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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权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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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日,梅长苏便收到了萧景睿的回信。
萧大公子是个闲游的江湖散客,虽流着宇文一族的血脉,可毕竟乃私通之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出生,不可能真正涉足到南楚的皇权中枢,若需深入探知那些宫闱秘辛,倒着实有些勉为其难了。
好在,景睿还有他手头的人脉,这是眼下他唯一可利用的。
譬如,萧景宁。
八公主自远嫁南楚之后,梁国朝堂风云骤变,她思国心切,且与人生疏,对自己的王夫亦是不冷不热的,不过寂寞之余,倒和宇文念有了些走动。
籍由这层往来关系,萧景睿便假借自己妹妹的名义,私下里约出了萧景宁,托付她帮忙探听“噬心血蛊”和南楚皇室的关系。景宁公主自然义不容辞。只是如今她虽贵为南楚王妃,可此等隐秘之事却也未必能轻易探得。于是她一改自己疏离的态度,想方设法去博取自己王夫的欢心,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灌醉了自家夫君,乘着酒兴套了他的口风,才获得了蛛丝马迹。
原来很早之前,老楚王就让南楚的蛊师秘密培育了一种蛊虫,这种蛊虫是养在年轻健朗男子体内的,并通过汲取男子的阳气化血,且以新生之血给老楚王延寿,只是,那些被埋下蛊虫的男子便似抽尽生命力的枯树,轻则折寿,重则殒命。
此等残忍至极的秘术令梅长苏咋舌不已。
他更好奇居然还有人盗取此蛊。
可究竟何人,有此企图,有此能力呢?而盗蛊又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呢?
他读着信,想起了已近耄耋之年靠此毒蛊仍然身板矍铄的老楚王那一派乖仄无常阴晴不定的性子,心里直发毛。
早年燕帝尚是皇子之时,曾质于南楚。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亏得燕帝隐忍,倒是熬了下来。
估计在楚王那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他也没少作戏吧。
他想起了传闻燕帝在南楚之时的那些荒唐事。
不过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向来都是成就帝王之业的铺路基石,这是亘古不灭的道理。
他信中还提到了那个宁王妃,也就是楚王的幺女,十七公主宇文思齐。景睿说老楚王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所以她自小就被宠溺惯了,玩心极重,恣意张扬得很,好不容易才被她父皇嫁了出去,配给了萧景亭。
这本是太常寺卜卦匹配的姻缘,当初还是他们江左盟安插在宫里的人暗中牵了线,不然娶这位公主的,就该是景琰了。
梅长苏不知该庆幸还是后怕,他总觉得老楚王的意图,不似看上去那么简单。
试想,有哪个老父亲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一个瘸子呢?
信末,景睿尚且提到一事。
而他特意提及此事,必是联想到了他自己的身世,感同身受罢了。
回想起莅阳长公主的过往,梅长苏明白那是景睿这孩子心里一道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因为皇族血脉的核定,从来都是极其严苛的,无论身处哪朝哪代哪个皇族。
只是奇就奇在,纵观整个皇室,从时间上推算下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对得上的。
梅长苏陷入了沉思,从各种线索中抽丝剥茧。
忽然有人一把抽掉了他手里的信。
他有些着恼,不过当他看到一双晶亮亮的小鹿眼朝着他眨巴眨巴的,顿时就没了脾气。
看着这双酷似景琰的大眼睛,他想,这娃一定是老天爷派给他的克星。
却更是将他从浑浑噩噩中解脱出来的救星。
麟儿不知何时攀爬到了他腿上,举着信要梅长苏抱抱。
他抱起了孩子,宠溺地亲了一口。
他心想,若非时日不符,他还真会以为,麟儿就是景琰遗落的孩子呢。
当然,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广陵城内,经官民多方磨合,施粮还算井然有序地进行了下去,虽然余下的粮草实在不多了,也不知还能挨过几日。
自打赈灾以来,除了在梅园养伤的那几日,萧景亭事无巨细一概亲力亲为,不辞辛劳。
可连日的操劳还是让他顿感疲累,于是这日他便让手下代劳,自己则在粥场附近来回转悠,可人虽闲下了,心里反而愈加烦闷。
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思齐的半点消息,也不知道陈权有没有找到线索。
他有些忐忑,顾虑重重,想查,却又不敢往下查。
一路上那些受到赈济的灾民见到他,都会向他叩拜行礼,他均回之以谦和一笑,一番平易近人的样子丝毫没有一点皇族倨傲的做派。
也许,他们也都觉得自己不像个皇子吧。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思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评价他的……
从前,萧景亭一直觉得,他的人生,应该是平淡而庸碌的一生。
他向来被权利中心排挤在外。
所以给他指婚南楚公主之时,他毫不觉得意外。
因为谁都知道,但凡娶了异邦女子,就意味着同储君之位提前告别,彻底了断了继承大统的可能。
再说起许给他的这个南楚公主,听闻性情还算不错,不过毕竟二十有八、九了。
在大梁,到这般年纪的女子早已嫁作人妇儿女成群了。
他默默哀叹,他正妃早逝,之前虽又喜欢过一个女子,却被大理寺丞朱樾抢走做了小妾,可笑他堂堂一个皇子居然都不敢吭声,只是平白生了好一阵的闷气,却只能气自己窝囊。
谁让他萧景亭天生残疾向来不受待见呢,连个外戚臣子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他原以为,南楚公主定是个嫁不出去的丑陋女子,或者身上也有些隐疾,才耗到这般年岁,只能下嫁自己这个瘸子。
然而,这仅仅只是他想当然的“以为”而已。
他根本料不到,她竟是如此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子……
还记得两人初见那次,她一袭水色的轻纱玲珑娇俏,坐在宁王府后花园湖心亭的扶栏上,纤纤素手横执一柄玉笛,隔着面纱,吹奏出一首首曼妙婉转的曲调,惹来一群又一群的彩蝶围着她起舞蹁跹。
几曲终了,她撩起裙摆,垂下一条瓷白纤细的腿,时不时地去撩拨湖面上一圈圈泛起的涟漪。
也撩拨起萧景亭差点儿枯死的心弦。
你是哪儿来的姑娘,怎么进了我王府的?
