
“究竟是何人,用了何种阴损手段伤你至此,令你不惜假死以瞒天过海?是萧景亭干的吗?还是……他背后的布局者?你若知隐情,也千万别瞒着我,定要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让我……来替你化解!”
那个操盘之人,那个守蛊人……
一旦透露给梅长苏,他必会抽丝剥茧盘查到底。
可有关血蛊之事,他又岂能让他知晓?
“一切……到此为止吧!”
心口的疼痛再度泛起,喉间逐渐涌上一股腥甜之气。
他含了口血,又狠狠咽了回去,却不知不觉蕴红了眼尾。
“总之,诚如先生所料,承林身上,确实流着我的血。但那又如何?先生只要记住,他是我萧景琰的孩子便可,这就是先生所要的……全部真相!”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谁了……
承麟……
原来孩子,叫承麟……
萧承麟……吗?
真巧……
但那又如何?
梅长苏并未松手,他缓缓凑近王立青完全陌生的脸,苦笑着问他,
“你有意接近我,是想要回自己的孩子?还是想利用我们昔日的情份,借我之手,借江左盟的势力,助你重新上位,夺回失去的一切吗?”
他怕,他真的好怕。
他怕那个为了拯救他,不惜牺牲他人性命替他过血的大梁储君萧景琰。
如今,他反而宁可他只是王立青,只是个平凡的乡野村夫,只是那个内心宁静淡泊的年轻医者。
他不愿王立青,再走上萧景琰的老路。
虽然曾经的那条帝王之路,是他替他选的。
“那我又算什么,你又拿我当成什么?”
他诘问他,也扪心自问。
王立青哑然失语。
小殊,你可知,我并非刻意接近你。
我只是……躲不开而已。
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可若你一定要个理由,那我便给你个理由!
“我只想要……天下……”
“太平”两字尚未出口,梅长苏一把扯过他,对着他苍白的唇角,狠狠咬了上去。
于梅长苏而言,这张完全陌生的人皮面具,根本成不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正如林殊挫骨削皮改头换面,却依旧断绝不了萧景琰与他之间的羁绊。
王立青被褫夺了所有的气息。
在他近乎窒息之时,梅长苏放开了他。
他模模糊糊听见他放出狠话——
“好,若你想要天下,我便如你所愿为你所用!不过首先,你得用你自己,作为交换!”
他还未及辩驳,顿觉整个人天旋地转,失却重心。
出于本能的自卫反应,他胡乱伸手去抓,却不小心掀翻了一旁装满碎瓷片的茶盘。
“哐镗”一声,残碎瓷片散落一地。
王立青仰面朝天倒下,后背硌到了几块坚硬锐利的碎片。
他蹙了下眉,闷闷咬紧了自己的唇,不让痛吟溢出。
他明白梅长苏想对他做些什么。
昔日绝魂谷暗渠中所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让他心有余悸。
这男人间的情事本就算不上一件令人十分愉悦之事,甚至可以说有些血腥而残酷,一个迫使着另一个完全接纳自己,若非两情相悦之人,又有谁愿忍受这种将人活生生撕裂剐开的痛楚和屈辱。
只因他爱他,他才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
可眼下,他却不愿如此不清不楚地与之行苟且之事。
他要阻止局面走向无法挽回的境地。
他不希望有朝一日思及往事,林殊会为自己盛年时的疏狂不羁离经叛道而懊悔一生。
他也绝不允许那个骄如艳阳之人在自己的生平记忆里,留下如此一个悖德的污点。
明珠可碎,却不可蒙尘。
王立青想借手肘之力撑起自己,可瘦削的双肩却被钳制住了,根本动弹不得,凭他现下的体力,早已不是恢复体能的前赤焰少帅的对手。
梅长苏其实并不精于此道,反而笨拙青涩得很,毫无技巧可言,根本不懂得该如何取悦对方,仅仅只是遵循自己最为原初的本能,鲁莽而直白地表达自己发乎内心的渴求,十足一个尚未及冠的愣头小子。
他用他精壮的躯干碾压住身下单薄的身体,用滚烫丰润的唇舌撬开那人躲闪紧闭的牙关,撷取他稀薄的气息,炽热的手掌,则从那形销骨立的肩头,移至他脆弱的脖颈。
那里,是他一下一下搏动着的命脉。
他还活着,这样的事实,犹如一记药引,治愈了他所有的患得患失,也挑起了他骨子里头蠢蠢欲动的占有欲。
这鲜活的生命,他要彻底拥有。
于是他的手掌又从他颈间,继续向下,滑入他衣襟内,然后一层一层剥开。
直至那具惨白的躯体,赤条条呈现于他眼前,累累伤痕,新旧交叠。
梅长苏破釜沉舟的逾越举动,引来身下之人更为强烈的抵抗。
脸上落下细密尖锐的吻,若非隔着假面感受不甚真切,他早已被焚烧殆尽。
可这份灼烫的爱意,他担不起。
而他执着的期许,他更给不起。
他奋力踹踏挣扎抵死不从,却让扎入背后棱角分明的残片摩擦着越嵌越深。
而这点皮肉之疼,根本及不上他心口的绞痛。
母蛊已除,而子蛊却满布他浑身所有的经脉,终身难消,他每一次的心绪波动,都将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唤醒这些蛊虫啃噬他的肌骨。
而这种痛楚,将会伴随他的余生,至死方休!
所以他又能拿什么来许他下半辈子?
梅长苏渐渐闻到了血腥味,胃里又忍不住翻搅起来。
他稍许恢复了半分清明,于是缓缓支起上身,无意中低头瞥见,那人身上密布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暗紫色疤痕,深浅不一,有位于左肩的,有左胸近心口处的,还有腹部的一道,尤为狰狞可怖,顿时心头大骇。
他很想深究下去,却觉得掌下一片温热,粘腻而湿滑。
他手指捻了捻,这种触感,勾起了一些被他藏于心底最深处不见天日的记忆。
他见他身下,有血渍剐蹭而出,沾得到处都是。
而这一幕,似乎和某些情景重合在了一起。
那究竟是什么呢?
脑中顿时“嗡嗡”作响,他冥想不得,头疼欲裂。
还未等他想起些什么,“啪”一声清脆的响声,他左颊挨了重重一巴掌。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彻底打醒了他。
“林殊!你混蛋!”
王立青痛骂了一句。
而这一掌,也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
他喘得急促,抖抖索索裹紧自己凌乱不堪的衣衫,又跌跌撞撞退后几步,缩至内室一角,倚靠着墙,终于脱力一般渐渐滑下。
不知是冷,还是怕,亦或是疼。
但见他蜷起身躯环抱双膝,把脸深深埋了进去,唯余双肩起起伏伏,似无声啜泣。
而他,却无力为他分担。
时间就那样静静地流淌。
如穿堂的冷风嚯嚯而过。
忽而一句低哑的泣诉,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期而至,随风沙沙地飘来,极尽温柔缱绻——
“可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你这个混蛋呢?”
梅长苏捂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愣愣笑了,跟个傻子一样。
他骂得好,他的确是个混蛋。
他知道了真相又当如何?
只要他还活着,那还不够吗?
他跪下,挪到他身畔,手刚搭上他的肩膀,却分明觉察到一种惊甫未定的战栗,心头的滋味难以言状。
他险些铸成大错。
“方才是我冒犯了,我保证不再强迫你,可你的伤口还得及时处理。”
他用轻声承诺换取他逐渐的平静,直到慢慢地,不再抗拒。
“卧榻边上的矮柜里,有金疮药和干净的细布,你去拿来。”
他嗡嗡地说道。
梅长苏取了过来,掰过他身体背对着自己,而后小心撩下他衣领的后襟,露出冷汗涔涔的单薄脊背。
苍白突兀的肩胛骨上,有几处新鲜淌血的割伤,嵌了些碎渣子,不太容易凝结成血痂。
“你且忍一下,我很快便好。”
王立青阖上了眼,有些认命地点了点头。
于曾经的赤羽营主将林殊而言,清创这等雕虫小技根本不在他话下,只需王立青皱个眉头的功夫,那些碎瓷片就被他用签子麻利地剔除了,而后擦净血渍,细致地敷上了药粉。
此外……梅长苏还见到些陈旧的淤青,却并非位于骨嵴突起处。
他本军旅出生,一眼即可辨认出,那些并非寻常的跌打损伤。
似是……血疾所致?