他好奇问她。
翻墙呗,这还用问?
她一脸明知故问的不屑。
萧景亭从未见过如此率性的女子。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以答,想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地夸了她一句。
呵呵,姑娘……真性情……
我们楚地女子天性就是如此爽烈,不似你们梁国女子都那般扭捏作态的。
她很自豪地说。
她来自楚地?难道她是……
你……就是萧景亭吧?
她直呼她名讳,不讲一点礼数。
他居然也不生气,只问她,你怎知本王……
她瞥了眼萧景亭的腿,用玉笛隔着面纱轻点了几下朱唇。
于是他识相地住了嘴。
王父疼我,不舍得我远嫁,可太常寺却说我俩八字最为相合?所以我就想来看看,我未来的夫君,到底长啥模样?是不是丰姿卓越,气宇轩昂?是不是人中龙凤,仪表堂堂?王父视我为掌上明珠,我若错嫁了人,王父还不得心疼死?
原来她就是那个指婚自己的南楚公主。
他红透了脸,腼腆问她,那公主可还满意我?
不够帅!她不假思索答得干脆,一点儿也不给萧景亭面子。
选婿岂可以貌取人,涵养,修为,才学,人品,哪一条不更重要?
他急于驳斥她,他怕她看不上他。
哦……那你又占了哪条呢?
她反问他。
他一时语塞,琢磨了半天,支支吾吾应到。
人……人品。
她扑哧笑了,说,好好好,虽然你样貌不够俊,但人还挺实诚的,看在你老实的份上,姑且算你合格咯。
她掏出个锦盒给他。
这是我的见面礼,快打开看看吧。
他打开了锦盒,他又吓得扔了锦盒。
原来锦盒里面有个黑漆漆的毒虫!
她又咯咯笑了,声音如环佩相击那般脆生生叩打人心。
你……还真不像个皇子呐,哪有皇子胆儿那么小的?
可你也不像个公主啊,公主哪有你胆儿那么大的?
然而他并没敢说出口。
听说在你们大梁,娶了异族女子的皇子是无法继承皇位的,可你,该不会令我失望吧…………
她很天真地问他,依旧带着如花的笑靥。
那双闪动的明眸,似晨星点点晦明不定,极美,却依稀隐约着几分落寞。
而那份落寞,飘渺在天际,极远,并不属于凡尘中的他。
他不忍回绝,却又无言以对,他确实从未奢求过得到那个遥不可及的皇位。
虽然没有哪个皇子骨子里不想坐拥天下的……
可若真能全力以赴达成她夙愿,他是不是就能触及到她的全部真实?
他不置可否……
“站住,别跑!”
萧景亭还沉浸在对往日的追忆中,才听见喊声,紧接着侧腰就被狠狠撞了一下。
先前的腰伤虽已用上好的金疮药敷过了,也日渐好转,可经此突如其来的一下,他还是疼得两眼发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待他缓过劲儿稳住身形,才看清了眼前的始作俑者。
那是个少年,也就十来岁的样子。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蜷着枯槁的四肢瑟瑟发抖,蜡黄饥瘦的面庞虽仍未褪去稚嫩,只是那双浊目之中却早已浸透了与年岁不甚相符的沧桑与炎凉。
他惊恐地看着萧景亭,已然意识到自己冲撞了最不该冲撞的人。
之前追赶少年的那群人见得罪了贵人,怕惹祸上身,立时哄散开去。
一团脏兮兮的东西滚落到了萧景亭的脚跟旁。
他蹲下捡了起来,才发现这是一个用糠皮和着些杂七杂八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粗粮做成的面饼,硬邦邦的还带着一股子馊味儿,看着就叫人难以下咽。
这孩子就吃这些?
萧景亭仔细掸掉面饼上的尘土,心口似被巨石堵住了,憋闷得慌。
想起赶赴广陵途中所见到的那具被啃噬得一干二净的森白骨架,犹豫再三后,他还是伸手把面饼递给了少年。
“快拿去吧,别让人看见……”
少年像只张皇的小兽,警惕着朝后挪了挪,又似舍不得萧景亭手中的吃食,犹疑了一番,眼见华服之人看似温和且无甚威胁,才又一把夺过面饼,大口大口啃了起来,而后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逃开了。
少年夺食速度之快,以至于带着萧景亭又踉跄了一下。
甫一起身,他便天旋地转一阵眩晕,再度险些跌倒。
所幸有人适时扶住了他。
恰似于横流沧海之中的偶遇。
又似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相逢。
熟稔之感油然而起。
记忆中那些许久之前的零星片段在他眼前一幕幕闪回……
往昔的那个少年,有着他们所有兄弟之中最为明朗诚挚的笑容,还有最为清澈透亮的笑声。
每当被皇后欺负时,别的兄弟只会在一旁看他的笑话,而少年却从不理会那些白眼,也从不嫌弃他天生的残疾。
少年甚至会搀着自己这个行动不便的兄长,跑到金陵城外墙的角楼上,看赤焰军的那些个叔叔伯伯们演兵布阵。
那个少年还曾郑重地许诺他——
三哥,你腿脚不便,往后我会带着你,览尽我大梁壮阔山河!
那些记忆,成了他前半生唯唯诺诺黯淡之中少有的几许豪情亮色。
可那样的青葱年代,早一去不返了。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他下意识地去抓那只扶他的手,像去抓一块救命的浮木。
总仿佛心存不甘,徒劳地想挽留住些什么。
而那只手旋即抽走了,受惊一般。
“草民失礼了!”
他听见那陌生而又拘谨的沙哑嗓音,转而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怎就忘了,景琰他早就……不在了……
因为那件不可告人之事。
他转身,见一名青衫男子退开几步向他垂首作揖。
此人身形修长却单薄,稍显文弱,让人隐隐生出些许恻隐之心,而那算不上出众的相貌,虽白皙得毫无血色,却有种干干净净的书卷气,柔和似风的眉眼,更令人霎那间卸下了所有心防。
“阁下是……”
“草民王立青,见过宁王殿下。”
见此人身背药箱,萧景亭对其身份猜了个十之八九。
“阁下乃系杏林中人。”
“小小药师,略通岐黄而已。蒙梅园苏先生垂青,特让草民前来给宁王殿下疗伤。”
原来他是梅长苏的人。
他早该料到的。
“让苏先生费心了,一点点皮外伤罢了,早已无大碍。”
萧景亭算是礼节性地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他本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之人。
对于梅长苏,他始终猜不透他心里的盘算,故而对其并无全然的信任,尤其是之前他让他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总有那么些道不出的腹诽。
可对眼前这个梅宗主派来的人,他却始终提不起提防之心,甚至反而有种相见如故之感。
难道只是那一瞬间他让他想起了景琰?
“殿下近日过于劳累,还望保重身体。”
王立青眼波忽闪了一下,他分明说了句客套话,却似发乎于心,没有分毫客套的意味。
萧景亭心下一恸。
“说什么劳累不劳累的,我只怕自己力有不逮,做得不够,治不了灾情,解不了大梁的危局。”
他并非自谦。
因为他知道自己本就是个懦弱无用的废人,懦弱到连兄弟蒙难,都不敢施以援手。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阁下此言,倒让本王惭愧不已,若我七弟在世,定会做得更好,大梁也不至于……沦落到现今这般局面……”萧景亭眼中几分苦涩,他长吁一声,又道,“所以我时常想,如若换成我七弟,他又当如何解局?只可惜我没他那份胆魄和毅力,姑且也只能尽些绵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始终还是及不上他分毫……”
王立青陪着萧景亭走了很长一段路,不动声色地听他吐露肺腑之言,勉力压制下心口一阵又一阵起伏的波澜。
直到萧景亭恍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只是梅长苏的眼线,而两人之间的交心之语早已跨越了尊卑的界限。他才又不得不端起亲王的架子,试图拉开两人之间该有的距离。
“差点忘了,本王尚有要事在身,若他日有求,必定亲来拜会王药师。”
萧景亭微一颔首示意,王立青连忙躬身行礼。
他目送他离去,直至那举步维艰的背影最终消失于视野之中。
借故接近宁王,王立青已然下了很大的决心,而被三哥攥住手腕之时,他心里尚有些惴惴不安。
所幸三哥并未认出易容后的自己,否则教他何以淡然面对眼前这个尚存于人世的“先太子”?
他不知道他身份也好,世事无常,自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已成了他们萧家的耻辱,而这个帝位,早已与他无缘。
其实他本就无权欲之心,皇位于他犹如浮云,亦无过多恋栈,而夺嫡,更非天性使然。
可他却不能不心怀天下。
若非为了赤焰翻案,为了大梁江山永固,他何需搅这趟浑水?
现如今宁王反而渐受城中百姓拥戴,莫非,他才是那个更适合的储君人选?
相较于庸碌贪婪的废太子和虚伪残酷的誉王,三哥的表现虽谈不上尽善尽美,唯独那份慈念还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只是他的这点光芒被他掩藏在了懦弱的外表之下,尚未被发掘而已。
若有良人指点与辅佐,假以时日,做个勤勉的守成之君,还是不在话下的。
只要他心里,和他一样装着大梁的天下。
思及此处,他发现曾经困扰他许久的死局似乎找到了起死回生的突破口,心里顿时畅快了许多。
此刻他心里唯一的芥蒂,只剩下了六哥的意外。
还有景宣被杀一事。
他曾怀疑过废太子身上那许多的剑伤是三哥所为,如今想来,依照三哥柔善的性子,必干不出这等事,所以真正的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那个吹笛之人,那个噬心血蛊的守蛊人。
有朝一日,他必要会会此人。
他回身离开,朝着与宁王相反的方向。
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
他见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向他阔步而来——
“这不是王大药师吗?居然在此偶遇,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那人朗声招呼他,他踟蹰了几分,终还是坦然迎了上去,下意识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以示回应。
“听苏先生话音中气十足,想来,荨麻疹好了不少。”
“确实彻底好了,这可是托了王药师的福!”
梅长苏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他当了太久的病秧子,生怕某人不知道他的身体早已健朗如初。
直至近前,梅长苏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正对着他,浅笑如风。
他微一征愣,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怎么,才几日不见,苏先生居然不认识‘立青’了?”
“额……咳咳……怎么会,这才几天功夫……”
向来牙尖嘴利的麒麟才子竟一时嘴拙,他佯装咳了几声,心里鼓捣个不停。
王立青?
哦……莫非这才是王天青独子真正的模样?
原来宫羽把他整成了这样……
不过也好,至少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以真面目招摇过市了。
可真正的王立青又在哪儿呢?
当然,眼下这个无关利害的问题自然被他姑且搁置一旁不作深究。
而那日幔帐之中两人的相拥才揭开了所有他最想要的答案。
他已经认出了他,他也知道他认出了他,可两人都憋着一口气,谁都不戳破真相,只是自顾自继续演下去。
相互隐瞒的两人,如今都改头换面,彻彻底底成了另一个人。
王立青理所当然以为,自己若戴上了这张假面,就能了断他对他所有不切实际的臆想。
他已有家室,已有娇妻美眷在侧,已有爱子膝下承欢。
他试图用这张假面再度提点他,他是“王立青”,他们之间,仅需维持着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便可,再不必雷池一步。
不过见梅大宗主如此左右为难想认却不敢认的神情,再联想到曾经他被他隐瞒身份骗的好苦,王立青心里难得有种报复得逞后的舒爽之感。
于是他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这回,我俩终于扯平了……”
“扯平了?说什么呢……”
梅长苏却心有不甘。
两人的羁绊,哪儿这么容易说断就断?