整个过程中,王立青只小声呜咽了一下,而他所有的痛楚不堪,被尽数咽下了肚。
梅长苏替他小心缠上了细布,嘴上不语,心里有了番计较。
曾经英姿勃发之人,如今,只余病骨残躯,像极了当初的那个梅长苏。
为何他们二人的命运,如同交换了一般?
一番折腾后,王立青累极困顿,吐息之中鼾声渐起,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
他体内的蛊虫也不再猖狂肆虐,它们暂且平静了下来,随宿主一起昏沉欲睡。
梅长苏横抱起他放到榻上,自己也卧于他身侧,抵着他的额头和衣而眠,沉沉睡去。
梦中,他回到了少时,两人嬉闹之后横仰八叉躺在一起。
空气里是彼此汗湿的气息,相互交换着,那样酣畅淋漓,又那样安然若素。
自从宫羽将孩子的真正来历告知了梅长苏后,他的宗主果不其然赶到天青药庐去向当事者求证真相了。
梅园之外的长亭,她一人独坐,抚琴弄夜,聊寄内心一片冰凉如水的寂寥。
琴瑟孤鸣,知音何求?
正如每次她在长亭弄琴,总有个粗犷汉子会远远听着。
而这次,痴情汉子鼓足了勇气,默默走进她的音域里——
“小羽,听琴音,你不开心。”
“开心也好,不开心也罢,路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值得抱怨的。”
她既无法从一个所爱之人获得希望,又无法对另一个爱她之人给予希望。
那份爱早已零落成泥,卑微渺小犹如尘埃,又何故再惹凡尘?
男人只得识相地默默走开了。
宫羽继续拨弄琴弦,直至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压迫感——
“小生许久没有领略夫人的琴艺了,甚是想念,今日有幸再遇夫人,不如我们二人好好坐下,切磋切磋琴技,把酒言谈一番……”
听见这个笑意盈盈的声音,她便知来者必不怀好意。
“六皇子有话就直说吧……”
元宏递给宫羽一柄短剑。
她没有接手。
“此剑何意?”
“夫人可真大度,这把剑给你,杀了萧景琰。”
“……你怎知他还活着?”
“小生如何得知并不重要……”
“我若不依呢?”
“那小生便将萧景琰自己埋下噬心血蛊救梅长苏性命的事告诉你们宗主,到时候真相大白,你觉得梅长苏还会留你在身旁?”
提到噬心血蛊,宫羽想到她在青州军营所见的一切,还有霓凰郡主来访那次托付宗主所查之事。
她思忖再三后,还是接过了那柄短剑。
“六皇子真是要我杀他吗,若让宗主知道了噬心血蛊究竟用在了谁的身上,恐怕真正失策的,会是你元宏吧……”
“聪明……”
元宏笑意更甚……
翌日,梅长苏在一阵窸窸窣窣的捣药声中醒来。
晨曦从侧窗微微开启的一丝罅缝中斜斜照入内室,恰好落于他眼角眉梢,似一只柔柔抚过他额头的手。
他下意识摸了摸枕边,一片空荡荡的,于是他恍恍惚惚睁开了眼,随着光影,聚焦起自己模模糊糊的视线,去追寻声音的源头。
朦胧之中,他看见王立青独坐廊前,默默碾着药,也碾碎了一室的静谧。
他散着一肩墨发,换去了昨日所穿的青衫,只一袭松松垮垮披着的月白色笔氅,周身泛起莹莹浅蓝,仿若一块美玉晕染了清辉。
真真人如其名,他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景琰……”
“……先生醒了?”
王立青不为所动,继续干他手里的活,昨夜之事好似从未发生过。
梅长苏起身走到他身边,看他摆弄着手中的药草,直犯嘀咕。
“记得昨夜你说过,要我给你搭把手的,不会……是要我帮你捣药吧?”
“此皆粗散,尚需精捡。但不知先生对这些药材,能辨出几何?”
认药?这不是明摆着寻他开心吗?
梅长苏虽然喝过形形色色的汤药,也略通岐黄,却不过些皮毛罢了,若要他一一辨认出这些草本,倒真为难他了。
再一想到晏大夫吹胡子瞪眼逼他喝药的情形,他嘴里又差点儿泛起了苦水。
何况研习药理,本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他所识,无非茯苓党参之类温中补益的药材,那些药性凶猛的长相奇葩的,自有一“蒙古大夫”替他把关,也轮不到他这个江湖帮主来费心研究呀。
王立青好整以暇地瞅着梅长苏,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
梅长苏心里苦叫不迭。
景琰一定是在故意整他,但他也不好发难,谁让他昨晚“欺负”了他,理亏在先呢?
他心虚地围着眼前这一大摊药材踱来踱去,想从他尚可识别的寥寥几种里分出些端倪。
忽然,他被一种饮片吸引了注意力。
对了,就是它了!
他索性拿起一片,递到他眼前若有深意地晃了晃。
“这是……当归。”
“当归?”
“嗯,当归。我……说的不错吧?”
王立青心中微微抽搐了一下,一丝丝疼痛。
当归,当归,理当归来。
看来他认药是假,托物言志才是真的。
他的心意他自然是懂的,只是这药……
“那你……尝尝看……”
梅长苏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忤逆他,鬼使神差一般,将饮片放嘴里木讷地咀嚼了几下,随后他蹙起了眉头啧了啧舌。
这药辛辛的,又麻又涩。
当归可不是这种滋味。
“明白了吧,这并非当归,而是……独活……”
独活?
“此两种饮片长相极似,只是口感大为不同,当归味甘,而独活则麻舌微涩,当然功效亦不尽相同。”王立青娓娓道来。
不过两种长相近似的药材而已,在梅长苏听来,心里居然有种凉凉的后怕。
独活……
莫非又要他独自一人存活于世?
不!
他不要!
他不要再失去他!
于是他不由分说从背后拥住了他,战战兢兢地恳求他,
“让我再抱会儿,别拒绝我……”
王立青感到一侧肩窝上沉甸甸的分量,湿热的鼻息在他耳侧萦绕,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只是拍了拍胸前环抱住他的手,像安抚一个失意的孩子。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期许这个久违的拥抱?
“我虽给得了宫羽名分,却给不了我的心,大婚那日我得知了你的死讯,便再也没有碰过她……”
“可她毕竟……是你的发妻啊,你如此待她,岂非凉薄?”
王立青勉为其难地拉开了环住自己的手,让开了那个期许已久的怀抱。
他心中满满的愧疚无以宣泄,手里又不由自主地摆弄起那些零星琐碎的药草。
被说到心坎儿里去了,梅长苏一时语塞。他刮了刮自己鼻子,觍着脸,提出了一个更为惊世骇俗的要求——
“如果,我是说如果,世间男子与男子可以婚配,那我……可否娶你?”
王立青扑眨了几下眼睛愣了愣,他反复揣摩了下那人话中“叵测的居心”,耳根子顿时烫了起来。
他将手中草药一甩,拍净了手上沾到的尘土,一双水亮的大眼睛狠狠回瞪着他,怼道,
“凭什么!”
梅长苏还是有些失落的。
虽然他预见得到他定然接受不了自己怪诞的想法。
可峰回路转,他哪儿晓得,王大药师脑回路折返之大,更远在他之上。
王立青的脸翻得比翻书还快,他收起唬人的架势,调笑一声说道,
“你聘礼都收了,自然得进我家的门。”
“啊?聘、聘礼?什么聘礼?几时收的?我怎么不记得?”
“装傻是吧?收了我那么大一颗珍珠,居然忘了?”
“开玩笑,哪儿有什么珍珠啊……”
“装,给我继续装!我看你装到几时!”