音容虽变,此心未改。
所以茫茫人海之中,他依然可以找到他。
只是委屈他只能戴着假面存活于世。
正如他自己无法回归林殊的面貌。
可他已不在意这些。
只要他能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趁他得意的片刻,他猝不及防拉住了他的手,再一次许下誓言——
我知你心里始终有放不下的东西,可心怀天下,绝非只有登顶帝位这一种方式。
我悔不该把你推上这孤高之位。
从今往后,无论你作下何种决定,我都不会再让你独自涉险。
阴谋暗算,我会替你挡。
虎穴龙潭,我会陪你闯。
只要你记着我们曾经的诺言。
这番表白,言犹未尽。
梅长苏感受到了掌中他颤抖的抗拒,也同样感受到了他无可奈何的放弃。
他不管不顾,依然牵着他,缓步前行。
就像很早很早以前,他们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他拉着他一起飞奔。
那些画面,一点一点重合。
那句诺言,一点一点再现。
此生之愿,唯与君并肩。
就算不能并肩抗敌,哪怕只是并肩而行,默默相伴着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底,走过每一个日落日出、走过每一个花谢花开,然后相扶着渐渐老去,直到共同走完这一生。
也挺好。
王立青被他牵着手,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炙热温度。
他不再是那个垂垂病矣的虚弱宗主,此刻的他,生动而鲜活。
他有些慌乱,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快得有些抽痛。
原来欣喜之情也能让人痛彻心扉。
可若他能释怀,哪怕承受再多苦痛,他仍甘之如饴。
如此,便惟愿足矣。
不远之处,有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牵手同行的两人,紧攥已久的重拳,猛然间捶向了身旁破落的青石砖墙。
一大片碎墙渣瞬间落下了,湮成了粉末……
不知走了多久,梅长苏冷不防停下了脚步。
“你手……怎么了?”
他忽然触及到了那细瘦手腕上的异样。
那里似乎布满了一道道斑驳粗糙的狰狞痕迹。
他用指腹反复摩挲。
“……采药时伤到了……”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他,顺便不着痕迹地把手抽走了,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哦……”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便也不再追问。
只是手心里却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
为了照顾到城外那些无法入城的饥民,宁王特别关照地方官在广陵城门口另外加设了粥棚。
而他也没有住在州牧安排的府邸,只是随军驻扎在外,以免扰民。
他想,若换成景琰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病愈之后,梅长苏携王立青同赴宁王处赔罪,以对那日避不见客的失礼举动表示歉意。
此外,他还要给宁王献上一份厚礼。
宁王在城门外四面透风的粥棚接待了他们。
粥棚陈设简陋,连粗茶也没有准备。
萧景亭只能煮水代茶,亲自给二人沏上。
“我这里不比苏先生的梅园,如今非常时期,一应繁文缛节俱皆从简,也顾不上那许多待客之礼,本王今日只得以水代茶,还请二位见谅。”
宁王向来谦卑,梅长苏有些受宠若惊。
他双手接过七珠亲王递给他的茶盏,歉声说,
“苏某今日是特来为那日的失礼之举赔罪的,殿下此言倒是折煞苏某了。”
“诶,不当紧不当紧,先生自有先生的难处,只要先生病情好转,本王也就心安了。”
“承殿下吉言,苏某这病总算是好了。这多亏了王药师妙手回春。哦对了,苏某还未介绍,这位便是天青药庐的王药师,是苏某在广陵才结识的挚友。”
梅长苏和王立青交换了一下眼色,又继续说,“不瞒殿下,王家祖上自先朝太医令王叔和起便世代行医,个个医术精绝,堪称再世华佗。”
“苏先生谬赞,让殿下见笑了。”
王立青朝着宁王垂首作揖,恭恭敬敬不废丝毫礼数。
“哦,难怪那日初见之时,本王便觉王药师绝非等闲之辈,想来此次广陵城内的流疫,可全得仰仗王药师了。”
“草民必当尽心竭力。”
正当他们交谈之际,陈权过来了。
他是被萧景亭喊来作陪的。
陈权很不客气地落座,而对座的恰是王立青。
他算是第一次见到他。
眼前这个苍白瘦削的陌生男子,让他有了深究的欲望。
他听到宁王和梅长苏都称他“王药师”。
自打陈权过来之后,王立青便只静静地陪坐一旁听宁王与梅长苏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自己却不发一言,更未与陈权有任何实质上的眼神接触。
总像刻意回避着什么。
陈权不愿多费唇舌,于是他开门见山,直切要害。
“梅宗主,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哟,差点忘了……”
梅长苏讪笑了一下,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卷羊皮图卷,慢慢铺展开来。
褐黄图卷上,墨色描绘的大梁山川河脉及州县城郭渐渐呈现于他们眼前。
“言归正传,苏某此来,除了赔罪,更是为了同殿下商议献粮一事。而苏某所献之粮,正位于此地。”
梅长苏圈了圈图卷上长江沿岸一大片地界。
“江淮富庶之地,米粮丰沛,历来都是大梁的‘鱼米之乡’,苏某又岂能放过此中的商机?譬如江左辖地吴郡之下的吴县,娄县,富春,平湖,建德等县就有我们设下的好几处义仓,平日里除了收粮顺道也做些米粮买卖。”
梅长苏用食指在图卷上江左一带依次划过了几个县,忽而又皱起了眉。
“不过我们收粮价格并不算高,只是和官仓基本持平而已,一来是觉得价高不实,二来也怕哄抬了市价让官府难做。与朝廷进退往来之间的这点分寸,苏某还是把得住的。建仓储粮原本无心之举,如今拿来救急却是始料未及之事。苏某手下这几座粮仓总体建制虽比不上几大官仓,加之近一年来收到的米粮较之往年而言的确少了许多,但毕竟聊胜于无,给殿下渡过难关,终归绰绰有余了。”
“苏先生……未雨绸缪,倒是解了本王眼下的燃眉之急。实不相瞒,其实京仓本就局促且不必谈,而豫章、钓矶、钱塘三大官仓已于洪灾爆发之初将大量储粮运抵了灾县,如今也已告急,这还未算上往后一两年内备荒所需的余量以及来年春耕预留下的种粮。眼下官仓储备不足,无奈只得求助于民仓。”
萧景亭面露难色。
梅长苏朝他作揖,郑重一诺。
“殿下无需为难,苏某先是大梁子民,继而才是江左盟的宗主,如今家国危难,苏某自然责无旁贷。”
陈权听着他俩对谈,却回想起出行赈灾之前,他曾与户部尚书沈追会过一次面。
当时筹措钱粮之事已令这个中年文官焦头烂额,平添了不少华发。
好歹他先从调拨给兵部的粮饷中挤出了那么一千石粮草给陈权应急。
对于火头军出生的陈权而言,粮草运送亦可算其分内之事,直觉中他自然而然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为了平抑粮价,以免谷贱伤农,亦或谷贵伤民的局面,更防乱世之中奸商扰市,朝廷早有“常平仓”制,丰则高于市价籴米,俭则平价、低价粜米,若遇灾年,则完全开仓放粮,以利百姓。
政策本身不错,但前提是得撇除施行时的那些贪腐,否则就是空谈,根本无法真正惠及民生。
忽而想起三、四年前岳州的那场饥荒,是他记忆中唯一一次灾粮落到了实处,且未生民怨的。
而督管那次赈灾的是……
他试探着将视线转向了王立青,可对方,自始至终没有给他正眼瞧他的机会。
他敛了敛神,继而想到岳州饥荒之后的近两三年皆为丰年,算起来朝廷该谷廪充实才对,可为何竟至如此捉襟见肘的局面?
沈追告诉他,若遇丰年,朝廷拨款籴米还是有预算的,所以收粮的价格也不至于太高,且需民户自行将余粮送达仓储之地,民间若有人掷下重金挨家挨户上门收购,朝廷便也无计可施,毕竟谁也管不了人家掏自己的钱袋子买粮。
这一两年来官仓籴米减少,显然有人出了更好的价。
他问沈追,是何人重金收粮,又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而收走的粮食又去了何处?
沈追也答不上个所以然,等他发觉出现状况为时已晚,那些收粮的人早已追查不到,就像……凭空消失了?
陈权想当然以为是梅长苏所为。
纵观朝野,也只有他江左盟有这等实力。
尽管梅宗主自己都抱怨收粮不易。
哼,说说而已,又岂知真假?
不过话又说回,不管怎样,此番梅长苏献粮已属义举。
江左盟到底是天下第一大帮,不拘泥于眼前的蝇头小利,眼界非一般商贾能及。
哪怕他有更大的企图。
“当然,苏某献粮,还是有条件的。”
果不其然。
陈权心道。
“苏先生且说。”
“赈灾光有粮尚且不够,还得有人负责运送,苏某有一提议,还望殿下准许。”
“先生但说无妨,本王必当倾囊相助。”
“苏某虽体恤灾民疾苦,却也深谙只可救急一时不可救贫一世的道理。若长此以往施舍下去必养惰民,惰则易生变。灾民之中游手好闲者大有人在,殿下不妨征召些年纪尚轻且身体还算健朗的民夫,协助运送粮草,让他们凭劳力换取食物,总好过坐吃等死。”
萧景亭一直对梅长苏献粮的动机有所顾忌,接受江左盟的好意实属无奈,可他的建议,他未必要照单全收。
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回绝了。
“本王以为不妥,眼下民心不稳极易被煽动,此举难免有欺压灾民之嫌,只怕弄巧成拙,徒增民怨,而且……”
“哼,梅宗主竟不怕途中粮草遭灾民哄抢?”
未等宁王说完,陈权已先抢白道。
梅长苏正欲解释,一旁默默无言的王立青忽而开口打断了他——
“先生本意虽好,却过于激进了……”
遭此骤变,眼下那些灾民必然意志消沉,若不下得猛药,适度给些压力,又何以助其重拾生存的信念?
王立青明白梅长苏的苦心,可是他更清楚宁王的介怀。
“……长途跋涉运粮的确是种考验,这种事还是交给训练有素的军旅之人来做更为妥当,也更行之有效。不过苏先生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考虑到现下广陵的灾情及疫情,不如采取折中的方案,招募那些体健的灾民至近郊运送活水,体弱的则打扫街市,布撒石灰,民妇则清洗缝制衣物,或烹饪熟食,总之让他们通过劳作获得相应钱粮作为报酬,而那些老弱病残者则继续无偿接济,如此安排,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宁王点了点头,朝王立青投去了歆许之色,似与他不谋而合。
他觉得王立青颇有见地,格局远超一般医者的眼界。
此刻他对他愈发感兴趣了,虽然他是梅长苏的人。
陈权则不置可否,他双臂交叉环抱于胸前,闭着眼若有所思地点着指头,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一直在暗中留意陈权神色变化的梅长苏在底下悄悄扯了扯身旁之人的衣角。
王立青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他还是没能沉得住气,方才言辞凿凿竟忘了形。
对坐的都是他熟悉的人,可于他们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一介平民罢了。
而他这番措辞语气太过平实毫无尊卑之分,显然没把自己当成外人。
只怪他憋了太久了,满腹之言无处倾倒,亟待着宣泄的出口。
陈权眼毒,他领教过,所以他刻意回避与他直面。
他并不担心宁王会察觉出他的身份,却隐约感到陈权能看出些什么。
正如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放任蒙挚离京执掌北境重兵,却不敢说完全拿捏得住陈权的心思。
当初提议陈权为禁军统领,是念其诡诈精干却桀骜难驯,只想留待身旁慢慢教化,望有朝一日能量才而用,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
自己出事之后,所有他经手的政务必定又交还给了当今圣上,包括那份举荐陈权为禁军统领的提案,未承想籍此阴错阳差,倒让陈权崭露了头角。
又或许今上还有别的打算?
“草民一点愚见而已,陈统领似另有高见?”王立青试问。
陈权敲打手指的动作顿住了,却依然闭着眼。
“王药师想的周全,既然宁王殿下首肯,我陈权还能有什么意见?”
梅长苏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暗涌。
他“呵呵”一笑,岔开了话。
“宁王殿下真好福气,能得陈权这一猛将,景琰看中的人,向来……忠心不二……”
陈权猛然睁开了眼。
梅长苏是在试探他。
他该如何作答呢,是向“已逝”的先太子表忠心给宁王看,还是向宁王表忠心给眼前这位“王药师”看?
好你个梅长苏!
“呵,说起普天之下对先太子最为忠心之辈,当非梅监军莫属了,否则当初在青州之时,太子殿下又何以夜夜侍疾于监军大人身侧寸步不离,让人很难不往歪处遐想,这两人是不是有点什么……”
陈权故意顿在了那里没有说下去,不过话中那些粗鄙而不太正经的影射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他把矛头原封不动扔还给了梅长苏。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梅长苏心头一骇。
那时是景琰亲自照顾自己的吗?他还以为是宫羽。
昔日的痛意似又沉渣泛起,过血之事犹如卡在他心头永远拔不去的刺,似乎一旦硬生生拔了,便会血淋淋地痛。
可当初景琰走此下策,岂非更痛?