“我、我……”
梅长苏一脸莫名地支吾了老半天,向来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他此刻竟也吐不出半朵花儿来。
“不愿嫁就不愿嫁呗,哪儿那么多推搪之辞……”
他撅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一脸的憋屈看得王立青又好气又好笑。
果然江山易改死性难改,这人打小闯祸让他背锅从来一付死皮赖脸假装无辜的样子,只有难得真被冤枉之时,才偶尔会显露出这种挫败的神情。
看来他是真委屈啊……
渐渐地,他笑不出来了。
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原来,他竟真的忘了那颗珠子了,是彻彻底底,忘了。
王立青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隐隐泛起了水光。
他怎么了?
梅长苏一时心疼,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衣角,急不可耐地搓捻了起来。
“那颗什么珠子,真有那么重要吗?要不……我再努力想想?”
“不,我开玩笑的……”
他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令人心安的笑,一口回绝,不再执着。
僵持之际,门“砰”一下被撞开了。
有人擅闯!
梅长苏警觉起身,却被王立青给摁了回来。
他摇了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就听到有人嚷嚷着,声音越来越近——
“飞流你小心点儿,别把我家门给踹翻了!”
飞流?
梅长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王立青,对方点了点头。
两名大小伙子,一个拽着一个,就那样一先一后拉拉扯扯地闯进了他们的视野。
看见廊下两位长辈并肩而坐,两大孩子顿时石化当场,大张着嘴面面相觑——
“苏、苏哥哥?!”
前面那个年轻人正是飞流,他俨然一副大人的身形,却依旧孩子心性,难掩兴奋地喊了一声许久不见的“苏哥哥”。
可喊出口之后他似乎有些后悔,又转过身去拔腿就逃,还捂着嘴拼命摇头,嘴里头碎碎念叨着“不骂不骂”。
“哎我说飞流,你躲什么躲,难不成你苏哥哥还能吃了你不成?”
梅长苏气不打一处来。
身后的那个少年想去追赶飞流,王立青把他喊住了。
“庭生?”
少年停下脚步,却别扭着不肯回头。
“没规矩,见到苏先生也不招呼一下……”
庭生扭扭捏捏回过身,他看了眼王立青,获他首肯后,才又看向梅长苏,不情不愿地喊了他一声——
“苏先生……”
庭生十六、七了,已然变声。
梅长苏恍然惊觉,这个声音,居然就是那日在疫区他久追不得的那一声“苏先生”。
原来那是庭生,难怪听起来那么熟悉……
如此说来,那时景琰能如此淡定地面对他,或许就是庭生事先通风报信了,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显然是他误会他了,他真的并非故意在那儿等他,正如他所言,他与他仅仅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不存有任何的目的心。
念及此处,他竟有些高兴,却又有些失落。
此刻他尚有另一个疑惑未解。
若景琰是借用“王立青”的身份而活,那真正的“王立青”又在何处呢?
似乎能猜透他心中所想,王立青说,
“我带你去个地方,可解你心中之惑。”
梅长苏顺从地跟过去了。
他听见他边走边问,
“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现在的我,还是曾经的我?”
“那你呢,是喜欢林殊,还是梅长苏?”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先生还不知道答案?”
“所以推此及彼,萧景琰也好,王立青也罢,谁都一样,总之是你就行……”
“嗯……”
王立青只淡淡应了一声。
而这一声,也同样了了他这许久以来自己心中的犹疑不决。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院外王天青的坟冢。
“先生曾说,要拜见家父的。”
梅长苏郑重其事地撩袍下跪,伏身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这位先者,于景琰有再造之恩,他焉有不拜之礼。
墓碑一旁有一土堆,寸草不生,光秃秃一片。
王立青站那儿停了停,怅然道,
“生命轮回不息,哪怕一时凋零,但总有一日,荒芜之中依然会有些破土而出的东西,正如……”
他远远看着打闹的庭生和飞流,一些情愫在他心底渐渐勃发。
庭生确实越来越像祁王兄了,梅长苏叹道。
“还是庭生面子大啊,飞流都不愿跟我回来。”
他有些吃味,忍不住自损一番。
“那当然,庭生可是我悉心教养大的,自然青出于蓝。”
这孩子是萧景琰毕生的欣慰,每每提及,那种自豪之情总会溢于言表。
“想起当年,王妃嫂嫂一直无所出,若没有我,便没有庭生。”
“此话怎讲?庭生的出生,怎就莫名其妙扯上了你?莫非你这麒麟才子,还负责送子不成?”
“可不,还记得祁王兄三十岁生辰我所赠的贺礼吗?”
“自然记得,那时你还故意卖着关子让我猜你送的究竟是什么,可没等我猜出来,你……就去了梅岭……”
往事不忍卒睹,王立青的声音还是免不得暗哑了下来。
直到他听见梅长苏甚是自得地言道——
“当年我送的,是一枚羊脂软白玉的麒麟佩玉……”
有了江左盟的支持,广陵城内缺粮的局面终得以改观。流民食无忧,居有所,劳可获,也就相安无事了。
只是西城区的疫情尚需及时整治。鉴于大批军队被分散调拨至江左盟经管的各处粮仓接运粮草,广陵城中兵力暂有不足,除却安防用兵,一时间没有闲暇人手可承担疫区的清扫任务,于是,官府只得征召些民夫来协办此事。
可到底谈“疫”色变,哪怕给的酬劳不菲,想来应征者也寥寥无几吧,毕竟大多数人都是惜命的,并非每个人都如他那般,早堪破了生死。
王立青想当然地以为。
于他而言,能活至今时已属无憾,他的生命之路究竟还能走多远,他并不在意。
他浅浅淡淡一身月白,蒙着面再度踏入隔离区,似以一股清癯之气,涤荡这浊世。
疫区已有不少人在清扫整理,秩序井然,并未出现任何恐慌的情绪。
这有些出乎他意料。
数日来,他和梅长苏、庭生还有飞流为赶制药散,通宵达旦忙得连轴转,并未踏出过药庐半步,赈灾防疫的进展究竟如何他也不甚清楚。
想来一定是官府动用了些非常的手段……
不管怎说,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不是吗?
可王立青却愈发不安,自从小殊提及那块他送给祁王兄的麒麟佩玉。
他想起了善清庵内留下的那块同样镂刻着麒麟雕饰的白玉。
该不会是同一块吧,可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
往事历历在目,时值今日,他回想起来仍觉有些后怕。
虽然不愿相信,可他能理解林殊对三哥的重重顾虑实非空穴来风毫无道理可言。
三哥的背后,有着太大的疑团。
而那个守蛊人,和这一切之间,又到底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联?
究竟阴谋何在?是朝堂权势之争夺?还是国与国之间的暗斗?甚或是……为了某些别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此时哪怕他心里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只是个巧合而已,可他的行动却早已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心绪烦乱之下他一没留神,撞到一人。
被撞之人倒也不恼,且在看清来者后,惊呼道——
“王药师?”
王立青也着实被惊诧到了,出了阵冷汗,一声“三哥”差点就喊出了口。
“见过殿下,是草民冒犯了。”
他敛了敛神,忙垂首作揖,连声致歉。
宁王穿着一身粗布衣,蒙着口鼻扶着笤帚扫街,乍一看,纯粹就是个平头百姓,再普通不过了。
“殿下也太不小心了!过了病气可怎么得了?”
见他这副打扮,王立青一时情急不分轻重责怪了句,满满的心忧。
难怪官府能招揽到人,原来竟是三哥豁出命起了头!
真难为他了……
“这不有王药师在嘛,本王有何可担心的?”