他心疼他。
他稳了稳心绪。
他不能再让那种事发生。
他不能再让他进退两难。
他要让他远离一切权利的中心。
以及所有是非之地。
王立青捂嘴轻咳了几声,偏巧不巧,正对上了陈权投向他的灼灼目光。
他也回之以自己凛冽的眼神。
两人之间那种久违的交锋之意,却不复往日的畅快淋漓,只余下了满满的警告。
他知道的太多了。
他不得不出手。
他终于肯正眼瞧他了。
陈权把“不可告人之事”这句咽下了肚子烂在了心里。
宁王心里起了疙瘩。
景琰和梅长苏?
他想起善清庵内那个血淋淋的孩子,背后涔出了一阵阵冷汗。
赤裸裸的真相之下,掩盖的是皇族的耻辱。
一股无名之火喷薄而出——
“陈权你够了没有!如此口无遮拦!景琰的清誉岂是你能污蔑的!”
萧景亭素来柔弱,却绝非没有脾气的人。
他忽然拍案而起,甩袖忿忿离席,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三人。
“我、我说什么了?”
已然触犯主君逆鳞的陈权两手一摊,故作一脸的不明所以。
不过他确实没有想到萧景亭能发这么大的火。
梅长苏朝着宁王离去的背影努努嘴,对肇事者说,
“陈权,你玩大了……”
陈权不假思索追了出去,而帐中只余下了两人。
一时相对无言。
王立青心里起起伏伏。
三哥还是顾念他的名誉的。
所以无论是出于保护皇族的脸面,还是为了先太子的声誉,对于那件隐秘之事,他相信三哥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沉思之后,他缓缓道出一句,打破了这一刻的沉寂。
“宁王殿下本性不坏……”
梅长苏想到萧景亭面对废太子那张牌时的惶恐无措,却道出了大相径庭的看法。
“……可也没你想得那么良善,你以为他是只羊,可说不定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呢?”
“苏先生总喜欢这样比拟别人吗?”
王立青好整以暇地看着梅长苏。
“我打小就这样,改不了咯。”
死皮赖脸向来是林家小殊的杀手锏,用在某人身上更是屡试不爽尤为有效。
“那先生说说看,我是什么?”
王立青同样起了促狭之心。
他等他喊他“水牛”。
然而“水牛”那个浑名,梅长苏实在喊不出口。
那是用刀在他记忆里深深刻出来的伤,再忆之时,便是撕扯开疤痕的痛。
为今只余梅长苏,还有,王立青。
改头换面的两人。
今复来归,不若往昔。
眼前之人,看不透,捉不住,若即若离,竟有种清淡飘渺的疏离之气,像是……
林中鹿……
梅长苏说。
而他觉得自己才似一头大笨牛,竟后知后觉。
鹿?
一只为了权欲而献祭的鹿吗?
王立青想到了“鹿死谁手”这词。
莫非某天真会被他一语成谶。
他兀自黯然神伤。
宁王忿然离席之后,便独自一人郁郁寡欢地回城。
陈权则跟随其后,也朝着城门口方向走去,边走还边小声念叨起自家主子,心说他胆子不大,脾气倒还不小,他真是错看他了。
他没跟得很紧,也不敢离得太远,形色人等匆匆而过,难保没有哪个心怀鬼胎者趁机下手。
不过看萧景亭的样子,倒也没把那日行刺之事太过放于心上。
他嘴碎了一句这位殿下如今胆儿似乎也大起来了,精锐的目光却并未放过任何一个从宁王身边经过的人。
渐渐地,他脸上流露出得逞之意。
他感受到一丝刻意隐藏的紊乱气息。
自宁王身侧,再经由他身畔,一晃而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直苦寻不得之人,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可那人若想下手,此时不做,又更待何时?
他顿了顿,冷笑一声,毫不迟疑地返身追去。
那是一名垂暮的老妪,衣衫褴褛,体态佝偻,步履蹒跚。
陈权不敢打草惊蛇,他悄悄跟了许久,直到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忽而烟瘴乍起,直呛得人涕泗横流。
他心道不妙,忙憋住气,仅捂了下口鼻的功夫,老妪已遁去了身形。
一阵烟雾散尽后,却见一群打手模样的男子将其团团围住。
陈权算不上江湖高手,这种实力悬殊的场合,他自知没有任何胜算,只能抱怨自己祸起一念之间,此刻不认栽也不行了。
可他从不做困兽之斗,为今之计,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于是他乖乖举起了双手,缴械投降。
那些看似身怀绝技的高手一拥而上,反剪了他双手牢牢捆缚于身后。
他勉力反抗,却脱身不得,紧接着腹部又挨了重重一击,一个不稳,便踉跄跪倒在地。
有人拎着他后领又将他拽起,并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
目力被夺令他倍感羞辱,他狠狠唾了一口血。
不知过了多久……
陈权只觉得自己被带至荒郊野外一处更为僻静隐秘之地,他看不见,仅凭耳边来自一个方向的簌簌声,判断出自己可能处于一个风口。
有人解开了蒙住他眼睛的黑布以及捆缚住双手的绳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却不知那股阴风究竟源自何处。
“你,就是陈权吧……”
那是一付洪亮而极富穿透力的嗓音。
陈权看见一名身姿伟岸精硕的胡服男子迎面而来,那深陷的眼窝,深刻的五官,绝非南朝之人。虽蓄着须,却修剪得整整齐齐,更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男人用鹰隼一般精芒四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陈权,连连称奇。
此人是谁?何以得知自己的身份?
陈权蹙起了眉头,他揉捏着自己酸麻的手腕,很是不屑地质问起对方,语气轻蔑,甚为不快。
“把爷请来,是何贵干?”
“杀了他!”
男人振臂一挥,一声令下,三五爪牙便簇拥而上。
陈权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他警惕着后退一步,伸手格挡了一下。
“阁下既要杀我,早可动手,何故拖到现在?是想让我记住主谋的真面目,好去阎罗王面前向汝等一一索命?”