宁王看似毫不在意,竟乐呵呵地说,
“能看到广陵城一天天好起来,我这心里头就踏实多了。”
这一刻王立青也似被他感染了,他明白,其实他这位兄长的骨子里,也并非全然懦弱至极。
他亦或有他的担当,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
“这些天,操劳了吧……”
萧景亭扯着袖口,竟然不顾身份替王立青细致地抹了抹额角渗出的汗,心疼埋怨道,
“王药师的脸色,为何总那么苍白,不见半分血色,竟也不晓得给自己多调理调理……”
他一向气血不足,何况还易了容,哪儿还谈得上有什么血色可言,但见兄长亲近之举,只得尴尬一笑,挪开了自己的视线,黯黯答道,
“我天生如此,殿下过虑了……”
“王药师有一身医技傍身,可别枉费了……”
“嗯,明白,谢殿下关心……”
见宁王对自己如此关照,王立青心里很不自在,他生怕一时情难自已,暴露了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赶忙道了谢告退了。
只是他心里仍默默祈求着,三哥,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药庐之外,一袭水色的身影飘然而至。
看着门前竖挂着一串牌匾,上有“天青药庐”四字行草,她拿起了手中的药纸,对了对。
纸上也印有一个字迹相近的“青”字。
没错,就是这里了。
她嫣然一笑,推开了院落的门……
王立青回到药庐,远远见到大门敞开,莫名心口一紧。
果不其然,他一进门,就见院内似有争斗过的迹象,晾晒的药草被撒得满地都是,踏得凌乱不堪,而飞流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忙扶起飞流入怀,伸指一探他鼻息,尚还有微弱气流,又摸了摸他颈间,有脉,却细速缺乏节律感,暗示他心搏有异。
又见他面色青灰,口唇发绀,乃气滞血瘀之相!
他重重掐了掐他的人中,少年皱了皱眉,难耐地呜咽了一声,却仍未醒来。
怎会这样?
他姑且小心放下飞流,屋里屋外反反复复寻了几遍,却没有发现庭生。
一早林殊便说自己盟里有些要事得办,形色匆匆地离去了,之后他和庭生俩人一起入城,给州府送去治疗流疫的药散,再托其转交给宁王,而后他遣了庭生先行返回,自己顺便独自一人再入疫区了解疫情防控现况。
按脚程来算,这孩子也该回来了。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遇上了什么不该遇到的人……
“坏人,放开庭生弟弟!”
他胡乱猜想着,冷不防听到飞流含含糊糊呓语起来,入了梦魇一般。
刺骨的寒意犹如骤生的藤蔓,顿时从他脊背钻出,顷刻间蔓延成爬遍全身无孔不入的恐惧感,狠狠地纠缠不去。
果然是有人劫走了庭生!
他们居然连孩子也不放过!
可为什么是庭生?为什么偏偏是庭生?
难道……
他又想起那句诅咒了——
萧氏一脉,尽绝!
他踉跄了一下,蹲下身子缩成了一团,双臂死命拢紧了自己,却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庭生、庭生、庭生……
他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少年的小名,自欺欺人地以为那样就能唤来他。
直到眼前一黑。
皇长兄,看来景琰要让你失望了。
他颓唐无力地想着。
“殿下?殿下!快醒醒!”
有人适时扶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唤他。
他渐渐回了神。
这个人,是甄平。
除他之外,尚有一人。
“掌心暗青,甲内可见淤斑,若我没记错的话,这该是……苗疆尸毒!”
来者翻看着飞流的手心手背,下了定论。
而后他二话不说,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施针救人。
王立青虽精通药理,却不谙针法,因为他经脉损毁过于严重,手上使不出力,控不住下手的轻重。
而他所见过的,行针之术最为精湛的,莫过于那人了。
是他……回来了。
“是宗主说要把少阁主带来给殿……呃不……给王药师治病的,他说要是老阁主不允,就让我把他给绑来。”
真的好久没见他了……
他感叹世事无常,总有那么些出其不意一个个接踵而至,让人应接不暇。
“蔺兄……”
蔺晨听见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在喊他。
他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动作,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就明瞭了一切,便什么也不多问,只与他相视一笑,笑容依旧如东升的旭日那般明朗。
有些东西,毋庸他多言。
“蔺兄的内力可有恢复?”他试探着问道。
“呃……估计……有那么一两成吧……”
蔺晨随意敷衍了句,言辞颇有些闪烁,显然不想让他担忧。
“这里一应药物齐备,蔺兄可在此地好生救治飞流,他一定掌握了重要的线索……”
交代了一番后,他又转头托付甄平,
“还烦请甄舵主保护好少阁主……”
嘱咐完这些之后,他忽而极其郑重地躬身向两人各行了一叩拜大礼。
而后,尚不及两人回礼,他便永远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见他离去,蔺晨并未挽留。
直至多年以后,琅琊阁阁主回想起这段往事,总有些道不尽的惆怅。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更是最后一次挽留他的机会。
可惜,他没能把握住。
想起蔺晨提到“苗疆尸毒”,王立青已能猜到下手的是何人了。
只是,他不能再连累蔺晨了。
身上的淤青,骨头里的痛感,正慢慢苏醒,渐渐将他吞噬。
他终归无法如老阁主要求的那样,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他从药庐内带走了一件东西,去见一个人。
这一切,该做个了断了!
陈权从元宏手里逃过一劫,若无其事回了营,继续作他的大统领。
他见王立青主动找上了他,轻佻一笑,便知一场好戏已然拉开了帷幕——
“哟,这不‘王大药师’吗……”
“别装了,你早知道我是谁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陈权,你可愿,同我做笔交易?”
“既然殿下吩咐,我陈权自然……奉陪到底!”
“不过在那之前,我尚有一事未了,待事成之后,我……随你走……”
梅长苏自离开药庐之后,并未直接回到城郊的梅园,他在梅园外偏僻处候了许久,直到一人出现——
“难怪最近我总觉得有条尾巴跟着我,没想到真的是你,百里奇!”
“你和那个叫‘王立青’的,是不是那种关系?”
“……这和你没有关系!”
梅长苏有些心虚,他不想多费唇舌,冷冷回敬了句,便欲离开。
“没关系?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宫羽吗?”
北燕糙汉子又岂会善罢甘休,他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嘎吱作响,一拳挥过截了他的去路。
梅园外,长亭。
依旧夜凉如水,一如往昔。
宫羽独坐于冰冷的石凳上,撩拨着琴弦。
是那把宗主赠与她的曲项短颈波斯琵琶。
她指尖略动,微微使力,便有一曲喷薄而出,铮铮然直捣天际,如一枚锐利薄刃,划破漫漫长夜。
王立青循声而至。
他不擅丝竹管乐,然曲中意境,他悟得明白。
抚琴之人,胸中波澜自有深远。
曲未尽,宫羽忽而收指一顿。
“你,终于来了……”
“夫人将孩子的来历托梅宗主之口转告于我,不正是为了将我引来吗?”
“殿下想见麟儿?”
想!
他当然想见孩子最后一面!
但是,他不能!
他要亲手斩断一切的羁绊!
“敢问夫人,初遇孩子之时,可曾见一信物?”
宫羽没有作答,算是默认了。
“夫人请放心,我绝不会破坏你的姻缘……”
她依然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有,请夫人永远藏起来,千万别让宗主见到。”
他想,或许就是那颗残珠,勾起了林殊心底里面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所以他潜意识里才选择将那颗珠子遗忘掉。
既然如此,他岂又忍心再让小殊想起那颗东珠,想起曾经那些令他进退维谷、难以抉择之事?
“殿下居然可以为宗主做到如此地步,宫羽自叹不如……”
当初大明寺的方丈给了她那颗碎珠,她见那用来盛装珠子的锦袋,绣着廊州特有的纹饰,料定此珠必为宗主心念之物,于是乎幡然醒悟。
噬心血蛊,化蛊为胎,以胎养血,以血喂毒。
她有了一个大胆而离奇的揣测——
“我猜,也许这个孩子并非殿下和太子妃的,而是殿下……和宗主的……”
女人的直觉往往不讲道理,并且准得可怕。
真相,就这样被撕开了。
他倒不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不错……”
那是他的承林,他和林殊的。
“不过养育之恩大过天,孩子的命是夫人捡来的,又蒙悉心照料,夫人便如他生身之母。往后承林就拜托夫人了,算是补偿夫人无子之憾,而我,将永远不会再见这个孩子……”
“……呵、呵呵呵!”