“我只想见识一下,当初在青州偷袭我手下的,究竟何方神圣?如今既已见到本尊,又何须再多留你一刻?”
青州?偷袭?如此说来,莫非他是……
陈权勾起了唇角,堆了一脸的痞笑,戏谑道,
“哟,这位看起来还挺有来头的,可是……‘北燕’的什么厉害人物,不知我这个无名小卒,几时入了您这位高人的眼?”
他刻意加重了“北燕”两字的语调。
“你小小一介参将,名不见经传,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戍卫亲王手握重兵的大统领,看来那老梁皇倒是蛮器重你的,似有心‘栽培’你啊……”
“你觉得那皇帝老儿有那么好心?”
陈权很不以为然,他心中嗤笑,想那老梁帝定然居心不良,只是拿自己当棋子用罢了。
“也是,不知其居心何在?枉我还以为梅长苏会像前些年岳州那次饥荒一样,抢在朝廷之前散银赈灾抢足风头呢,没想到这次他居然二话不说,直接投效了朝廷。”
此人凭什么就认定梅长苏会抢朝廷的风头呢,还是说……他有把握迫使江左盟主动出手献粮?
想起之前沈追所说的那些收粮的人,一条线索渐渐明晰了起来。
难道竟会是他收走了粮?
看来他险些误会了梅宗主。
真相,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听口气,‘燕太子’很介意我朝野两方的联手……”
“呵呵,当然……”
正如陈权所想,此人正是北燕皇储,元宏。
北燕本建都于平城,然元宏为了加强对中原地区的控制,也为了更进一步环伺南朝各国的一举一动,他则有意在登基之后迁都洛阳。洛阳邻近开封,而后者乃汴水流经之所。此古早开凿的河道一路起自荥阳,途经开封,注入泗水,后归入淮河,从而最终贯通黄淮两大河。
常言淮河不保,则长江危殆,是故守江必先守淮,而守淮则必先守住这条汴水。早先勘探洛阳一带地势之时,元宏即从汴水上游水文的起落无常及泥沙的沉积异状,推算出淮水必将有泛滥的一日。所以很早之前,他便派人潜入梁国,暗中做起了收粮的买卖。他知道梅长苏手下也有几座自建的粮仓,如遇饥荒,若朝廷储粮一时短缺,梅宗主绝不会坐视不理,必将挺身而出,倾尽江左财力、物力以及人力赈济灾民。不过在他博得声望的同时,其所展现出的强悍实力亦会遭到当局者的忌惮。
元宏此举,意在促使南梁朝野离心,两极分化,他便可乘虚而入。
而此刻陈权心想,若真是元宏收走了那么多粮,北上运往燕地该是一件多么费时费力之事,他又如何做到掩人耳目的?
总而言之这事情大了去了。
今日被他无意撞破天机,想必他是凶多吉少小命难保了,并且他知道的越多越详尽,死得则越快越惨烈。
可他陈权又岂会轻易受制于人?
那种濒临死境的刺激感,他究竟有多久没有领略到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此说来假意行刺宁王,也是燕太子的手笔咯?”
“无非买通几个小喽啰闹闹事而已……”
“而后设局嫁祸江左盟,并伺机挑起他们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以致我朝内忧外患,而殿下便可坐收渔利……”
“我本想借故制造事端,逼迫江左盟叛梁,最后投入我北燕怀抱,结果,梅长苏竟先发制人,主动向梁军投诚,事情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了了。这之中……怕不是有陈统领的斡旋吧……”
的确,宁王的伤本不及要害,所以这并非一场以取他性命为目的的真正行刺,其本意原在构陷江左盟,而这一点宁王本人似乎也心知肚明,可他却为何不愿明言?他并不担心遭遇行刺,反而时时顾忌刺客被抓,想来那名刺客,该是他相熟之人。
而此人又会是谁?
“看来,我惹了个大麻烦,难怪燕太子要拿我开刀呢……”
“诶,哪儿的话,我元宏向来是个惜才之人,总想着物尽其用,所以陈统领的尸首于我而言,可算派得上大用场了。只要我把你扔到广陵城门楼上,再设法留下些江左盟犯案的蛛丝马迹,这一场轩然大波,想必是免不了了……”
“……于是殿下便可乘着广陵之乱,顺势拿下这处机要之地,而后直逼京口,再渡过瓜洲古渡,届时金陵门户大开,大梁皇都则岌岌可危。燕太子这一手借刀杀人真可谓一举两得,同时削弱江左和梁军的势力,继而从朝野两方瓦解我们大梁。高,实在是高!”
陈权不阴不阳“夸”了句,元宏拍了拍手,畅快应道,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我越来做欣赏你了,恨不能让你为我所用。”
陈权自诩算不上个良善之辈,更厌恶大梁的统治。
然而乱局,也绝非他想要的东西。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话锋突转。
“可惜燕太子如此之神通,居然啃不下江左盟这块肥肉,偏生整出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法子,划算吗?”
陈权一语戳中元宏心头痛处。
他堂堂北燕储君,岂有不知此举乃中下之策?江左盟富可敌国,又有何人不想将其收归囊中?
然令梅长苏归顺北燕确有难度。
当初他策反宫羽,以诬陷萧景琰利用战俘过血解救梅长苏一事,致使他们二人决裂,而他日后便可籍由此把柄作为要挟,让宫羽乖乖就范,一旦她真成了梅宗主的枕边人,他便可通过她间接控制整个江左盟。
然事与愿违,她性情刚烈根本不受他摆布,宁愿赴死,合盘托出他的反间计,断了自己利用她的后路,反倒令自己陷于被动的局面。
而之所以当初并未在青州下手解决掉他们二人,便是想让萧景琰利用噬心血蛊挽救梅长苏的命,且留待后用。
他要梅长苏活着听命于他,却决不能让他和萧景琰强强联手。
无论是从全局考虑,还是出于他的私心。
“陈统领果然慧眼如炬,无怪乎备受你们那位先太子的赏识。既是萧景琰一手提携上来的人,能与江左盟联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元宏一番“赞誉”之辞,却换来了陈权不屑一顾的反唇相讥。
“为何萧景琰提拔了我,我就非得和梅长苏联手呢,殿下又怎知,梅宗主自己别无所图?”