静默片刻之后,宫羽忽然放声笑了起来,笑得疏狂惨淡,如痴如癫。
泪,不知不觉落下,晕开了她眼角的螺黛,洇去了她两颊的胭脂、敷面的妆粉。
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的“悦己之人”又安在?
“这真真是个讽刺啊!可笑我只是你与宗主这段禁忌之恋在世人面前的遮羞布而已……”
她的目光游移至一旁的石桌上,那儿摆放着一个锦盒。
而锦盒里,是一柄短剑。
正是元宏给她的那把。
她眼波流转,如笋的玉指再度抚弄起怀中的音弦。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留下那个孩子的命,自取其辱吗?”
眼中,是赴死的决然。
而指下,劲力更甚!
梅长苏被百里奇揍得鼻衄耳鸣,就算他的体力已恢复如常,可光拼力气硬碰硬,他仍然不是这个北燕怪物的对手。
百里奇又一记重拳招呼过去,他堪堪避过。
“等等!”
他大喝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拳风呼啸而过,险险擦过他脸畔。
他回手硬生生接住了对方的攻势,那股子蛮力,直震得他连连后退,脑壳轰隆隆作响,几欲开裂。
他几下勉强稳住脚步,一把撸去自己的鼻血,气喘吁吁地朝着百里奇吼道——
“你听!”
有琴音传来,由远及近,高亢之中,隐隐四伏的危机。
梅长苏熟知音律,他辨出此曲正是《十面埋伏》中“埋伏”一节。
那曲声愈发激越,铿锵之中蕴藏着饱满的内力。
是宫羽!
是她在操弄那把波斯琵琶纯钢锻制的琴弦!
百里奇也觉察到了异样,他收拳不再纠缠,细细聆听。
一阵阵琴音亢奋不歇,直攀顶峰,随后,却突然急转直下,戛然而止。
那段是……乌江自刎!
糟糕,出事了!
梅长苏暗道不妙,他抛下百里奇直奔梅园方向。
他被强烈的不安裹挟着一路疾足狂奔,渐渐地,有股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儿直冲他鼻端,搅得他五脏六腑扭打在了一起。
那股血腥之气,来自梅园外的长亭。
长亭边不远处的石灯投照出蒙昧不清的光影,他借着这一点点微光逐渐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堕入了最深不见底的寒潭,彻骨寒凉的潭水顷刻间倒灌入他肺里,他连呼吸都僵硬了,每一次的喘息竟如被寒刃一刀一刀地凌迟而过,剐得体无完肤。
这不可能!
他冻红了双眼,直到热流溢出,慢慢化开,融冰成血。
宫羽倒在血泊之中,温热的鲜血自她胸口汩汩涌出,又渐渐冷却。
他如行尸一般上前,俯身探上她鼻息,已了无生气。
曲项波斯琵琶落于一旁,四弦四柱之中赫然断去了一根弦。
这把琴恰是当年他送她的。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与之同时,他听见铁器落地“哐”的一声。
“告诉我,人不是你杀的,哪怕骗我也行,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王立青失神僵立当场。
他两手沾满了血,颤巍巍地维持着双手持剑的姿势,而那柄短剑,就是从他手中滑落的。
残酷的事实,自他口中勉为其难地道出——
“……是我杀的……”
梅长苏头痛欲裂,他揪住自己的头闷声呜鸣。
他怕血,却更怕血淋淋的真相。
王立青下意识向他伸出了手。
“连一句谎言,你都吝于给我吗?”
话音之中,隐然有了泣声。
那只伸向他的手胆怯了一下,又缩了回去了。
这双手,沾染了血腥,已失去了触碰他的资格。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吗,非得酿出惨剧才行?究竟是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又究竟是什么,不能让我和你一起承担的?”
他已泣不成声。
他并不想追问他杀人的理由。
他只是恼他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王立青却觉得自己欲哭无泪。
此刻他再次体尝到了如同当初梅长苏苦苦瞒他时那种欲语还休的窘境。
可错本在他,是他大意了,他没能预见到事态会走向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眼前的场景令他无法辩驳,亦无从辩驳。
纵有千言万语,终只凝成这最后的一句——
“对不起,小殊……”
而后,他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了。
却并非言有哽咽。
他的呼吸卡顿在了一处不上不下,而血液则骤然间直冲向他头顶命门。
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顿时头重脚轻失却了支撑。
一股子蛮横的力道挟持着他,将他强行拖离了好远的距离,任凭他如何用力扯或掰,把壮汉的手背抠出道道血痕,那只锁喉夺命的粗粝手掌,依旧岿然不动。
“住手,百里奇!事情还没搞清楚!”
百里奇目眦尽裂,他对梅长苏的泣血嘶吼充耳不闻。
他将人拖至空旷处,一路所过之处,留下了那人徒劳挣扎后的凌乱足迹,而这条痕迹最终,也慢慢演变成了一道毫无起伏的浅淡直线。
他抬起手蕴足内力,朝着奄奄一息的人落下一掌。
他要以牙还牙,替所爱之人报仇雪恨!
“你别动他!”
梅长苏想喝止他,可连番的打击令他浑身血运瘀滞,甫一立起,身体竟如遭电击一般,酸麻刺痛的双腿根本用不上劲,完全不听使唤。
他站立不稳,一头栽倒。
眼看着百里奇杀气满满的掌封就要袭去,他却无力挽回局面,一声绝望的嘶喊脱口而出——
“景琰!!!”
这一声,划破天际,传至很远很远的彼方。
像是作为回应,又从很远很远的彼方,传回阵阵低沉的隆隆声。
那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混杂着嘈乱的脚步声,兵刃的撞击声,人群的骚动声,一层一层,逐渐包围了梅园。
就在方才他们胶着之时,早已有人带着人马适时赶到,很巧,却也不巧。
为首的,是陈权!
他怎么来了?
刚才他大声呼喊景琰的名字,恐怕他们都听见了。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搅扰梅宗主了,我是来捉拿刺客的……”
陈权开门见山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刺客?
广陵城内那名久寻不得的老妪自梅长苏脑中一晃而过。
陈权究竟想暗示些什么?难道此人眼下正在……梅园?
还是说,他别有所指?
他只怕那仅仅是个借口。
“哪儿来的刺客?”他佯装不明所以。
陈权一声令下,一众士兵将百里奇团团围住。
“就是这位王药师……”
“你胡说些什么!”
他的心揪了起来。
怎么可能是景琰?
他不明白陈权究竟安的什么心,强烈的不安感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眼下甄平不在,梅园人手本就不足,他不敢妄动。
他紧盯着被围困当中的人,心急如焚。
未等那一掌落下,王立青已然失去了知觉,看似没了气息,他双臂无力地垂落于身旁,仅靠着百里奇的单手钳制而不至于瘫倒。
断气了?
这个北燕大汉还沉浸在所爱之人遇害的悲恸之中,满脸的横肉因为情绪激愤而拧在了一起,喉间咕哝咕哝地吞咽了几下。他抽搐着眉头有些嫌恶地晃了晃手里昏死过去的人,磋磨了几下自己的后槽牙,泄愤一般随随便便将人扔了出去,弃如敝屣。
强弩之末的单薄身躯就那样被狠狠砸到地上,又擦着地面滚了几圈,扬起了一阵阵尘土。
落地的瞬间,那一身脆弱的骨骼似散了架,噬骨之痛在每一个骨缝里张狂叫嚣着。
王立青被生生痛醒,喉间顿时涌上了腥甜之气,他抑制不住剧烈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猛然间脱离了桎梏,他终于勉强缓过了一口气,却被巨震惹得血气上涌。
他蜷起身体忍受着卷土重来的剧痛,艰难急促地喘息着。
气血翻腾之下,蛊虫在他体内继续风卷残云一般肆虐开来,先前一幕亦在他脑中重现——
我要杀了那个孩子!
我要杀了那个孩子!
我要杀了那个孩子!
……
宫羽的话萦绕他心头,宛若贯耳的魔音纠缠不休。
琵琶琴音之中,间或夹杂着隐约的笛声。
是那种只有他才能听见的笛声。
有个极具蛊惑力的人声随着笛音径直传入他脑中,不断刺激着他。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
眼前是那柄短剑,他不由自主拿起了剑,中了邪一样。
不!
不行!
绝对不行!
他不想那样做,可是他的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剑身,毫不留情地没入了宫羽的心口。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手满身……
他又想起了那些大渝的战俘,原来,他自己和那些人一样,都成了任人摆布的杀人屠刀!
他好恨!
恨自己无能,保不住想保的人,却杀了不该杀的人!
没想到宫羽竟成了他这辈子唯一一个错杀的人。
而这个抹不去的污点,将会伴随他的余生,如梦魇缠绕一般,至死方休。
萧景琰啊萧景琰,你究竟要错过到几时?
莫非你想让宫羽,白白死去吗?
他狠狠咬住了唇,任凭悔恨的泪流淌过脸颊,无声无息。
陈权眉间一凛。
事态的演进并非全然在他掌控之中。
就算他出卖了萧景琰,却并不想取他性命。
可他的对手却想置其于死地,哪怕这位“先太子”风中残烛一般脆弱不堪的生命对那些人已然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为何如此,莫非是他估计有误?他们其实并不知道那件隐秘之事?
总之无论如何,他不能放任事态继续扩大下去。
“把人带走!”他再次下令。
“陈权,你碰一下他试试!”梅长苏厉声威吓。
缓过一阵劲儿后,他逐渐恢复了双腿的知觉。
他爬起来冲上前去抢人,却被数把明晃晃的刀刃阻了去路。
他飞起一腿踹开几人,转眼又有一拨人围了上来,不依不挠。
这位梅大宗主看起来不太拎得清时局。
若这样僵持下去,江左盟和梁军免不得一场冲突。
这真叫人伤脑筋啊……
陈权扶额冥思。
他正犯难,却听见有人喝道——
“都退下!”
这一声并不多么强势,却不怒自威。
有人从人墙中一瘸一拐钻了出来。
见到来者,一众人等皆让开了道。
他怎么也来了?
陈权觉得事情愈发棘手了。
那人是萧景亭。
入夜之时,梁军大营喧嚣起来,闹得萧景亭不得安宁。
他捉住一名副将询问,才知陈权带走了一拨人开赴梅园,说是要捉拿刺客。
他大惊失色,以为思齐暴露了行踪,躲在了梅园,便悄悄跟了过来。
然而,刚才他分明听见梅长苏喊了一声……景琰?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忍痛压抑的呛咳声,他环伺了一周,终于寻到源头。
是……王药师?他也在梅园?
见其伏在地上伤重不支,他心口居然莫名一痛,竟也不作他想,屈身就要扶他。
王立青的额角有些挫裂伤,半干涸的血渍粘了些尘土,是被百里奇扔出来的时候,擦过地面所致。
萧景亭小心翼翼扶起他,见他额角淌血,便又用自己的袖口替他擦拭。
可他刚揩了几下,手却僵在了那里。
他发现伤口一侧,掀起了一个角,却并非痂皮。
他恍然想起自己曾经好奇地问过他——
“王药师的脸色,为何总那么苍白,不见半分血色,竟也不晓得给自己多调理调理……”
回想起来,当初他听见自己的问询,眼神里总藏掖着那么几分不自在。
弹指间,他如梦方醒。
他才意识到,那是人皮面具掀起的一角。
他真傻,回头想来,“王、立、青”三个字拼起来不就是……
难怪初见他那日,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原来他,还活着,并且,易了容……
萧景亭很想替那人撕下那张假面,踟蹰了一下,又作罢了。
他收回那只僵硬的手,却双手扶住了他的肩。
“景琰?你是……景琰?”
他凝视着他,带着几分惊诧。
手中那瘦削的肩骨,不由自主战栗了几下,似是回应。
“真的是你吗?你……竟然还活着?”
王立青勉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呛咳,他费力地撑起上身,却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他自问,他应该承认吗?
他犹疑不决。
直到几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似受到了某种鼓舞,他怯生生抬起了头,只见萧景亭湿红了眼,热泪盈眶。
一刹那间,往昔所有的无助和委屈涌上了心坎。
他像偶然间摸到了一块救命的浮木,便牢牢把住,再也不愿放手。
“……三哥……”
他居然亲口承认了……
萧景亭仍心有余悸,他想起了当初他和梅长苏关于献粮一事的那番对谈——
“敢问苏先生,为何相帮本王?”
“这个问题,不久之后便会见分晓,殿下且耐心等待……”
原来,这就是他所要的答案……
明白所有原委之后,萧景亭将身前之人一把拥入怀中,在他冰凉的耳畔喃喃低语。
“能活着就好……”
“嗯,活着便好……”
因为活着,便有无限的可能!
萧景亭亦如是想来。
所以他,决不允许某些可能,再度发生!
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痛心疾首地高声说道——
“景琰,三哥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杀了景宣的,因为他……知道了你的秘密!”
怀中的脊背顿时僵硬了,忽冷忽热的汗液交替着涔涔而出,濡湿了后背的衣料,想逃,却逃无可逃。
因为萧景亭早已将这个身体牢牢箍紧,不给予任何逃逸喘息的机会。
他要在世人面前,揭开那些不为人知、却惊世骇俗的真相。
梅长苏见景琰身份暴露,有种前路未卜的焦躁。
他一度怀疑过废太子的死和宁王有关,然而萧景亭这番话,又让他疑窦丛生。
景琰的秘密?
景琰,还有什么秘密?
他有意无意瞥见了萧景亭极为幽黑深邃的眼眸,如同黑洞一般深不可测,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湮灭。
“景琰,能告诉三哥吗,那个你亲手从自己腹中剖出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萧景亭用最为平平无奇的口吻,娓娓道出一番旷古烁今的诡谲之谈,却并不关心旁人各种茫然不知所谓的反应,唯独在意梅长苏的感受。
怀中之人又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一并颤抖着,甚至都快把心给咳了出来。
他拍了拍自家七弟的背脊,安抚了一下,眼神,飘向了被重重围困的江左梅郎,很是忿忿不平道,
“快告诉三哥,究竟是何人折辱了你,你又怎会……以男子之身……逆天生子的?”
“咳咳……三哥你胡说些什么!”
王立青自觉羞愤难当更无地自容,他一把扯紧了萧景亭的后襟,一下一下咳喘不休,如杜鹃哀啼,声声泣血。
萧景亭给他抚背顺了顺气,安慰道,
“别怕别怕,总之不管是哪个混蛋干的,三哥……一定不会放过他!”
说罢,他瞥向了梅长苏,见那人先前一脸躁动不宁不知所措,转瞬间脸色又变得煞白煞白的,心里竟有种得逞的畅快之感。
于是,他继续若有深意地言道,
“可惜你自行剖腹取子的那个伤疤,再也抹不去了……”
梅长苏惊得瞠目结舌。
骤然的变故令他根本无所适从。
他恍恍惚惚想起了那日,他在他腹部所见到的,那道狭长、诡异且狰狞的疤痕。
那个伤疤居然是……
他蓦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狠狠咬住了手心里粗糙的掌纹,不让胸中的悲鸣呜咽出声。
耳畔回想起那时他对他说过的话——
“总之,诚如先生所料,承麟身上,确实流着我的血。但那又如何?先生只要记住,他是我萧景琰的孩子便可,这就是先生所要的……全部真相……”
原、原来那时,他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根本没有瞒他。
原来他早已对他坦言相告。
怪只怪他自己,不解他话中深意。
可谅他麒麟才子智计无双,也断然想不到会是这等缘由!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想象不到,也不敢想象,只能徒劳地一遍一遍啃噬着自己的掌心,恨不能以痛止痛。
“只是你受辱之身,又岂能再继我大梁龙脉?不过你放心,你的志向,三哥会替你完成。”
王立青已然虚脱,连咳喘也变得无力。
他松开了自己的手,颓然听着兄长的承诺,心中一片悲怆。
萧景亭复又压低了声线,凑近他耳边,一字一顿,宣誓着自己的权利——
“而这个大梁的皇位,只能由我,来继承!”