“那他又图些什么呢?是图这大梁的万里河山吗?难不成他当腻了这呼风唤雨的江湖帮主,还想换换口味过把皇帝瘾不成?”
元宏步步逼问,陈权却冷笑不语,卖着关子拖延时间。
因为他知道,他每多磨蹭一刻,就给他自己多存留一份生机。
虽然他所言亦非故弄玄虚。
江左梅郎所谋之事,他想他已经猜了个差不离。
梅宗主自然想要谋夺天下,但绝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我说拓跋宏,这人说的似乎也有那么点儿道理,眼下杀了他,的确不够聪明。”
忽而响起一阵如银铃一般娇脆的女声,紧接着一妙龄女子飘飘然现身于他们眼前。
陈权见那女子一袭水绿色轻纱,竟不由自主联想到了从大渝战俘尸身上搜到的那根同样水绿色的穗子。
而她身上那种刻意隐藏的内息,与他先前所追踪的那名老妇身上的气息分明如出一辙。
他敛了敛眉,眼中冷芒毕露。
“你这不存心给我们家景亭添堵吗?”
女子又娇声嗔怪了一句,走向元宏,步子轻轻盈盈,裙裾摇摇曳曳,如画中精灵坠入凡尘。
她靠近元宏的身体,用那一手葇荑贴上了男人宽厚的胸膛,随后又缓缓向上移至他颈侧。
那里,露出一点点经年的疤痕。
元宏所穿的,正是那种立领的胡服。
她替他轻柔地整了整衣领,似有意无意,盖住那个伤痕。
被凉凉的指尖撩过颈侧的肌肤,燕太子有些心猿意马,他一把抓住女子主动迎来的素手,拨开那一根根葱白柔嫩的纤纤玉指,赏玩起来。
“怎么,你心软了?别忘了当初我们是如何约定的,宇文思齐……”
元宏曾答应过梅长苏,自己有生之年永不犯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假他人之手代行其事。
他向来是个守约的人。
陈权约摸猜到女子的身份了。
难怪每每提及那个刺客,萧景亭总是魂不守舍闪烁其辞,原来那竟是他自己的女人。
他并不关心宁王妃是否真的红杏出墙,只是直觉告诉他,她与元宏二人状似亲昵暧昧,实则貌合神离,尤其元宏那一声直呼其名的“宇文思齐”,绝非男子对心上人该有的爱称,显见两人并非那种关系,反而更像是一种利益结盟,为了达成某个共同的目的。
因为“宇文”这个姓氏……正是南楚的国姓!
想来她定是南楚皇室中人了,而萧景亭背后,必有南楚的势力在暗中搅动。
提及南楚,他便想起了噬心血蛊,想起了被杀的大渝战俘,更想起他从蔺老阁主和萧景琰对谈之际无意中听来的那件耸人听闻的秘事。
想必发生在萧景琰身上的那件逆天之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陈权顿时嗅到了一丝转机的气味。
元宏究竟在他们周围布下了多少暗哨,他不得而知。
敌在暗,他却在明。
因此他需要留些转圜的余地,但同时也不得不做出一个牺牲。
而这个牺牲者,就只能是那个人了。
他看了眼宇文思齐,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若把我杀了,恐怕你们的宁王殿下会被梅长苏和萧景琰两人给玩死……”
他言语中带着几分讥诮。
元宏顿住了,他不敢相信。
于是他停止手中把玩女人手指的动作,却反复玩味起陈权的那句话。
“方才你言道,梅长苏和……谁?”
“我说的可都是人话,殿下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呵、呵呵,这不该啊……”
元宏嗤笑了几声,他决不相信死而复生这等离奇之事。
当初南梁宫中设局,实为一石二鸟之计。
一来让萧景琰误杀萧景宣,以致涉身命案从而彻底丧失储位,二来又因他埋蛊救人,耗尽自身心血,险些殒命,让萧景宣重重伤他一把也是绰绰有余了。
之后听闻南梁太子的死讯,他虽着实一惊,却也意料之中乐得其所。
而现今他却被告知那人尚且活着,一时之间,他有些接受无能。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元宏看着宇文思齐,琥珀色的瞳仁隐现着噬人的寒芒。
“思齐,你莫不是还瞒了我些什么?”
宇文思齐眨了眨眼,一双毫无邪念的杏目犹如晨星一般熠熠生辉,天真烂漫却摄人心魂。
“宏哥,说什么呢?个中缘由你不该问问此人?”
她甜腻腻撒了个娇,略带委屈地指了指陈权。
元宏放下了宇文思齐的手,又朝着陈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陈权刚近前一步,就被元宏狠狠一把攥至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啧啧称奇。
“真没想到啊,萧景琰居然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竟给自己养了条白眼儿狼?”
“当年替萧景琰卖命,自然是为了出人头地,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短命’,切,权当我那时下错了注吧。只是无论是何隐情,既然他还活着,必然心存不甘,定会借梅长苏之手重新掌权。而有这麒麟才子在他身侧,也就没我陈权什么事儿了……”
“你小子野心倒还不小……”
“只要谁得势,我就跟谁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殿下以为如何?”
他反问元宏,余光,却对着宇文思齐。
在旁人眼中,无非宁王更适合当个傀儡罢了。
而这位的想法与他的,只怕不谋而合。
“我且问你,萧景琰究竟身在何处?”
“我若轻易告诉你,还能有命?”
元宏刚刚卸去几分手上的力道,陈权立时扒开了攥住他衣襟的手,挣脱出来。
“哼,怂货,那么怕死。”
元宏一句嘲讽。
陈权眉间暗暗一凛。
他当然怕死,他怕得要命呢。
他很想活。
因为只有活着,他才能努力让这个世道,如他所愿。
然而,他却不得不把萧景琰再度推至了风头浪尖。
可若非如此,他又岂能转移元宏的策略,避免更大的冲突和伤亡?
想必元宏现在的心思,已不在于如何制造梁国朝野矛盾,而是如何让梅长苏乖乖顺从于他了。
就利用萧景琰那件不可告人之事。
“燕太子若有所图,我倒可成你的助力,届时事成,这天下,我俩,五五分成……”