王立青怔了怔,而后苦涩一笑,眼中是了然一切的澄明,像早已预知了结局。
“所以……三哥是想置景琰于死地……对吗?”
这一句哑声质问,气若游丝,却如同一柄利剑,直挺挺扎入了萧景亭心口。
他想么?他真的想么?
这个大梁的七珠亲王反复扪心自问着,像被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压弯的骆驼一般,扯着亲弟不堪重负的臂膀失声啜泣起来,直至最终,崩溃成了嚎啕痛哭。
哭声,在梅园之外的空旷天地间辗转回荡,久久不散……
真有意思……
事情按着一个陈权意想不到的走向发展,兜转了一圈,又绕回了原路。
他没想到宁王也知道此事,但他并不意外。
他唯独低估了萧景亭的狠戾。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他陈权更狠的人!
宁王的这一刀,是想要这位“先太子”永无出头之日。
他想让他,回不去!
经此之后,恐怕萧景琰将重回地狱,从此万劫不复!
只是,执掌这个帝位,从来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好人……
陈权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此人妖言惑众,胆敢冒充先太子,迷惑殿下,让殿下说胡话了,居心叵测,赶紧把人给我带走!”
人头攒动起来,一众兵士上前,欲将王立青从宁王身边拉开。
梅长苏则趁乱摆脱重围,然而关心则乱,没留神乱阵之中被人用刀柄砸了一下后颈,顿时眼前一黑,蜷缩在地。
“让开!我自己会走!”
一声低哑的呵斥,耗尽了王立青的所有。
而这点最后的尊严,仍隐现着这个曾领兵征伐多年的皇子那股与生俱来不容亵渎的气势,以至于那些围上来的兵卒竟也被那种无形的威压连连逼退了些。
他挣开了宁王箍住他双肩的手,微弓着腰跌跌撞撞立了起来,缓缓向前挪移着自己的步子。
他捂着胸口喘得难受,直至陈权身侧,他停了停,与他错身而立。
两人没有说话,没有对视,没有任何的交流。
“保护宁王殿下!”
陈权一声冷冷的号令,那个皇室的尊号被他刻意加重了语调,生怕有些人听不明白。
随后,他又与他侧身而过,走向了另一个当局者。
梅长苏仍倒地不起,后脑勺隐隐作痛。
模模糊糊的视野中,他见一人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近,于是揉了揉胀痛的后颈,仔细凝神看了看。
只见陈权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以一种大局独揽的眼神,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给他撂下一句话——
“不知梅宗主可曾听闻过……噬心血蛊?”
梅长苏愣愣仰视了一会儿陈权,忽而心口巨震。
他毫无顾忌地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腿踝,颤声问,
“你想说什么?”
“梅宗主是真不明白呢,还是不敢接受现实?”
陈权一脚甩脱了他的手,很是怜悯地反问他。
听他们提及血蛊,王立青胸口又是一阵紧滞的憋闷,几欲窒息,他悄悄躲到一个梅长苏看不见的隐蔽角落,扶着墙,终于将喉间那口隐忍了许久的心头之血喷溅了出来。
陈权的话如当头棒喝,生生敲醒了这个向来自视甚高的麒麟才子。
就算事情那般匪夷所思,如此旁敲侧击之下,此刻梅长苏也该想明白了。
像是在一团芜乱的线索中忽而拉出了一根头绪,由此,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兜兜转转追寻那蛊术的秘密许久,谜底居然就在他身旁。
他一遍一遍不断地自责,不停地咒骂自己简直傻得可以,三番两次踩到真相的边缘竟浑然不觉。
骂着骂着,眼眶再度湿润了,他徒劳地蒙住,不让悔恨的泪恣意横流,可到头来却只是枉然。
原来一直以来,是他被自己的心魔,一叶障目。
“景琰,能告诉我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声嘶力竭地问他,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他知他有心躲他,于是再度苦苦恳求他,诚惶诚恐。
“景琰,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半晌,他终于听见他一声嘶哑的长叹。
“迟了……回不去了……”
这一句,道不尽的遗恨,绵绵无期。
“我与先生……已隔了血海深仇,从此陌路,死生……不复相见……”
他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断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羁绊,哪管有人是不是痛彻心扉。
再一次的背道而驰,透支了王立青的全部,他倚墙靠立着虚弱低喘,渐渐模糊的视线再无法聚焦,惶惶然遍是虚相,影影憧憧。
飘渺叠境之中,他仿佛看见了少时的林殊,用他炙热的手掌拉着他,在葱郁的山水之间嬉闹飞奔。
转徙之间,如火少年又成了温润似水的白衣客卿,他朝他低眉顺目浅浅一笑,再次摊手伸向了他。
他也伸手回握,触手所及,却尽是空茫茫一片。
白衣客的身影渐行渐远。
别走!
他心口一绞,想喊,却被上涌的心血剥夺了气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悬在半空的手,还是落下了。
他顺着墙静静滑落,彻底陷入混沌之中。
陈权走到他身边,将昏死过去的人横抱而起,默默离开。
怀中的人异乎寻常的清瘦,甚至连想象中的分量都达不到。
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被血浸透了,鲜红叠着暗红,斑驳不清,触目惊心,带着令人反胃的血腥气。
“站住!把人给我留下!”
身后,是那人紧追不舍的嘶喊声,还有数不清的拳脚相加招呼皮肉的闷痛声。
“陈权,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狼子野心!卑鄙无耻的小人!小人!你不得好死!”
梅长苏被打得遍体鳞伤,甚至无法站立,可他依旧扯破了嗓子喋喋不休地放声咒骂。
陈权心想,由他聒噪去吧,他自知算不上个正人君子,他倒也乐得做个真小人。
只可惜,任凭那人怎么呼喊,他怀里的人也不会听见了……
陈权最终带着人撤离了。
一番惊变之后,梅园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却因添了几分死气而令人可怖。
百里奇紧紧拥着宫羽的身躯,感受着她残余的体温。
终于能毫无阻隔地搂着他毕生所爱,已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欣慰。
梅长苏鼻青脸肿趴伏在地,魂游九天之外。
他一息尚存,却与死无异。
忽而一阵长啸,拉回了他的神思。
百里奇狂吼一声,举掌拍向了自己的天灵。
而后,他轰然倒地,倒在了自己的挚爱身旁。
“小、小羽,我来……陪你……”
他爱惨了她,唯以一死明志。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不!!!”
梅长苏大吼一声。
变故总在瞬息之间。
快得令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他彻底惊醒了,却无力挽局,只能攥紧了拳头,一下一下捶打着地面,捶出了一个个含泪带血的深坑。
他想,如若当初他没娶宫羽,她是否就不会招致今日的惨祸?
而若宫羽最初选择了百里奇,她应该能比现在活得更快乐吧?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得走下去,所有人都得为自己的每一个抉择,负责到底。
他匍匐过去,替两人阖上了眼,心想,至少,百里奇得偿所愿了。
而宫羽呢?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细细思考,发现了重重疑点。
为何梅园外这般闹腾,竟然没人赶来相帮,以至于酿出大祸,令他孤身一人陷于被动?
莫非梅园里……根本没人?
一定有人预先调动了梅园的部署。
而能做到这点的,眼下就只有……宫羽!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他强忍住排山倒海般的眩晕感,刻不容缓地起身,心急火燎地赶了回去。
他一路走走跌跌摸进梅园,园内果然空无人迹如同鬼宅,这恰好印证了他心里的猜测。
宫羽差不多把人都给支走了。
可她为何要那么做?
他正思忖,却忽然听见一阵低弱的啼哭,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
麟儿?
麟儿还在!
他魂不守舍地找到孩子的卧房。
房内烛火点点微微摇晃,麟儿不知何时已顺着小床的围栏爬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小手不停地摆弄着什么新奇玩意儿。
他摸摸瞧瞧,见没人陪他,又时不时停下来抽泣几下,显得委屈极了。
直到他看见自己的爹爹闯了进来,这孩子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撒娇的对象,顿时憋红了小脸咧嘴大哭起来,哭得梅长苏这个当爹的鼻子一酸,恨不能跟他一起哭。
“怎么啦,麟儿?”
梅长苏忍住夺眶的泪水,抱起孩子,柔声安抚他。
“拼珠珠,”麟儿挂着豆大的泪珠子眨巴着眼,嘟嘟小嘴指指地上,奶声奶气地说,“麟儿拼不起来。”
这是孩子第一次说了句整话。
梅长苏却无暇激动,他顺着孩子所指看去,见到地上有颗残珠和几块碎片。
原来麟儿正试图把一颗碎珠子给拼起来,拼不起来就在那儿干着急,只是对这个娃儿来说,这太难了,简直比让他乖乖坐下不满地乱爬都难。
“那颗什么珠子,真有那么重要吗?要不……我再努力想想……”
他想起不日之前在天青药庐,景琰硬说他曾给过自己一颗大珍珠,可他为何对此物没有任何的印象,甚至还天真地以为,是景琰在开玩笑?
忆及那日景琰失落的眼神,他有些后悔,或许当时,他真该好好想一想的……
那该是好大一颗珍珠的残片,真的好大一颗……
回忆,如潮水涌入——
听说东海盛产珍珠,这次你去东海练兵,至少要给我带颗鸡蛋那么大的珍珠回来,给我当弹珠玩。
鸡蛋那么大?不会吧,哪有那么大?
那就鸽子蛋那么大的吧。
好吧,那我找找看……
如潮的往事搅醒了他沉睡至今的记忆。
他才想起,后来景琰果然带回了一颗很大很大的珍珠。
真有鸡蛋那么大!
是景琰亲自下海捞上来的!
他把那颗大珍珠藏在了匣子里,在很多年以后,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
他坚守了他对他的承诺,整整十四年!
那份承诺,以及藏于那份承诺之下的深情,是林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他岂又不懂他的用情至深?
只是,那时的他行将就木,根本给不了他任何回应,无奈之下,只得调侃一句——
“这是你欠我的!”
而这一句调侃,之后却成了一句魔咒!
这是你欠我的……
紧接着,珠碎。
是他亲手毁掉了那颗珠子,为了狠狠伤他的心!
而他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并支离破碎!
梅长苏头痛欲裂。
他好痛!
原来回忆竟能如此之痛!
所以,当初的他才选择逃避一切!
他遗忘了那些过往,遗忘了那些和这颗东珠有关的全部记忆,遗忘了那些不得不在两难之中做出抉择的剜心瞬间!
难怪他一直觉得自己心里丢失了什么至关重要东西,总是极度不安!
正是这颗东珠!
正是这颗他以为景琰会藏于心口的东珠,所以他才心存侥幸,狠心向他射出一箭,为了联手解决玄布,为了确保北境之战的最终胜局!
可他疼,疼得失却了所有的理性!
于是,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渠之内,他紧紧地拥抱他,狠狠地占有他,和他一起,疼痛啼泣,只为了寻求内心那一丝丝虚无缥缈的安慰!
原来那个他亲手从腹中剖出的孩子,竟真是……他林殊的?
景琰啊,这哪儿是你欠我的,这明明……是我欠你的!
这份情,这辈子,林殊都还不清了!
“小公子不光脾性随了先生,更是传了先生的特禀体质……”
看着麟儿酷似景琰的大眼睛,他傻愣愣笑了,笑得泪泗横流。
傻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喜欢这个孩子!
“麟儿不哭,和爹爹一起,把这颗珠子拼起来,好吗?”
“好!”麟儿破涕为笑。
他一手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手抹去孩子眼角还挂着的泪珠,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散落的碎珠片。
碎片一旁,有一只绣工精巧的锦囊,染着陈年的血污,泛起了褐黄。
那是廊州的丝绣,是他特访名匠绣制,用来装那颗珠子的。
他拾了起来,心口沉甸甸的。
锦囊之内,露出了纸张的一角,他抽了出来,摊开,手渐渐发抖。
纸上是一手娟秀的笔迹,娓娓诉来,字字悔意——
宫羽自知愧对宗主,更愧对殿下,一心求死,勿念。奉上残珠,万望宗主勿再中元宏离间之计,勿再伤及太子殿下。殿下为宗主所付出的一切,此世上无人能及!
宫羽绝笔!
他猛然揉紧了那封绝笔书。
十面埋伏!
乌江自刎!
原来如此!
原来她把自己给算计了,抱着必死之心!
为了不让他和她再度两难抉择、备受煎熬,更为了向他传达背腹受敌迫在眉睫的险峻!
他苦笑一声,心道,宫羽,你又是何苦呢?为了我这样的人白白丧命,如此惨烈的代价,我林殊承受不起啊!
可她绝不该白白死去!
阴谋仍在继续,而解开所有疑团的关键点,就在于……噬心血蛊!
那个南疆的巫蛊之术!
他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总去南楚游玩的家伙,眼下他再不乖乖出山,莫非还要等他亲自杀去琅琊阁吗?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是甄平得到消息带着人赶来支持梅园。
还有那个玩世不恭的冤家!
蔺晨在天青药庐给飞流疗了毒,毒性稳定之后,他传信琅琊阁让人接走了他,回去继续好生医治。
随后,听闻梁军异动,他便随同甄平一起赶赴梅园,赶到之时,就只剩下了一堆残局。
他们两年未见,此时再遇,蔺少阁主刚对梅宗主怀里的团子产生好奇,梅长苏却毫无挚友间嘘寒问暖的心思,对来者劈头盖脑就是一通质问,
“所谓十名战俘过血一说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是景琰!通通都是景琰一个人过的血,对不对?他用了噬心血蛊,是你给的噬心血蛊!”
他终于知道了真相,虽然蔺晨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走此下策,是他料定你无法接受以命换命,他……懂你……”
“是我不懂他,可我总以为我是懂他的……”
“过血需要七七四十九天,他痛了整整四十八天,最后一日他实在支持不住,没能熬过去……”
蔺晨的声音黯淡了,他隐去了景琰濒死那段不表。
“由于过血不全,继而导致你心智缺失,记忆残破……”
“而且,受血者会受供血之人心性的影响,对吗?”
蔺晨默默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果然,自己变得感性冲动,动辄流泪,对真相无与伦比的渴求与执拗,这一切都是因为用了景琰的血,秉承了他骨子里的血性!
难怪自己总那么怕见到血!
隐约记得玄布曾说过,景琰的血是流不完的。
可流不尽的血,是用景琰的命换来的!
他用他自己的命寿,来换取林殊的一线生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整整四十八天!景琰疼了整整四十八天啊!而我,竟然还误会他屠杀战俘行不义之举!”
“或许,只有当你自己揭开这个谜底,你才能彻底恢复心智……”
梗在心头的刺终于拔去了,痛得鲜血淋漓。
梅长苏想起两人手腕上同一位置对称的伤痕,他的在左腕,景琰的在右腕。
这是过血的痕迹啊!
为什么他想不到呢?
其实他差点就能想到的!
他懊悔不已。
可比起当初景琰最终知晓他身份之时,那种没能及时认出挚友的遗恨之痛,还有挚友即将得而复失的无力之痛,以及为他埋蛊过血的锥心噬骨之痛,自己的这点点悔恨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珠珠、爹爹拼珠珠。”
麟儿还在他怀里蹦哒,扯着他的衣襟闹着要爹爹陪他拼珠子。
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硬是将孩子一把塞给了蔺晨,也不管那人接不接受。
“替我照顾麟儿……”
“我、我?帮你看儿子?”
冷不防怀里被塞了个热乎乎的娃儿,少阁主懵得一头雾水。
可他拒绝不了,只得手忙脚乱接过,笨拙地哄了起来。
随后,梅长苏冷眼看向了蔺晨身后的人。
甄平……
是他,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